鄒老先生定定看了她片刻:“我卻是活得有些久了。”他半闔著眸,眼底的惆悵淺淺的便泄了出來,那目光像是順著庭外的夕陽,星星點點的散了。
“以后你便會明白的。”
又絮語了幾句,到了他吃藥的時辰,阿明便主動請纓,送林云深和顧綺羅出去。阿明笑嘻嘻的走著,口中歡喜:“先生已是許久沒有這般開心過了,自打我們在北平那邊……”他自覺失言,訕訕的掩了,“該打,該打!你瞧我說的什么話!”
顧綺羅道:“先生往日都不是這樣子的?”
阿明笑說:“自然,先生平日總是沉默著,就連我,也不大能說得上話呢。那會原世凱稱帝,說什么‘俯順輿情’,什么‘履至尊而經綸六合’,清洗了好多人。我失了雙親,先生便將我養(yǎng)在膝下,平素里叫我識文斷字,修補字畫。先生待我極好,可我腦袋不夠靈光,平白辜負了先生的好意。”
林云深回頭看了一眼倚著門廊遠眺的鄒老先生,說:“今日麻煩先生了。”
阿明自是笑著示意無謂,將他們送到門口。
巷子里邊角里生了幾株野花,嬌弱的模樣,嫩綠的芽細細的抽了出來,輕飄飄的搖曳著。這混沌的夕陽下,她的發(fā)梢也染了一層淺金,裙擺被晚風吹得柔柔的漾了又漾。
顧綺羅的眉眼生得嬌嬈,倘若一笑,更是如春水梨花。
林云深恍惚間覺得她的笑容格外扎眼:“你笑什么?”語氣一頓,又說,“今日你問的那番話,實在不合規(guī)矩?!?p> 說那么一長篇的話,言下之意就是問鄒老先生既然已經勘破塵世了,做什么還活著。
顧綺羅腳步一停,仰臉看他:“是不太合規(guī)矩,但我也說了呀,先生若是生氣,我便不問。但先生說了,不會那么小氣?!?p> 林云深瞧她一副振振有詞的模樣,心生不悅。他認知里的女子,都是溫婉賢淑,亦或是聰穎守禮的。哪怕是聞音,也是懂規(guī)矩的。他愈發(fā)覺得顧綺羅會惹出來大亂子。不過天大的亂子,又與他何干呢?
走了半晌,他愕然發(fā)現(xiàn)身旁竟沒了動靜,一回頭,卻見顧綺羅蹲在后面,手里抱著中裙發(fā)愁。
他道:“你又怎么了?”
顧綺羅掰住手指不說話。
林云深耐性不佳,登時便走,可他沒走幾步,就聽一聲小小的,半含羞惱的嗓音。
“這樹枝子……把我裙子刮壞了?!?p> 林云深皺著眉環(huán)視了一圈,果然發(fā)現(xiàn)在躲在墻根處的罪魁禍首,一株茂盛的鐵樹,細長的針織直勾勾的伸出來,張牙舞爪的,針尖似的葉尾上還掛著一縷白晃晃的絲線。
“你先站起來?!?p> 顧綺羅不依:“你沒瞧見,刮得可厲害了,我要是站起來,那,那也太……”
他低低的望著眼前那張羞怯的面容,莫名的便是一陣暢意:“你用的布料還有這么劣質的?”
顧綺羅咬著唇瞪他:“你嘲笑我?”
“是?!?p> 顧綺羅怒不可遏,她猛然站起身,索性打算就這么一路走回去??伤?,蹲久了供血不足,眼前一花便栽了過去。
這猝不及防的一下,林云深倒是躲得快,一下子就讓她摔到了地上。
顧綺羅回過神的時候,只覺全身都疼得厲害。而且林云深還在耳旁涼涼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可不敢接你?!?p> 她氣鼓鼓的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往巷子外面走過去。
“你真打算這么回去?”林云深道,“你一路走回去,明天報社里就該刊上你的大字報了。”
顧綺羅不理他,悶頭走著。
偏生林云深像是較勁似的尾隨過去:“顧綺羅,你留著那點小自尊做什么?”
“你煩不煩!”她怒道,“先前是你嘲笑我的,你嘲笑我,我也認了,誰叫我害你進了醫(yī)院!你故意躲開,讓我摔在地上,我也認了,畢竟你說的,‘男女授受不親’!可現(xiàn)在呢?你說我那是‘小自尊’,那你又是什么?你到底是真的覺得我討厭,還是覺得自卑,所以才接二連三的羞辱我?!”
她氣急了,不管不顧的便說了出來。
林云深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你再說一遍?”
“我……”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么,頓時有些慌亂的退了一步,可性子依舊執(zhí)拗,“好話不說第二遍!你沒聽清楚是你的事情!”
她轉身便逃,林云深死死抓住她不放,兩人你推我桑的擠在巷口。
若是旁人瞧見,只怕會以為是一對濃情蜜意的戀人。
“顧小姐。”
一聲沉穩(wěn)的低呼,驚醒了兩人。顧綺羅猶自惱怒的推開林云深,轉眸看著一旁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男人,很是訝然。
這是蔣懷南身旁的副官,和她還一同去過綏寧,她印象不淺。
“是……四少在這里?”
副官面色肅然,只淡淡道:“顧小姐請跟我走一趟吧,督軍有話和您說?!?p> 顧綺羅沒問蔣懷南為什么會在這兒,又是有什么話,她很清楚,只要蔣懷南想,隨時都能知道這座城里每個人的動向。她看了看天色,對林云深道:“那我走了?!?p> 林云深唇抿得很緊:“我們還要回報社的?!?p> “可是徐主編現(xiàn)在也不在了,而且,他要我明日整理好稿子再交給他?!?p> 她說完便打算跟著副官走了,但身后卻傳來一道冷冷的命令。
“不許走?!?p> 林云深幽寂的盯著她,嗓音冷硬。
“你好奇怪,我為什么不能走?!鳖櫨_羅不解,“若是稿子有問題,我過會兒再去找你?!彼幌胫朗Y懷南到底是何事,難不成是關于孫成毅的?
副官微微頷首,又說了一遍:“顧小姐請。”
從始至終,只當林云深空氣一般。
林云深定定的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手指已經掐得死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