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歌山從沙堆前將昏迷中的夏侯瑾攔腰抱起，一步一步腳步沉穩(wěn)堅定的走向那輛紅頂馬車。
“我說過，一定會找到你?！比﹃軐⒛銚Q回，真的，很劃算。
蕭歌山的手輕柔地拂過夏侯瑾消瘦的臉，停在她細白的脖頸上，那里的疤痕顯出淡淡的粉紅色，他愣了片刻，爾后憐惜地道：“他對你……做了什么？”也就這么輕輕碰了碰，懷中的夏侯瑾睫毛動了動。
我睜開眼，看見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回應(yīng)他的是我震驚的語氣：“蕭歌山？你怎么會在這里？”說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他懷里，我想要起來，卻也無力。
他垂下眼眸掩去了那抹失落，將我扶正了靠在一旁，隨后挑眉一笑：“要不是我恰巧路過，等天色再晚些，只怕你明天連骨頭都不剩了。所以說到底，是我倆緣分未盡，你干脆跟著我得了。”
“呵！”我苦笑一聲，望向窗外，已是披星戴月。不知道此時，他又是什么樣的心境呢？
我沒死，白澤瞞著他沒殺我，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很失望，暴跳如雷……
蕭歌山問我宣化之后去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我為什么會暈倒在大漠，我沒有回答，心里滿是委屈，卻無法和他訴說，只因他，一直都不是我可信賴的人。
馬車走了三天，我們來到一處叫松野的小城，下了馬車后，他帶我來到一處醫(yī)館，詢問大夫我的手還有救嗎？
大夫說傷我之人是下了力道的，手骨雖然沒斷，可手腕脫臼嚴重，又沒有及時就醫(yī)，只怕接好了也不能如以前一樣靈活。
我聞言剎時淚如決堤，心如死灰。
一日夫妻百日恩，相守多年，卻沒有夫妻之情，也沒有相守之宜，他便是厭我至此，非死不饒嗎！
蕭歌山眉頭擰作一團，沉重的道：“大夫只管盡心醫(yī)治，除錢財之外如有其他需要盡管吩咐?！?p> 大夫當(dāng)我們是夫妻，還感觸的說：“近年來楚地連逢荒災(zāi)，許多人為了保命不惜拋妻棄子，老夫也接手了不少照顧，雖說你們是外鄉(xiāng)人，可看慣了人情涼薄，如今見了你們倒是欣慰?！闭f罷，大夫起身，朝我道：“夫人別難過，你有如此夫君，是為大幸。只是夫人之前妊娠不順，大月子里頭傷了氣血根本，雖說不能再孕，但只要多加養(yǎng)護著，也不會累及根基?！?p> 我聞言，一時忘了哭泣，怔怔地抬起頭：“你說什么……”
大夫愣了一下，看了看蕭歌山的表情，才方覺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也許這夫妻倆壓根不知道這事……
我起身拉住大夫的袖子，不可置信的道：“你再說一遍？”
蕭歌山見情形不對，立刻從身后抱住我，朝大夫道：“大夫快去開方配藥吧?！?p> “放開我！”我尖叫一聲，看著大夫落荒而逃的背影歇斯底里的叫著：“回來！你回來給我說清楚！回來！”
蕭歌山緊緊抱著我，吼道：“夏侯瑾！都過去了！”
被他這么一吼，我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過不去了……”我軟軟地滑倒在地，嚎啕大哭著：“再也過不去了！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族人，全都因為他！都是因為他！我恨他！我恨他！”
蕭歌山握住我捏成拳頭的手，將下巴抵在我肩上，一邊又一邊的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阿瑾，你還有我。”
“你不明白……”我不能自控地鉆進他懷里，咬牙切齒地道：“比起恨他，我更恨我自己！為什么那么自私？為什么那么愚蠢？他既是負了心的人，有一次便能有二次，為何我還要恬不知恥的存有寄望？他夠狠！我也賤！”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是他騙了你！他利用了你的感情，利用了你的善良，你沒有錯，是他的錯！”蕭歌山想起那年臘月，夏侯瑾意外闖進前勤殿，朝自己遞的那塊芙蓉糕……
要不是周辰訣，我也不會錯失你……
“千人負你，萬人負你，我蕭歌山令負所有，也絕不負你！”
“阿瑾……”
“給我一次機會，哪怕身后是深淵萬丈，是刀槍劍戟，我也不會負你，不會騙你……”
楚地向南，原是入冬最晚的寶地，今年卻早早的落了雪……
我站在閣樓上，伸手接住一片晶瑩，樓下一群穿著單薄的孩子捧起一團雪打鬧著……
突然身上多了一件披風(fēng)，我回過頭，蕭歌山朝我笑笑，然后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道：“這個時節(jié)，燕北的雪，比這里大的多。有時一夜醒來，已落有半尺?！?p> “準備回去了嗎？”我問
蕭歌山回看我：“今年的歲供都談好了，若你怕冷，便不回去了。”
我知道，蕭歌山在定南候手下做事，負責(zé)與楚地的經(jīng)貿(mào)建交，聽聞他此次來楚地，便是洽談交接的。
我拍了拍手，攏了攏披風(fēng)轉(zhuǎn)入屋內(nèi)，坐在火盆邊上，一邊取暖，一邊道：“你回去吧，眼下我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快盡年關(guān)，你也不好總拖沓著?！?p> “你明白我的意思?！笔捀枭阶谖疑磉叄骸拔乙獛阕??！?p> 我拒絕他的心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也沒什么好在乎臉皮的，輕笑了幾聲：“帶著我做什么。我一個人也挺好的。別拖累了你?！?p> “你知道的，我不怕拖累?！笔捀枭酵?，認真地道：“哪怕你一萬次拒絕我都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我有大半生陪你揮霍，但我最怕的，是你還放不下過去，是你一直惦記著……”
“夠了！”我知道他要說什么，我不想聽見那個名字，所以制止了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不想承認，就算我天天都恨著那個人，但也恰恰說明，我始終忘記不了那個人。
“我跟你走?！痹谧宰鹦牡淖魉钕拢掖饝?yīng)了他。
寬敞的馬車周圍蒙上了厚厚的木棉，里頭放著裝滿熱水的羊皮肚子，我鉆進車里頓覺暖和，片刻后，手腕也不怎么疼了
蕭歌山進來，遞給我一個木盒，獻寶似得道：“打開看看?！?p> 我接過打開，里頭是個一副嵌著棕色貓眼石的白狐手套，我驚訝的看著他：“這么精貴的東西你哪來的？”
我在這里養(yǎng)了四個月的傷，自然知道楚地貧瘠，這么好的成色或許放在大金大齊不足為奇，但在這里，可并不是尋常之物。
他得意的笑著，急切地替我戴上，然后拉著我的手拍了拍他的臉：“真暖和！”
我伸回手，正要脫下，他卻制止了我，寬慰道：“放心手下吧。這是邕王的一點心意?！?p> 邕王是楚地大王的同胞兄弟，除了楚地的大王，他便是第二掌權(quán)者，我愣愣的看著蕭歌山，他什么時候和邕王結(jié)交上了？
我低下頭，揉了揉里頭柔軟地皮毛沒有說話，蕭歌山見狀揉了揉我的腦袋：“想什么呢？邕王知道我?guī)Я嗣釉谏磉?，為了多換些糧食，自然是拼命巴結(jié)著，希望我能在定南候身邊美言幾句，我不偷不搶，你只管放心享用著?！?p> 聞言，我才放下心來。
雖然他不說，可有些事情我也能看出來些許，這段日子在楚地這種物資天價的地方養(yǎng)傷，蕭歌山都是悄悄將置換的糧食放了出去，前段時間還聽他和手下的人爭執(zhí)，似乎是為了劍戟數(shù)量不足……
雖說我不能接納他，甚至不能認同他的為人，可人心都是肉長得，他偷偷摸摸做的這些事，有多少是為了我，我不好說，但是總歸也是有的。
“我會珍惜這幅手套的?！蔽逸p聲道。
蕭歌山一愣，笑的樂不可支：“好！”
馬車行駛了十多日，停在宣化城外，我執(zhí)意要從車上下來，蕭歌山跟在我身后道：“阿瑾，宣化的梨花早就沒有了，別看了，走吧?！?p> “我知道。”我來這里，不是為了看梨花的，而是來見人的。
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從小為我出氣，陪我解悶的小男孩。
我有一種感覺，他一直在我身邊，守護著我。
我早產(chǎn)的那天，我被追兵窮追不舍的那一天，冥冥之中，我和他之間似乎有著再也斬不斷，我也不想斬斷的羈絆。
岐山腳下，我雪白的披風(fēng)掃撒著濕潤的泥土，我輕輕撣開碑上的塵土腐葉，跪坐在碑前，看著那空無一字的石碑，感觸一笑：“重華，阿瑾長大了?！?p> 我來看你了。
我終于，能夠當(dāng)著你的面，跟你說聲對不起了……
“你會原諒我嗎？會怪我笨，認錯了你嗎？”
如果當(dāng)年，我自覺的從那棵梨樹上下來，不跟你鬧別扭，不捉弄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我……
你也不會背負著不應(yīng)有的責(zé)任心上戰(zhàn)場了，也就不會死了，對嗎？
我感覺得到，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因為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感覺到，你一直在守護著我……
“他就是到死，也一直在保佑著我……”我吸了吸鼻子，含淚帶笑。
蕭歌山垂了垂眼，他此刻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此生可能再怎么努力，也替代不了許重華這個名字……
他掏出腰間的匕首，走上前遞到夏侯瑾面前，輕聲道：“為他將名字刻上吧?！?p> 我看了眼他，他沒有正視我，我便心里清楚了。
接過匕首，我一點一點地在石碑刻上“鎮(zhèn)國將軍許重華之墓”九個字，那是他應(yīng)有的榮譽。但是在立碑人那處，我卻猶豫了，我該用什么身份，去記錄我在這一場鬧劇中扮演的角色……
蕭歌山見我猶豫，便接過我手中的匕首，果斷地道：“你本是應(yīng)該嫁給他的?！闭f罷便要持刀刻字。
我立刻拉住了他的手，難堪地道：“不！不可以！我不配……”
要我以他妻子的名分為他刻碑，是萬萬不行的，既是我錯了，便不該再自欺欺人。
我沒有嫁給他，也不是完璧之身，甚至我心里，都快分不清了，我究竟愛的是誰……
許重華，還是周辰訣……
這樣的我，如何配的上稱作他的妻子……
這無疑，是羞辱了重華……
我擦擦眼淚，站起身道：“走吧。”
我朝前走著，蕭歌山跟在我身后，出了樹林，我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問他：“你其實早就知道，周辰訣不是真正的許重華，對不對？”雖然我的心里已經(jīng)一百個肯定了答案，但我還是想親口聽他說。
“所以，當(dāng)年你才不惜朝廷詬病，一直處心積慮的想要扳倒他，對嗎？”這段時間的相處，讓我逐漸的意識到了，蕭歌山并非真的庸碌無為，他有野心，有謀略，很可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王位不是那么輕易能坐穩(wěn)的。
“是?！笔捀枭娇粗遥谷坏搅藲埲?。
我自嘲一笑，也就是說，最后周辰訣被派遣宣化駐守，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阿瑾……”他想要解釋，我卻突然抬手制止了他：“不要再說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p> 我忍住眼淚，嘆了口氣，朝他僵硬一笑：“人各有志嘛，我能理解的。放著這么一個別國奸細，掌握著大部分兵權(quán)在眼皮底下，是我也會不放心的。”
“阿瑾你聽我說?！笔捀枭嚼∥业氖直?，有些焦急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從沒想過要利用周辰訣的事牽連夏侯家……”
這個我自然明白，畢竟夏侯氏的覆滅，是在蕭歌山廢除帝位流放之后，但是這一切的幕后推手——趙媛！
卻是因為你，才遷怒夏侯一氏。
我壓住心中不甘的怒火，虛情假意的一笑：“你不必緊張，我相信你?！蔽蚁嘈拍?，從未想要滅夏侯氏，可我哪怕再笨一些也好，也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像心在油鍋里熬似得難受。
時到今日，我才突然頓悟，其實當(dāng)年的格局變換，全都在蕭歌山掌握里。
他知道端平王手握重兵，有奪位之念，而唯一能與之對抗的就是周辰訣，那時候周辰訣因為顧忌我口中的傳位詔書，未曾參與擁立蕭歌山。
那時蕭歌山便知道，就算登基了，也是砧板上的魚肉，如果不放權(quán)，裝作昏庸無道，便會任人宰割。
所以一登基就封了端平王的女婿景王為攝協(xié)王，大權(quán)落在自家女婿手里，將來登基也是名正言順，端平王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后來，大概連他也沒想到，變故會來的這么快吧，他還沒來得及解決內(nèi)奸周辰訣，便被自家人擺了一道。
而我，竟因為偶然聽來的一句話，攛掇著周辰訣放棄黨爭，說到底，我竟是始作俑者之一。多讓人難堪??！
但我也清楚，就算當(dāng)年我沒有說出詔書的事，今日我和周辰訣的結(jié)局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他始終不愛我。
一點一絲都沒有愛過我，又如何會隨我甘居人下？做一個小小的鎮(zhèn)國將軍，哪有做齊國君主來的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