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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六章 野火

蓬刀人 陳叔夜 2127 2018-05-05 13:19:34

  小雨細(xì)碎如針腳,很快便停了。

  晏洵在錄事巷周圍一再尋找,總也找不見李小衙內(nèi)的身影。

  柳葉如裁,風(fēng)霧四起,梔子燈搖晃。突然,偏僻巷末傳來一聲慘叫,晏洵稍作遲疑,隨即拔足疾奔而去。

  謝皎倒完一壇麻油,抽方巾擦凈雙手,翹腳踩上檐角,心臟鼓動(dòng)得愈急愈快。

  居高處者不勝寒,她卻覺得耳后生風(fēng),鼻頭出火,酣暢淋漓不可耐,從這種人為魚肉我為刀俎的處境中嘗到一絲甘甜的快感。

  ——額頭青筋畢露,霎時(shí)鉆透整張臉。

  她喘著粗氣,戴上夜叉面具綁牢。

  李小衙內(nèi)腔中塞滿麻油,渾身亦浸油,生死不如地趴在地上嘔,豬狗一般,半個(gè)字都說不出。

  晏洵沖過來時(shí)所見如此,并沒有立刻上前,他環(huán)顧四周,馬上發(fā)現(xiàn)制高處尚有惡鬼夜巡。

  “我死了,哎呀呀晏判官我死了!”

  那夜叉道。

  晏洵心驚,不知她是何方妖魔。

  “如何?幫李小衙內(nèi)開口而已。他說不了的,我替他說?!敝x皎巧笑,“你不是號(hào)稱師出李倫?他兒子要死了,你怎么不去救呢?”

  一言點(diǎn)醒夢(mèng)中人,晏洵了悟,“是你放的火!”

  “也是,逐鹿者不顧兔崽子?!敝x皎避而不答,“你不救他,到底情有可原?!?p>  錄事巷遍地紅燈,銷金窟里多的是高門衙內(nèi),一向難巡查,所以安設(shè)的軍巡鋪并不多。

  晏洵默默盤算,附近的守備鋪兵趕過來也要兩炷香。惡敵身份不明,即使有援軍,動(dòng)手后誰占上風(fēng)猶未可知,于是緩聲道:“為何要?dú)⑺缸佣???p>  “聽你這口氣,只當(dāng)那爬蟲是死的了?”謝皎哈哈大笑,夜叉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人啊人,飯三斗,糞三升。醒時(shí)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當(dāng)真毫無半點(diǎn)可愛之處!”

  兩人正談話間,李小衙內(nèi)吐干凈五臟六腑,突然清醒了。他意志極堅(jiān),借雙肘使力一寸一寸往巷外爬,貪生者總怕死。

  麻油不知添了什么料,脊骨以下幾乎毫無知覺。

  遼馬氣絕多時(shí),尸身已硬,橫亙路中央,巍如昆侖之險(xiǎn)。他無力翻越生門,昔日跋扈的衙內(nèi)如今哀求地仰望晏洵,喉中嗬嗬作響,張嘴只有起泡的油沫子。

  “送他去死,還是陪他去死?”謝皎短刀出鞘,冷冷逼問道。

  晏洵見她久不挪動(dòng),便大膽猜測(cè)此地只有女夜叉一人,并無幫手掠陣,遂道:“再問一次,為何下毒手?”

  “這句話,是要他死啊?!?p>  話甫落,謝皎自檐頭縱身而下,猶若夜梟俯沖,揮刀直向晏洵斬來。

  “可我要你死在他前頭?!?p>  ……

  ……

  “走水了,走水了!”

  “望火樓一群飯桶,現(xiàn)在沒見人影!”

  “軍巡鋪,快叫軍巡鋪啊!”

  雨后地皮濕潤(rùn),火勢(shì)偏偏越燒越旺,劈剝聲不斷,能把人骨頭都燒酥脆。

  濃煙漸襲,錄事巷中尋歡作樂的人們也被驚動(dòng),夜半披衣外逃。

  閑漢眼尖,認(rèn)出滔滔大火中的死馬,正是錄事巷常客李小衙內(nèi)的馬鞍轡頭?;鸷V杏腥朔瓭L,燒得只剩一具黑影,空有手腳而無法自救,正似地獄小鬼,張口躥火,受焦湯之刑。

  十丈之外是汴河,他左右扭曲,怎樣也無法越過馬尸。

  閑漢登時(shí)駭破膽子,瘋瘋癲癲地跑走了。

  汴河道中,小船之上,謝皎持刀架在晏洵脖頸旁,拉出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線。

  熱浪席卷死巷,火光洶洶,船頭燈影搖晃,比之不過是螢火光輝。

  二人輪廓一齊投在沉渾的河面上,忽大忽小,變幻莫測(cè),怪詭如剪影戲,叫人難以捉摸。

  謝皎有心殺之,纏斗間卻下不了殺招,只將他劃得衣開袖綻。

  晏洵有心將她擒拿歸案,無奈強(qiáng)敵刀劍加身,一介書生,慌亂中一辟數(shù)丈,再回神已跌入河道,萬幸有小船夜泊于此。

  “我明白了?!?p>  謝皎氣息未穩(wěn),刀刃聞言又是一壓。

  他半跪坐在船頭,頸側(cè)冷鋒逼人,卻沒住口:“兩場(chǎng)火,數(shù)條人命,滔天陣仗,鬧得人盡皆知。你不僅想行兇,更想敗壞李家名聲。”

  她湊到晏洵耳邊:“子不教,父之過,他名聲壞了,怎么能賴到我頭上?”

  判官不為所動(dòng):“李小衙內(nèi)罪不至死?!?p>  “士大夫欺世盜名,我不過替天行道。”

  “罔顧王法,草菅人命,綠林之輩都以為自己替天行道?!?p>  “你們悼念李倫,可他憑什么?”

  “先師縱橫儒教,堪當(dāng)天下師表,能在東華門外唱功名的才是好男兒,世人悼亡本就理所當(dāng)然?!?p>  謝皎一頓,在面具后戾笑如嘴裂,止不住地笑。

  “你如今有幾個(gè)先師,他們?nèi)绾嗡赖模傻靡话惆s?”

  冷言冷語似長(zhǎng)針入腦,晏洵剎時(shí)如被冰雪,心頭莫名古怪。

  他試探著想要回身,卻被女夜叉一把按住后腦,不許輕舉妄動(dòng),彼此陷入僵持之中。

  大小桶啪地砸在舢板上,鋪兵亟欲汲水,半個(gè)身子探出欄桿外,猛從岸上伸頭。只見一對(duì)野鴛鴦伏在船首,身影看不真切,不禁破口大罵道:“救火?。 ?p>  謝皎對(duì)于李倫身后的盛名十分憋拗,胸中痛恨如燒。她收了刀,縱斬水桶繩,橫斷停泊索,小船順流遁走,沉浮間水桶漂遠(yuǎn)。

  鋪兵咒罵聲還在耳畔,晏洵看準(zhǔn)時(shí)機(jī)陡然出手,將她反壓,船舷驟然擺蕩,兩人忽地殺作一團(tuán)。

  謝皎不明原委,回刀欲砍,卻也來不及。四手相困,晏洵毫不留情,橫肘在她脖頸施力,嗆得夜叉猛咳。

  判官腿腳死死抵住惡鬼,兩眼緊盯黃金四目,就等這場(chǎng)角力中到底誰先泄氣。后者變?yōu)檎璋弭~肉,不甘嘶吼,急出兩行淚。

  桃木葫蘆鉆入晏洵掌心,硌得他十分難受,但仍不敢輕易放手。

  半空飄起小雨,風(fēng)卷成浪,謝皎腦沸如湯??嗫鄴暝螅共婷婢呓K于松動(dòng)開來,當(dāng)啷砸落舢板,跟她懷里的什么物件,一起滾入角落中。

  船過橋垛,恰逢河燈慘照。

  晏洵倒抽一口冷氣。

  謝皎仰臥船頭,直向漫天牛毛背后的虛空中望去。

  “陪我去死,還是送我去死?”她合眼道,“……沒差別了?!?p>  她翻身入浪,杳然化魚而遁。雨水漸注,晏洵一人在船,河面大珠小珠,心底平地起風(fēng)雷。

  天聲如震,撕開朦朧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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