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人舊前總說,大相國寺乃是信陵君無忌公子的故宅,此地至今仍屬信陵坊,或許不無道理。
相國寺每月開放五次,以供萬姓交易往來之用,每逢此時,寺中便熱鬧非凡。
正南大三門氣派巍峨,門上四生皆刻,無所不有,趣味殊甚。
行至中庭,豁然開朗。浮屠下彩幕橫掛,往來無處落腳,竟不似身在廟宇。
大佛殿外環(huán)聚一匝,正是王道人的蜜煎鋪子,平日只賣些澆糖鮮果。時下多雕刻杏李枇杷,果品花紋別致,甜香勾人,三文錢嗅了嗅,咕咚吞了好大一口涎水。
瞽叟耳靈,將手心里的小果子讓出來兩顆,見他饜足之態(tài),似是甘比醍醐。三文錢仰頭便將蜜果捂進嘴里,隨即連呸三聲,竟是雕鮮姜。
“這是吃糖么?還不如叫吃苦!”
瞎眼相士嚼著鮮姜毫不在意,三文錢氣悶,這才頓悟白發(fā)翁媼大概舌不知味。
“雞毛、羊毛、鬣狗毛,竹管軟毫,我趙文秀這攤上要什么沒有!”
沙門一身僧衣,抱肘道:“猩猩毛筆,有是沒有?”
“大和尚慈悲。”趙文秀這就不高興了,“瞧你是行家里手,小人便不說兩家話。高麗文房向來奇貨可居,在下攤小,供不起這等搶手貨。對面廊頭,就那潘谷制墨,得過蘇東坡大學(xué)士稱贊!他們家用的便是高麗煤。小人還要做生意,大和尚不如去找他吧?!?p> 寺僧嘿笑,轉(zhuǎn)去別處翻抄經(jīng)的墨錠了。
三文錢往兩旁行去,廊廡下,諸寺師姑賣繡品聊以補貼庵用。
他托起一扇珠翠頭面,被小師姑啪地打紅手背,于是撇撇嘴,又去瞧簪花幞帽和銷金花冠。掌心排出三枚大錢,舍不得花,也花不出去,干脆用小紅繩串起來,綴在手腕上叮當(dāng)作響。
“哎,小師太,今兒這寺里怎這么熱鬧?”三文錢探頭探腦。
小師姑撲閃杏眼,哼道:“相國寺在開無遮大會,鄉(xiāng)下人沒聽過么?”
他佯作沒見識,嘖嘖稱奇,忽又拽過她右手攤開。
“小人是沒聽過,可我會看手相,不如替小師太瞧瞧姻緣——哎呀呀,這紋路,這命數(shù)!一輩子替人做嫁衣,苦?。 ?p> 話罷立刻鉆入人堆,一溜煙不見了,只剩小師姑在珠翠攤后氣急跺腳。
三文錢沒留神撞上老僧,和尚扶住他問道:“小施主來過大相國寺沒有?”
“沒有。”
“吃茶去?!?p> 瞽叟拄杖敲了過來,和尚扶住他又問:“老施主來過大相國寺沒有?”
“來過?!?p> “吃茶去?!?p> 老少相攜,去往和尚指明的觀音院要茶水吃。
小沙彌跟在禪師身后,問道:“師父,何以叫無緣人和有緣人都吃茶去?這公案似曾相識,觀音院茶水開支太多,住持方丈要怪罪你的。”
“泰欽!”
“在!”
“你入寺幾年了?”
“五年三個月又一十日整?!?p> “吃茶去?!?p> ……
……
為便管理,神宗皇帝時曾經(jīng)下詔,將大相國寺中的六十四座院落劃分為八所,其六歸屬律宗,余二則為禪宗。
三教九流,萬民交易,無不纖毫具現(xiàn),此寺闊大可見一斑。
十方僧眾,叢林諸杰,今日匯聚于此。無遮大會講法不分賢愚,眾人都可各抒己見。
“如何是百丈山?”
“峰頭無一物。”
“如何是山中人?”
“遍界無色身?!?p> “閣下尚未堪破,小僧承讓了?!?p> “愚鈍!身穿野狐皮,滿口野狐禪,你哪里贏我一分半點?”
三文錢手托一盅淡茶,攙扶瞽叟越過佛家東、西藏經(jīng)院,直往相國寺正中的彌勒大殿行去。
寺中盡是論道之徒,他分明瞥見兩僧,因爭執(zhí)“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而打了起來。摳鼻挖眼,拳伸腳踹,自帶搟面杖,好一番鬧騰。三文錢學(xué)吃茶僧的語氣,故作老成道:“末流,末流?!?p> 相士一巴掌拍他腦后,“無知小子,你又懂得什么?!?p> “老騙子,我問你,什么叫百丈山?”
“青云平步,過盡千帆。”
“那什么叫山中人?”
“盲人摸象,面目變幻。”
小徒弟不想承認自己沒聽懂,忿忿道:“何苦不去抓藥看病,非要來大相國寺討茶喝,我看你們都是傻子?!?p> “再胡言亂語,我就留你在此地做最小的傻子?!?p> 師徒二人一瞎一瘸,到底耽誤了時辰。待他們趕到彌勒大殿時,論法已經(jīng)接近尾聲。
殿中端放三只蒲團,儒釋道三教各安坐一人,周圍信眾如牛毛,卻無半點窸窣聲音。
晚鐘驟響,僧俗神魂一蕩,六識歸位,得以觀照自身。
大相國寺住持開口作結(jié):“愿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p> 通隱處士沖和子一捋拂塵,“莊周與蝶必有分?!?p> 當(dāng)中少年背對諸人,“鴻鐘驚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