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當?shù)仉娕_主持一個早間節(jié)目,每天清晨六點開始,七點半結(jié)束。
原本屬于一個沒有聽眾的時段,隨我自由發(fā)揮。我能發(fā)揮什么呢?最簡單省事的方法莫過于利用現(xiàn)成的內(nèi)容。所以我通常在自己的欄目念一些隨便是什么的文章,當然不能一口氣念一個半小時,那樣嘴會抽筋,說不定還會口舌生瘡。他們給我的薪酬還不值得我做到那個份上。所以我穿插一些隨便是什么的歌曲,還有臺里提供的不屑在其他時段插播的廣告。
這些廣告因為充斥著潰瘍糜爛的字眼而被看不起,但我覺得這是沒有道理的,誰的生活中還存在著比解決那些莫名其妙的糜爛潰瘍更緊迫的問題呢?我不介意那些廣告跟隨在我的聲音后面,當然也沒人給我選擇的權(quán)利。如果有時晚上出去喝酒,保證不了自己第二天一早還能說出話來,我就提前把內(nèi)容錄好,留到節(jié)目里播放。我確實不是什么靠譜的正人君子,但行事也不是毫無原則。我只是拿什么樣的酬勞就辦什么樣的事而已。也許世上有那種“就算不被人看重也要自己看得起自己”的道理,可是我不需要。不需要被誰看得起。
我只是不需要而已,你總得容許世界上有人不需要那種東西吧?
那樣的內(nèi)容自我進臺里開始持續(xù)了快一年時間,后來新上任的某個半大不小的頭兒把它改成了熱線欄目,叫我接聽中老年婦女的電話。其實我干什么無所謂,只要讓我知道該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就行。我保證按時出現(xiàn)按時消失,在這期間做什么事都好說。況且這種內(nèi)容也比我想象中的輕松許多。
那些中老年婦女上了年紀,睡眠很少,早晨很早就醒過來了。一邊罵罵咧咧給一大家子準備早飯,一邊收聽這個時段當?shù)匚ㄒ坏碾娕_,或者興致來時干脆自己撥打熱線。她們記下電臺提示的號碼,一個一個地用力按下數(shù)字鍵給我打來電話,向我或者我背后她們的眾多同僚訴苦水。她們引人共鳴的情緒和生動的敘述方式則吸引來更多其他的中老年女性撥打熱線,為此臺里給我漲了一點兒工資。
一檔節(jié)目,平均每天只能接六個電話,這還是強行把每通電話的時間控制在十分鐘以內(nèi)的結(jié)果。每周六班,總共要聽將近四十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打來電話抱怨家長里短或者生死病痛。但其實沒有那么辛苦,因為我?guī)缀醪挥迷趺撮_口講話。你知道的,只要女人一開口就不會給你留下插話的機會,何況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而我不介意這個,對男人來講還有什么比在女人講話時只用聽著或者假裝聽著更輕松的活計呢?
這新欄目也持續(xù)了快兩個月時間,這兩個月里平日我?guī)缀鯖]有出去喝酒。周一休假,唯一一天不用上早班,所以通常周日晚上去。
遇見娜娜就是在一個應該去喝酒的周日晚上。她幫忙把我的車開回家。
我喝完酒出來的時候,她就用手支著頭坐在路邊,看見我出來就徑直朝我走過來了。像是專門在等我。我還以為她是我某個前女友。
“需要代駕嗎?”沒想到她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卻冒出這樣一句話。
我愣著不知怎么回答。其實那天獨自在居酒屋吃了串,就喝了一杯朝日啤酒,原本是沒有打算叫什么代駕的。如果我出來跟那幫混小子鬼混打算酩酊大醉,就不會開車了。
這么說或許有點兒不好,可事實就是這樣,那時酒駕查得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小城市里因為強制性的約束力小,所以人們也不總那么遵紀守法。這是我喜歡待在小城市的原因之一,因為生活里這種更加靈活的變通性。當然我也認同規(guī)則的價值,可惜我不喜歡,我是個及其散漫的人。
“前面路口那塊兒可在查呢這會兒,諾,看見了嗎?”她伸出手來指著前方,“所以我專門在這邊等著的?!?p>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除了正常的行人車輛,什么也沒看到。不過我還是將車鑰匙交給了她。
上車前我問她:“你成年了吧?”這不是我故意開她玩笑。那天她穿著短T和牛仔褲,頭發(fā)亂蓬蓬的,整個人瘦瘦小小,活像個逃課出來的高中生。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哈哈大笑地坐上駕駛位。她看起來心情很好,活力滿滿。
“為什么一個人出來喝酒還要開車?”她在路上問我。
“啊……從別的地方直接過來的?!蔽艺f。
沉默了一會兒。
“我聽過你的節(jié)目,”她突然又開口,“雖然現(xiàn)在你在節(jié)目里都不怎么講話?!?p> 那天路口到底有沒有查酒駕,我早就不記得了。我坐到她旁邊以后,心里一點兒也沒有了什么酒駕不酒駕的事情。娜娜開車很穩(wěn),用一種恰當?shù)鸟{駛速度,也不是很慢,但不慌不忙的感覺像是在散步。
“通常送醉鬼回家也不用趕時間的,對吧?”她說。
她走的時候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我,就那樣把寫有聯(lián)系方式的紙塞進我手心。她說,下次再一個人喝酒的時候可以叫她。然后她向我擺擺手就離開了。
我沒明白,這話是說叫她來代駕還是叫她來一起喝酒?;氐郊乙院?,我把她的紙條攤開來看,是她的午餐小票,一碗加辣的蘭州拉面,背面寫著她的電話,和她的名字,娜娜。
后來我回想,怎么都覺得她的出現(xiàn)未免太直接了當,像箭朝著靶那樣明確。而我是何時像不自知的獵物一樣躺在了靶心?我不知道。
也許聽女人講話真的是一件磨人耐性的事情,自打我開始那檔欄目后,整個人好像緩下來許多,比起出去喝酒鬼混更愿意自己安靜呆會兒。
而在這之前的兩年時間里我交了好些狐朋狗友,都是喝酒的時候認識的。大學畢業(yè)也不過才兩三年的時間,但其實如今對我來說,二十五歲還是三十五歲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畢業(yè)以后我的父母各給了我一筆錢,說是作為年輕人初入社會的啟動資金,不知他們還期望我能怎么大干一番。我離家上大學,他們就跟著各自的老相好遠走高飛了,把原來那套擁有一對貌合神離的主人的房子也過繼給了我??呻y道誰還愿意住回那鬼地方去傷懷嗎?畢業(yè)以后我回到這座小城市,迅速找到中介賣掉了老房子,自己換了一套新的小公寓,買了一輛不怎么樣的小型豐田。沒有急著找工作,因為他們給的錢足夠我在這個小地方瀟灑好多年了。后來我媽得知我游手好閑了那么久,讓我那繼父托人把我弄進了當?shù)氐膹V播電臺。他說不用怎么正經(jīng)干,但也比什么工作都不干強。那男人壞倒不壞,以前不碰巧見過他兩面,不過也比我那禿頭老爸強不了多少。我倒不厭惡這份工作,就仰仗我那后爹在電臺呆著了。
在外面喝酒的那段時間里見過好多混蛋,其中不乏一些下三濫的雜種。他們投胎進了權(quán)貴人家的女人的肚子里,生出來就學會對著別人作威作福了。他們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可是腦子里裝的都是蛆蟲,活著除了讓人不痛快沒有其他用處,可大千世界你也得容許有這樣的人存在是吧。
我不跟那樣的人混在一起,我看不慣他們,也不想多管閑事。跟我一起喝酒的小子們雖然也算不上什么好東西,但壞得沒那么徹底。品性是好的,只是被生活寵得有些不知所以了,如果有個好的領(lǐng)路人,或許他們中的大部分也能做些正經(jīng)事情。當然我比他們強不了多少,荒唐事是比他們干得少一些,這是因為沒他們那么強的資本。另外多少看過一些無大用處的書,心里有可拿捏的東西。除了喝酒以外的時間我不跟他們混在一起,但喝酒的時候你總得找一群年輕人一起才能痛快吧。
我不給人添堵,不吸不該吸的東西,也不隨便跟女人上床。也許女朋友換得有些頻繁,但我沒想玩弄誰,那種齷齪的事情我還干不出來。她們只是適時出現(xiàn),喜歡上我或者被我喜歡,然后就在一起罷了,至于多久無所謂。我從不給人所謂的承諾,連以后二字我也不說。我說喜歡的時候,就是真的喜歡,至于會喜歡多久,這誰能說得明白呢?就好比我剛在酒吧迷上配青檸的科羅娜時,那就是我喝酒的首選,但膩了以后就再也不碰那種做作的玩意兒了。這話說得夠明白了吧?
或許長情的人在道義上更符合人們的期待,可人活一世,從出生開始就被各種東西束縛了,如果在感情這一點最后的私密領(lǐng)土上也無法獲得自由,那么要徹底淪為行尸走肉嗎?沒人規(guī)定我必須是個長情的人,我也從不偽裝成那樣。如果誰想要長久穩(wěn)定的感情,就奔著那樣的對象去,那樣的人世上也有很多??晌也皇撬麄冎械囊粏T。
可女孩兒們還是弄不明白這一點。總有一些纏住我不停提問求證的女孩。最讓我受不了的問題就是最俗爛的那句愛不愛,她們把這當作口頭禪。我不說假話,活到現(xiàn)在我也不過活了三分之一的人生,也許死到臨頭我也弄不明白愛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叫我怎么回答?
于是我把她們攬進懷里,溫柔地埋下頭去聞她們頸間的香味。我說:“寶貝,現(xiàn)在我非常喜歡你,可我不能回答任何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p> 于是她們相繼離我而去,她們喜歡道義,喜歡長情。也許還會在朋友面前狠狠罵我??捎钟惺裁搓P(guān)系呢?我不需要別人的褒獎。我照樣會再喜歡上長相甜美的姑娘,而她們也愿意來我的懷里。
我似乎講了太多娜娜出現(xiàn)以前的事情,我只是想大致勾勒一下自己的生活輪廓而已。
在娜娜出現(xiàn)之前的兩個月,也就是我開始那檔熱線欄目之后的兩個多月里,我似乎在以一種不自知的狀態(tài)悄悄遠離從前的生活,身邊也很久沒有任何女孩存在。事實上什么不妥的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不管是那之前的生活還是那之后的生活,而我像眼睛適應黑暗一樣只花了非常短的時間就適應這種轉(zhuǎn)變。關(guān)燈后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就能把黑暗看個一清二楚了。
遇見娜娜的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醒來后去吃了加辣的蘭州拉面。
吃面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娜娜,可我只能想到她的穿著,還有亂蓬蓬的頭發(fā),卻死活想不起來她的樣子。我記得她瘦瘦小小,可衣物之下的身體確是霧一般朦朧,五官,皮膚,都蒙著霧。那天中午她站在我記憶的領(lǐng)土之上,像一個穿著鮮艷衣物的橡皮泥捏出來的小人兒。也許頭一天晚上我真的醉了?,F(xiàn)在一杯朝日就能讓我犯迷糊了嗎?
“通常送醉鬼回家也不用趕時間的,對吧?”那個橡皮泥捏出的小人兒站在我的領(lǐng)地上說。她的聲音脆脆的。
我從兜里掏出她的午餐發(fā)票,看了三十秒,又對折起來揣回去了。
那一周是毫無新意的一周。我照例沒有出去喝酒,我的那幫狐朋狗友們過了這么長時間已經(jīng)將我忘得一干二凈。在我懷里呆過的女孩兒們也不記得我了。
那一周還是有很多解決不了的麻煩困擾著每一個家庭里當兒媳或者當婆婆的女性。我沒有變得對她們的故事更感興趣,也沒有更厭煩,我只是一種媒介的一部分,我可有可無。而她們的煩惱總會在自己的聯(lián)盟中被最終解決掉,輪不上我來操心。
這種平常直到周日節(jié)目的最后八分鐘,娜娜打進熱線來。
“今晚喝酒好嗎?”她說,還是脆生生的聲音。也許她說的是“今晚喝酒嗎”,無所謂了??傊覍λf了好。然后她掛斷電話,我隨手切進了歌曲,讓一首令人作嘔的流行歌曲循環(huán)播了三遍。管它呢。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么擁擠的線路中播進電話來的,但管它呢,總之我對她說了好。
那個晚上,我和娜娜第二次見面了。時隔一周,我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要好好把她的樣子記下來。
那天我坐了公交去那家位于一個緩坡道上的居酒屋。我先點了一杯朝日,和一碟水煮毛豆花生的拼盤。我在那呆了二十分鐘,用非常慢的速度喝光一杯啤酒,然后又叫了一杯。我不想喝醉,也不想太清醒。然后我才撥通了娜娜的電話。
“是我?!蔽艺f。
“噢?!彼谀沁叢幌滩坏貞孟襁@天更早些時候她沒有打進熱線一樣。
“我在上次的居酒屋里?!?p> “我來了?!彼f著就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二十分鐘以后她進了這家居酒屋,在這時間里,我已經(jīng)又喝光一杯朝日,又叫上一杯。而那碟拼盤連碰也沒碰一下。
“外面沒見你的車。”她過來徑直坐到我旁邊,第一句話這樣說。
“如果你來代駕,我可以先回家把我的車開過來,”我說,“如果你來喝酒,那么這一杯就是你的。”
我把那杯新的朝日推到她面前。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說了句難喝,就剝起碟子里的毛豆和花生吃起來。
我一直看她,想給那橡皮泥小人兒的樣貌刻畫得更清楚一些。我盯著她的臉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她的眼睛不很大,但是圓圓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清晰。左眼下靠近顴骨的地方有一顆不大的痣。鼻子細細小小的,耳朵也小小的。嘴唇有點薄,唇峰很明顯,嚼起東西來動作慢吞吞。下巴的右下角也有一顆痣,比眼角那顆更小更淡。皮膚是年輕女孩兒才有的那種緊致狀態(tài),但臉頰沒什么肉,像是沒吃飽飯的樣子。我又瞅了瞅,今天的頭發(fā)也亂蓬蓬的,發(fā)梢隨意觸著脖子和肩膀。
她根本沒看我,專心地吃著。等我打量完以后,她突然抬起頭來盯著我說:“我還沒吃晚飯?!?p> 于是我給她叫了一碗蕎麥面。她吃面,我喝酒,我們一句話也沒講。她津津有味地吃完那碗面和所有的花生毛豆后,我已共計四杯朝日下肚了。
我不算醉,四杯朝日可能也就三瓶啤酒的量。但她還是叫了一輛車把我送到家。她跟我一起下了車,讓我快點上樓。我謝謝她。
“為了感謝你請我吃的面。送醉鬼回家這事兒我每天都干,沒什么大不了?!彼f,“你快回家吧,還有其他醉鬼等著我送呢?!?p> 然后她利落地朝我擺擺手就轉(zhuǎn)身走了,跟上周日晚一樣。她還是穿著一件短T和一條牛仔褲,背影看起來瘦瘦小小的。
我想讓她留下來,但我沒有任何理由叫她留下來,我也不會這一套,只是從前的女孩兒們跟我喝完酒以后都自然地留下來了??墒悄饶茸吡?,她的任務是送醉鬼回家。她在夜晚像個精力十足的天使,負責把一個又一個傷懷的醉鬼送回家。僅此而已。
可我不懂她為什么要打進熱線來問我喝不喝酒。我想到上周日她站在居酒屋門口,一見我就朝我走過來,她不是沖著我來的嗎?該死,我又忘記她的臉了,這個橡皮泥捏的小人兒。我醉了嗎?
我想叫住她再看看她的樣子,她還沒有走遠。娜娜。娜娜。就這兩個字,我沒有叫出口。
在這之前我跟任何一個女孩兒在一起,都是因為她們甜美可愛,僅此而已。世上甜美可愛的女孩實在太多了,也許跟一個季度里產(chǎn)出的所有香甜可口的水蜜桃一樣多??墒撬齻儽舜碎g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就像一顆水蜜桃和另一顆水蜜桃之間沒有多少區(qū)別一樣。所以失去她們對我來說從來不算個麻煩,就像在她們眼中,我也不過是舍掉以后還有無數(shù)個替代的存在。
她們最初會在我這里尋求一種可靠的關(guān)系,可我跟她們之間甚至連真正的連結(jié)也沒有產(chǎn)生過。也許也沒有真正的吸引。
可你能說清楚吸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我說不上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娜娜吸引,找不到理由。她不如我的前女友們長得漂亮,我甚至總也記不住她的樣子。除了在夜晚送醉鬼回家這一點,我對她一無所知。
可我感覺到一種說不明白的連結(jié),在我和娜娜之間。她沖我而來,而我躺在她的靶心中央,也許她自己也不明白那種隱含的目的性,她的心讓我感受到一種純潔。但我知道她沖我而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連結(jié)。
接下來的一周里,我有些不在狀態(tài)。我時常會想到娜娜,但那不是想念,我們之間還沒有發(fā)生足夠產(chǎn)生想念的交集。我只是不停想到她,又由她想到其他一些東西,或者由其他一些東西想到她。
我沒有給她打電話,也不希望她突然出現(xiàn),陷入了一種有些窘迫的地步。我不是不愿見她,只是還沒做足準備。為了讓自己從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我甚至又開始去酒吧喝酒。
那些小子們對我還是照樣熱情,他們才不管一起喝酒的人是誰呢,喝醉了以后看誰的臉都一個樣,摟哪個女孩的腰也都一個樣。我對那些漂亮女孩也失去興趣,呆了一會就溜走了。
我步行回了家,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心想能跟這些混小子一起喝酒的時代也許過去了。
再見娜娜是又過了一周的一個周三。我在下午四點接到她的電話,那會兒外面正在下雷陣雨。夏天的陣雨來勢洶洶,常常讓人措手不及。
“喂,我是娜娜?!彼f。她的聲音有些喘,電話那頭的雨聲也很大。
還沒等我回話,她就問:“你在家嗎?”
“啊,在家?!蔽艺f。
“我在你家樓下,我遇上雷陣雨被淋得厲害,我可以來借根毛巾嗎?”
我沒有太多時間來反應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先讓她上來。
她被淋得可真慘,衣服幾乎濕透了,頭發(fā)甚至有些滴水,活像個從河里被撈起來的小雞仔。她臉頰紅紅的,雙手抱在胸前,看著我一陣傻笑,說:“有點冷,什么時候能讓我進屋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她讓了進來。拿了毛巾,還有比較新的大T恤給她。她在廁所換上了干凈的棉T,衣服的下擺蓋住了大腿。她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用一塊白色的毛巾擦頭發(fā),一點也不拘束。反倒是我,像去到她家做客一樣不自在。
“謝謝你?!彼f。
我在沙發(fā)的側(cè)面坐下來。她埋下頭去打量身上的T恤,想看明白上面印著什么圖案。
“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彼f。
我聽著,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因為剛畢業(yè)那會兒實在是沒有錢,一點收入也沒有,像個剛斷奶的嬰兒。”她接著說道。
“用窮途末路來形容也不為過吧那時候,”她悄悄看了我一眼,“然后我給自己想了一個生活下去的辦法,物質(zhì)上只保證最基本需求。后來就那樣熬過來了?!?p> 我還是不知該說什么,就那樣看著她。她垂著眼睛認真地擦著頭發(fā),臉上的紅暈褪去一些。她的身子可真小,好像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來,讓她盤腿坐在我的掌心一樣。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她可真像個小孩子。
“直到我后來找到工作,又開始做代駕,能夠賺到多余的錢了,我也沒有再去買衣服。無欲則剛,”她又看了我一眼,“沒有欲望就沒有窮途末路。而女人最大的欲望就是物欲。女人應該戒掉物欲。”
我聽她一本正經(jīng)地把自己叫作女人,心里覺得有趣,可仔細聽她說的又覺得很有道理。她是一個決心摒棄物欲的小女人,所以身上才充滿童真氣息。
“那男人呢?”我問她。
她想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這個時候她突然認真地說:“男人應該戒掉對女人的欲望。”
我點點頭。很有道理。
那天我把她留下來吃晚飯了,因為她說很餓。我給她煮了一碗青菜面,煎了雞蛋,面吃到一半外面的雨就停了。
吃完以后她搶著去洗了碗。我不想要她洗碗,但我就是不知該怎么阻攔她。不管她什么時候出現(xiàn),要做什么不合時宜的事情,我都只能隨她去,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我躺在她的靶心,手腳是被縛住的。
“回趟家,然后差不多該去送醉鬼們了。”她走的時候拎著自己的濕衣服。她沒有留下來過夜,像穿著裙子一樣穿著我的T恤走了。
我又想叫住她。該死,她有什么理由留下來過夜呢?就因為被陣雨淋濕了借了我的衣服就得和我睡覺?可是我想叫她留下來,想跟她睡覺。
這時那個橡皮泥捏的小人兒在我腦子里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男人應該戒掉對女人的欲望。”
她的聲音比糖心蘋果還脆。那一瞬間我像是被雷劈中一樣,覺得自己喜歡上她了。
后來我開始打電話叫她一塊兒吃飯。有時是中午,有時是她代駕的晚上。我問到她的大致方位,就開車過去跟她一起吃晚飯。我不喝酒,因為她還要忙著送其他酒鬼。
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聊天,她比我說得更多。
娜娜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講話。但她不愛講生活里的瑣事,只是講腦子里當下想到的東西。如果她在某一刻突然想到螞蟻,她就開始講見過的螞蟻,講南北方螞蟻的差距。
除了講“無欲則剛”那一次,還有一回她說,只要你對生活無所期待,就能對生活無所畏懼。這是她的人生信條。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但其中只有少部分能讓我窺見她的內(nèi)心。她是個不做浪漫幻想的少女。
“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里到處都是遺憾,”她說,“遺憾才是有生機的部分,好的事情有時并不吸引我。
比如有一次你在隊列里,排在長長的隊列里,百無聊賴地等著前面的那位稍稍往前移位,然后你再及時地移到他騰出的位置上——就是這樣一個又臭又長的隊列里,突然看見一個穿著緊身背心的身材姣好的年輕人,剪著利索的寸頭,五官也順眼,面部帶著年輕男人特有的味道。真不錯。你心里這樣想著。見他走到隊列的前端,像是找到了一個認識的人,插了進去。他開始和前后的人說話,盡管顯得不太守規(guī)矩,可是他非常有活力,笑起來的樣子依舊很迷人。這時候他突然吸了吸鼻子,抽了一下嘴,緊接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那一瞬間你尷尬得忘記轉(zhuǎn)開自己的視線。”
這是她舉的例子。
“像這樣的事情才會永遠留在我的腦子里,一個有魅力但是粗魯?shù)哪贻p人。如果他又迷人又優(yōu)雅,那么我指定不會記住他。”她說。
“為什么?”
“因為那樣的人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我在想她這句話的含義。優(yōu)雅迷人的人和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只對充滿遺憾的事情感興趣。也許,她在試圖與完美劃清界限,正如她說的那樣,完美的東西確實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我猜想,可能這也是她沖我而來的原因。她在我身上感受到那種帶有缺陷的吸引力,由此她自知或者不自知地靠近我。
“早在你胡亂播報的時候我就聽過你的電臺,那時偶爾你也念好東西?!彼f,“后來你竟接起中老年婦女的熱線電話來。”
真有意思,我猜她在心里想。
“那比胡亂播報還有意思?!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