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貴嬪下葬的這天,天氣難得的晴好,連空氣中的寒意也被陽光照散了似的和暖,不愧為高人算出的好日子,好時辰。
之前造成的墓地未用即已荒廢,這塊墓地是貴嬪死后才重選的,所以需要時間造陵,丁貴嬪的棺槨便一直停著。好在剛過完年,氣候陰冷,倒不怕腐壞。
如今已經(jīng)是丁貴嬪的‘七七’,太子也已經(jīng)四十九天未曾進飯菜,即使武帝下過敕令,也不過每天一碗清粥保命罷了。
丁貴嬪死后,這還是武帝第一次親眼看見太子,若不是他身上的孝子冠服仍帶有太子儀制,武帝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清瘦到駭人的男子是那個腰帶十圍的肥碩太子。
等到丁貴嬪的棺槨下葬,眾人開始封墓時。武帝不顧仍舊淚流滿面,抽噎不止的太子如何傷心欲絕,也不再看丁貴嬪的碑靈,不悅地開了口,“本不該在你娘陵前說這些,可眼見你是不聽我的話,也不得不讓你娘管束你。我聽說你這幾十天水米不進,以至瘦弱成這個樣子。是嗎?”
太子看著武帝毫無哀戚之色的面容,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如此對待母親,可終究還是不敢開口,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是,兒子為阿娘傷心,實在難以下咽?!?p> 那破破爛爛,一聽就日夜啼哭致啞的嗓音,讓武帝立刻來了火氣。
丁貴嬪生前確實掌管后宮大權,可說到底也只是個妾室,根本不值得皇帝親自送葬。他肯屈尊降貴地過來應付,完全都是為了這個不爭氣的柔弱太子,為了讓朝臣知道貴嬪雖然逝世,太子依舊受寵。就連當初冊封丁氏為貴嬪,也都是為了這個長子名正言順,有個能服眾的母親。
可看太子的樣子,非但不領會自己的苦心,反倒有怨懟之意,如何能不讓他失望至極。
可失望歸失望,他也不能眼見著眼前風吹就倒的太子繼續(xù)消沉下去,更不好當面斥責他,只能提點幾句,“你娘雖然過世,我卻還健在??煽吹侥氵@個樣子,心里也好過不起來。你要是真有孝心,就不該因母忘父,讓我為你日夜懸心?!?p> 說罷不待哭哭啼啼的太子應聲,就帶著宮人起駕回鑾了。
太子強撐著看武帝的鑾駕遠去,搖搖欲墜的身子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眼疾手快的魏雅懷里,只是還未昏過去罷了。
魏雅見太子這個模樣,生怕出了差錯,又不敢在貴嬪陵前勸太子吃東西,只能先勸太子回宮,“殿下,貴嬪已然安葬,這里風冷,貴嬪見殿下這個樣子也會心疼的,還是先回去吧。”
太子卻掙扎著想要起身,“不!不!我要為阿娘盡孝,在這里守靈?!彼母赣H如此冷血,他不能再離開阿娘,讓她孤零零地躺在黃土之下。
魏雅見太子冥頑不靈,只好再次折中,“殿下守靈也是應該的,不過沒有力氣怎么守靈呢?還是到那邊的靈棚里略歇歇,用些粥,才能積蓄力氣啊。”
這話得了太子的同意,鮑邈之和其他幾個內(nèi)侍就也上來幫忙,七手八腳地把太子抬了過去。
等太子喘回了氣,鮑邈之身后的年輕內(nèi)侍卻一臉欲言又止的為難,吭吭哧哧半天,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鮑邈之,這才上前稟報太子,“殿下,奴有一事,關乎貴嬪。。。”
太子聽見貴嬪,哪有不準的道理,“快講!”
那內(nèi)侍又看了一眼鮑邈之,這才道,“奴入宮前家里是專門給人辦白事的,所以懂得一些喪葬門道,本來這地是至尊下旨選的,奴不該多嘴???,可這地,好像對貴嬪不太好的樣子。。??膳仓欢┢っ?,不敢下定論?!?p> 太子前些日子也想過親自來看看,可身體實在孱弱難行,所以把此事交給了鮑邈之,眼前出了這岔子,立刻就先看向鮑邈之,“究竟怎么回事。。???。。。”
鮑邈之惡狠狠地瞪了那內(nèi)侍一眼,這才趕緊拱手,“奴當時是跟著一個白胡子老道來的,他嘮嘮叨叨的說了一堆好處,奴也聽不出破綻,更不敢質(zhì)疑至尊派來的人,只好按他的話回稟給太子。。?!?p> 魏雅氣得上前給了他一腳,“你究竟是至尊的人還是太子的人?狗東西!”
太子卻輕輕抬手,攔了魏雅一下,“邈之說的也對,就算我知道了這地不好,也不敢違背阿父的旨意。。??瓤?。。。”
魏雅怕他更添一層傷心憂慮,正要安慰,卻聽鮑邈之還敢開口,“奴知道錯了,愿意將功補過?!?p> 魏雅不好再踹他,可語氣更加不善,“補過?你怎么補?”
鮑邈之微微抬頭,“奴去再找個厲害的道人,看看有沒有彌補的法子?!?p> 剛才站出來仗義執(zhí)言的年輕內(nèi)侍也搭了腔,“這倒是個好主意,奴知道有些通玄的道人是能移風換水的。。?!?p> 魏雅聽見果有此事,生怕功勞被鮑邈之搶了去,更有意打壓他,立刻把鮑邈之擠開了,“此事不如就交給奴去辦吧。先前那塊好地就是楊道人看的,他很有些道行,不如過兩天把他請來瞧瞧?!?p> 太子生怕已經(jīng)入土的母親不能升天成仙,簡直急不可待,“不要過兩天了,你現(xiàn)在就去,騎馬去,要快,我就在這兒等著?!?p> 魏雅最怕顛簸吹風,聽見這話,心里叫苦不迭,卻不想把出頭的機會讓給別人,只能趕緊點頭,“是是,奴這就去?!?p> 又以命令的語氣呼喝垂頭喪氣的鮑邈之等人,“你們照顧好太子。”這才牽了馬匹,飛馳而去。
鮑邈之已經(jīng)得了那三十萬錢,卻不想出了個攪和好事的人,又恐墓地真的對貴嬪過于不利,受太子責罰,所以心里真的惴惴不安,萬般難受起來,一時竟有些后悔自己的貪財。
所以等魏雅從建康城里請來了楊道人時,鮑邈之倒比急著起身的太子還憂慮起來,越俎代庖地立刻就問王道人,“道長,這地不是真有問題吧?”
楊道人一言不發(fā)地繞著地走了一圈,神色時而凝重,時而狐疑,前后看了半個時辰,這才來回稟虛弱不堪的太子,“太子殿下恕罪,這陵地。。。嗯。。。貧道不敢說。。。”
太子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說!快說!恕你無罪!”
楊道人深深嘆了口氣,“那貧道就直說了。這地恐怕是至尊選的吧?”
太子點點頭,“是。難道。。?!?p> 楊道人證實了太子的猜測,“這地雖然乾位高起,利于至尊萬壽無疆,可,可其他地方一無是處,非但貴嬪受到壓迫,不能升仙,而且太子也會多病多災。。。這。。。這實在。。?!?p> 太子震驚地搖著頭,差點兒又昏過去,“不!不!我不信!阿父不會這么對我們的!”
鮑邈之沒想到這地如此之壞,心中后悔地恨不得抽死自己。可貴嬪已經(jīng)入土為安,絕無再遷葬的道理,武帝更不會同意。為今之計,只有寄希望于改換風水,便趕緊扯住楊道人,“有什么補救的辦法沒有?說??!”
楊道人低頭想了想,“太子莫慌,尚有解煞的辦法?!?p> 太子顧不得許多,立刻也上前拽住他的領子,“那你快解!快解??!”
楊道人卻十分無奈,“太子殿下不要著急,這事急不得。”
說著看了看近處的幾個太子心腹和遠處層層疊疊的侍衛(wèi)宮人,把聲音壓到最低,湊近了太子耳邊,“貧道需要在幾個位子燒些靈符,地底下也得埋幾張,這雖不算大事,可不能讓至尊知道啊?!?p> 太子反應過來,松開了他,“那怎么辦?”
楊道人理了理衣領,“也不難辦,太子先在貴嬪靈前盡孝幾日,等太子回了東宮,這陵地應該就只剩下幾個貴嬪生前侍婢看守吧?”
太子微微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用擔心,那些侍女都是向著我的,我命她們放你進來就是了。不過千萬要把此事做好,要是阿娘不能升仙,我要了你的命?!?p> 太子生來仁慈敦厚,鮮少說出威脅殺人的話,這也算是生平頭一遭,足可見他對丁貴嬪的孝心絕非作態(tài)。
楊道人自然答應不迭,可太子心中,武帝英明神武,慈祥重情的高大形象,卻隨著楊道人的話轟然倒塌,胸中就更郁悶難解起來。
他揮退了一班心腹,跪到丁貴嬪碑前哭訴衷腸,“阿娘,阿娘。。。阿父他。。。兒子替您不值,替您不值啊。。。不過您不要傷心,您還有兒子。。。趁您還未離開,兒子多陪著您說些話。。。”
鮑邈之在不遠處也能隱約聽見幾句,太子的傷心失望更讓他自責萬分,他隱隱感到俞三副交給自己的這件事,可能并不像俞三副所說的那么簡單。可他收了人家的錢,又無憑無據(jù),一時毫無辦法。心里卻怎么都難咽下這口氣,只得暗暗發(fā)誓,等回宮要找俞三副問個清楚。
幸而太子憂心丁貴嬪不能及早升天,短短五日就打道回東宮,好給楊道人行事的機會。
鮑邈之回宮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正在膳房用飯的俞三副,“俞三副!你做的好事!”
此時時辰尚早,膳房并無他人,只有遠處幾個明顯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廚子。俞三副就陪著笑臉先拉著他坐下,“喲,老兄這是在哪兒吃了硝石了?火氣可真大,我才介紹給你一筆大生意,沒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吧?”
常言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俞三副又是一張笑臉,鮑邈之也不好繼續(xù)發(fā)火,只能質(zhì)問他,“就是這筆生意,出了問題了,太子找了起先的楊道人偷偷看過,說那地只對至尊有好處,卻克貴嬪和太子。太子就更不待見我了,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
俞三副吃得也差不多了,就把碗筷一放,“這事太離奇了,張道人可不是這么說的?。‰y道我也被騙了?這可不行,等我回頭找他問個明白,一定給老兄一個交待?!?p> 鮑邈之看著俞三副真誠的神色,只得暫時相信,“好吧,不過要在三天之內(nèi),否則我定當稟報太子?!?p> 俞三副看他一眼,眼里帶著高出不止一籌的算計,“可宮里人多眼雜,不好說這么忌諱的事情,我在宮外有處宅子,到時候請老兄過去喝酒詳談?!闭f著把地方告訴了鮑邈之。
這建康城的地界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地方滿是地痞流民,有的地方臟亂嘈雜,俞三副所說的街面,是有名的一處寒門士族聚居之地,雖不像豪強權貴所居的地方高華清雅,卻也干干凈凈,屋舍寬敞井然,并非他們這樣的內(nèi)侍買得起的,心下更是狐疑。
雖不知俞三副怎么發(fā)了財,此處卻著實不是能說話的地方,眼見著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內(nèi)侍陸續(xù)進門,鮑邈之只得先答應下來,回去等俞三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