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清者自清,朕又何須用天下來自證
“我還活著,用撿回來的半條命活下來?!睂m祈修沙啞的笑聲在上空中回蕩著:“我回來就為問你,父皇、太子、母后他們是怎么死的,十三弟、七弟他們又是如何被你逼走的?”
從兮楚的牧場里被甄荏救回后,在墨秦的藥石調(diào)理下,他慢慢地恢復(fù)了心智,學(xué)會了說話、行走,而后甄浮嫣強行替他戒斷了藥物的成癮性,這一路走過來,宮祈修儼然是個活死人,面目全非,聲音蒼老,行動遲緩。
在宮祈修喪失心智后,這宮中的變故全是甄浮嫣一樁樁數(shù)給他聽的:花蜀繡逼死先帝、封鎖隱瞞先皇死訊在前,篡改先帝的傳位遺囑在后;宮祈儀謀權(quán)篡位,將前太子貶至洛河一帶不止,更是暗中派人置其于死地方才罷休;宮祈禮回京朝賀,被冠之以偷竊軍事機密的莫須有罪名,而宮祈佑因出言維護而被治連坐之罪,二人被迫離京。
“這些是何人同你說的?”宮祈儀慢慢地抬起腳,一步,兩步,三步……直至離宮祈修只一步之遙:“五哥,你今日所問之事,每一件都與朕無關(guān)?!?p> “除非你交出皇位,以此來證明你本就對大儲的江山無所圖謀,證明你不會為之而做弒父殺兄的事?!?p> “這就是五哥你來見朕的目的?”
“是?!?p> “那五哥也想站在這江山之巔,看看大儲的天下嗎?”
“………………”
“那日兮楚死別,朕無數(shù)次夢到你渾身是血的模樣,卻如何也沒想到再見你竟是今日這般情形?!?p> “你敢用它來證明嗎?”宮祈修不接茬,生硬地掰正宮祈儀的話題:“用一座江山換你一身清白?!?p>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睂m祈儀緊盯著那張扭曲的臉龐上的眼睛:“朕又何須用天下來自證?”
“你不敢。”宮祈修哈哈大笑:“果然嫣兒說得沒錯,這個皇位早已經(jīng)蠶食了你的本心、吞噬了你的靈魂!”
“五哥之所以回來,難道不也是為這把皇位嗎?!”宮祈儀憤慨地反問道:“你們一個個指責(zé)朕被權(quán)欲所迷惑、蒙蔽,但無論是十三弟,還是七哥、五哥你,你們誰又不覬覦這帝位?!這天下又有何人不對皇權(quán)虎視眈眈?!”
“我與你、與他們都不同?!睂m祈修劇烈地干咳著,顫顫巍巍地說:“因為在父皇的遺詔上寫的名字是我,是我!”
“…………………”宮祈儀怔了怔,他確信當(dāng)年先帝的遺詔上,是傳位于自己沒錯,花蜀繡之所以封鎖消息,密不發(fā)喪,也是出于穩(wěn)定時局,蓄勢待發(fā)之由。
為何宮祈修說遺詔上寫的是傳位于他呢?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他受人蒙蔽。
對這個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饺碎g走一遭的活死人,什么都是真的,什么也都是假的,就看是什么人安的什么心、對他說了什么話。
“既然你認定父皇選的是你……無論朕說什么,你都不會信。”宮祈儀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宮祈修的肩膀:“五哥,你回來了就好,朕會好生地安頓你的下半生?!?p> “我回來并非要受你的施舍和饋贈,而是要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以慰父皇母后的在天之靈?!?p> “……………”宮祈儀只覺得心里發(fā)苦,如同被野獸的利爪抓撓著,每一道血痕里都灑著濃鹽:“朕知道了?!?p> “我本不想出面見你?!睂m祈修抬手將斗帽壓了壓,一雙陰郁的眼藏在黑暗中:“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想你連怎么輸?shù)亩疾恢??!?p> “聽五哥的口氣,倒像是胸有成竹似的。”宮祈儀扯了扯嘴角,笑容里滲透著無可奈何。
“墨家的舊部已聞風(fēng)而動,兵分幾路,日夜操練,李奎已帶數(shù)千的精兵從兮楚揮師北下,墨秦已只身趕赴大訾,力諫老汗王出兵?!睂m祈修緩緩地抬起頭,明媚的陽光卻直直地打落在帽頂上,如何也看不清他眼神里的光亮:“九弟,這一回你贏不了?!?p> “好,好,好?!睂m祈儀連連地說著,慢慢地抬起了搭在宮祈修肩頭上的手:“可是五哥……你可知道,朕不能輸!”
大儲的江山,他不能輸。
這是無數(shù)的先輩打的天下,是白骨忠魂筑成的江山,他不能輸。
“好,那我們就公平地競爭吧!”
宮祈修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堂堂七尺男兒在風(fēng)里的背影是那么地羸弱,病痛使得他幾乎連一陣風(fēng)也無法抗衡。
但宮祈儀分明能感受到那道背影后冒著的騰騰的殺氣——是那個人變了嗎,還是自己?
“皇上恕罪,奴才……奴才沒找著玉佩?!毙£懽訌谋M頭奔過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哦?!睂m祈儀淡淡地應(yīng)著:“那就算了?!?p> ……………………………………
長生殿。
正是用午膳的時候,滿桌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味,極為豐盛。
花蜀繡的鬢際微微地發(fā)了白,在金步搖和南海夜明珍珠釵的點綴下,這一頭烏發(fā)里夾雜的銀絲反而顯得十分地貴氣。
“兒子見過母后?!睂m祈儀問了安,便找了處地方坐下。
花解語也在,她今日穿著身夕顏花色的靛藍綢衫,長指甲也別有匠心地染成漸變的葡萄藍。
“皇上日理萬機,不可開交,可讓姑母久等了?!彼媒痼缂毤毜貖A一塊桃花糕,輕輕地擱在花蜀繡的釉碗里:“我勸了好幾回,姑母呀,非是要等到皇上您來才上菜?!?p> “兒子謝過母后,您有心了。”宮祈儀替花蜀繡舀了勺鮑魚黑參湯,畢恭畢敬地呈過去:“陶兒這幾日可還好嗎?”
“到底是做了父親的人,這心里總歸是念著孩子的?!被ㄊ窭C笑了笑,招招收示意錦瑟將陶兒抱來:“我瞧哪,若不是陶兒在本宮這里,你也是誰都請不來長生殿的。”
“陶兒,陶兒。”宮祈儀連忙地起了身,伸出手抱過陶兒:“陶兒,讓父皇好好地瞧瞧你,你可還聽皇祖母的話啊?”
小半月不見,這張小臉蛋似是長開了不少,明亮的眸子愈發(fā)地動人,彎彎的眉黛也活像一輪淺淺的月牙兒,櫻花般粉嘟嘟的小嘴兒乖巧地吐著泡泡玩得正歡。
“白日里倒不認生,任誰抱去玩都好,可一到夜里就大不同,許是找娘親的緣故,小公主哭起來便誰都哄不住,總得折騰到夜深才睡……”錦瑟原是笑岑岑地說著,她對陶兒也算是十分地寵溺了,因此一說起來便滿心歡喜地滔滔不絕。
“作死的奴才,什么時候輪到你多嘴了!”花解語眼見著花蜀繡和宮祈儀的臉色愈發(fā)地生硬,便大聲地呵斥道:“還不快將小公主抱下去,現(xiàn)在不該是哺奶的時辰了嗎?!”
“是,是………”錦瑟這才知自己失了言,趕忙地從宮祈儀手中接過陶兒下去了。
宮祈儀的臂彎里空蕩蕩的,就像他空無一物的心里,只有蕭瑟的風(fēng)和滿地枯黃的落葉,還有說不清、道不盡的五味。
他仿佛聽到夜里陶兒歇斯底里的啼哭聲,聽到她哭得倦了后帶著淚滴沉沉睡去的抽噎聲。
他仿佛看到那個徹夜挑燈,一邊縫做著衣衫一邊抹眼淚的背影,看到鳳棲宮上空的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