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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十二章 鷹鶻

蓬刀人 陳叔夜 2380 2018-05-19 21:01:05

  從政和到宣和,闊別七年,再回蓮花棚,看戲人有增無減。

  景明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勾欄瓦舍集聚,大宋最好的路岐人都巴望在此占據(jù)一席之地,免受日后風吹雨打。

  小娘子換上薄衫褙子,揮著輕紗團扇,躲在戲臺兩旁的神樓包廂中,碎嘴咬耳朵,為白蛇之死黯然淚下。

  小郎君幞頭簪花,站在相撲場外押定離手,拿樓中心儀的小娘子作彩頭,賭紅白雙方最后哪個會贏。偶爾女撲手同臺競技,著衣不多,則押寶者多如毫毛。

  戲臺前站了一根通天旗桿,長十數(shù)丈,桿頭旌旗招展。

  五丈高處釘了木座,平伸出來,毫無遮礙。座下一排溜的木楔片,半掌來寬,綿綿延延接上座臺,正是審度相撲比賽成敗的判官高椅。

  謝皎通身黑衣裳,雙腿盤坐。她高踞判官椅,衣襟隨風飄起,似一只瞌睡的渡鴉。烏發(fā)束成小髻,一絲不茍地盤在竹笠中。

  六月日頭溫辣,她打個哈欠,臉上漏光點點,清風入喉,終于睜眼回魂。

  不在神樓,不博彩頭,念天地之悠悠,獨一人之往來。東京城闊大,好就好在這個地方,管你飛禽走獸,但不犯我,相逢敬一句恨晚。

  她掏出一小袋香藥脆梅,邊吃邊往下吐核。比相撲要等夜間點上四角篝火才夠精彩,朗朗乾坤白日盛,自然要演一些風月之事,賺一份小娘子淚錢。

  鼓板密劇,桿下正演到白蛇誤飲雄黃酒,青衣?lián)]淚斬妖邪。

  那小生抽出桃木劍貫入白衣腋下,小旦應聲而倒,哭成個斷腸模樣。沒多久咽下最后一口氣,歪頭再不動了。

  神樓中傳來窸窸窣窣的抽噎,戲房陡然跳出個大胖和尚,持珠唱誦,長長喊了一句阿彌陀佛,“施主慧眼明辨,大義滅親,為四方破除一害,真是功德無量!”

  “為何要我親手殺她?”小生怒道。

  “眾生有情,菩提薩埵。你二人背道而馳,又何必強求不舍?”

  和尚見他尚未開悟,大喝道:“她不似人,你不入魔,舍情棄愛,立地成佛!”

  謝皎莫名其妙,朝和尚腦袋上吐了一枚核,“強求成佛,你也是魔?!?p>  小旦眼角垂淚,還側(cè)臥在臺上,口中溢出鮮紅欲滴的莧菜湯。啪嗒啪嗒,蜿蜒如蛇,直流到小生腳下。

  后者目眥欲裂,瀕臨崩潰的邊緣,嘯然怒吼,一把將和尚搡開四五步。

  果核堪堪沒砸準,謝皎嘖了聲,頗為遺憾。

  他拔出桃木劍,對頸一刎,從左到右旋了個滿,花里胡哨倒在白蛇身上。小旦剛吐完莧菜湯,險些又吐出一串肺。

  小娘子們見有情人終成一雙鬼,抽泣得更響了,嚶嚶啼啼地往下丟香帕果梨。胖和尚東躲西走,哎喲喲直叫喚,不得已抱頭鼠竄,藏去后臺了。換場時,白蛇好不容易爬起來,氣糾糾拽著小生衣袖,一道扭回戲房。

  謝皎頓覺無趣,突然憶起那晚河燈夜雨,想了半晌沒出路,遂不作他想。

  她伸了遭懶腰,吃干凈最后半把香藥脆梅,正準備下桿子,忽見街角有幾名身形魁梧的大漢,立時警惕起來。

  那幾條漢子穿著中原人衣裳,清一色頭戴巾帽,虎背熊腰,寬額窄鼻,打眼不似漢人,十分小心地淡化自身存在。

  他們極其敏感多疑,發(fā)覺被人注視,徑直往旗桿方向瞟了幾眼。

  謝皎佯作畏高,轉(zhuǎn)身抱桿不撒手,待其走后才爬下判官椅,悄聲尾隨過去。

  潘樓街龍蛇混雜,十字道口的行人涌成湍湍巨流,細蟻裹挾其中,稍不留神便失之蹤跡。只差幾個錯身,再抬眼已沒了去向。

  她正暗自懊悔,好巧不巧,相府小廝陡然在轉(zhuǎn)角現(xiàn)身。

  那小廝躬腰含胸,平??倫巯晒瞄L仙姑短地叫喚。他一個勁地從人群中鉆縫而過,緊緊護住懷里包裹。

  謝皎便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直到他左顧右盼,跨進街南一家鷹店。

  顧名思義,這是鷹鶻客販鷹投宿的地方。

  大宋建國以來就缺乏北方牧場,燕云十六州為遼朝占據(jù)。契丹人生活在草原上,世代逐水草而居,鷹鶻羊馬自然也是以遼種為上。一只海東青可賣數(shù)萬貫,遑論其他珍稀貨。

  遼物野性難馴,這種生意不比茶酒,不得其法便是暴殄天物?;食撬静榈迷賴溃灿修缈弯b而走險,悄悄把販鷹的遼人帶進開封府,藏在街角巷陌乃至于鬼市子,專門給貴人熬鷹,利益十分可觀。

  小廝哪有閑錢逛鷹店,無非受命于其主罷了。

  謝皎系牢斗笠,從腰畔香囊里抹幾指黛末子,噌噌畫出兩道粗黑的劍眉。她拍掉細灰,取黃槐粉撲面,握緊刀柄深吸一口氣,昂頭挺胸地進店了。

  前后整整兩進院落,鳥籠成排成架地安放,她不懂鷹鶻,單比較哪只更肥厚。

  約莫一盞茶功夫,小廝從二樓踱下來,包袱沒了,身后卻跟著一串人,正是街上那幾條大漢。

  他們匆匆換上粗使衣裳,巾帽改為幞頭,一掃而過便不再那么扎眼。遁入街頭后,非得細瞧眉目才能認出來。

  謝皎心中一喜,亟欲綴上前去,猛不丁被店老板喝止道:“小子,沒有中意的鳥?”

  她這才察覺到,店老板的面目似也有些狂野。

  八哥歪頭伸長了半翅,伙計停下羽毛剪,守門的精瘦老叟站起身來,諸人齊齊望向她。

  電光石火間,謝皎遽然粗聲道:“掌柜的凈說渾話,小弟還想去找快活,爹媽生的瘦弱,何必消遣我取樂?”

  伙計們嚯哈哈痛笑一氣,店老板久居東京,見慣了細白面皮,聞言冷哼:“小白臉!”

  謝皎聽得毫無負擔,心想:“你也未必是真遼人,裝得像了,賣鷹才貴?!彼僮饔樣?,一溜煙出了鷹店,那幾人尚未走遠。謝皎壓低斗笠,冷不丁跟一名高大的青年撞肩而過。那嘻皮笑臉的青年回過頭,露出新鮮神色。她匆匆離開,店老板出門喝道:“徐覆羅,狗東西,游手好閑!”

  徐覆羅啐道:“爹,你再逼我去考科舉,當心我抹了脖子,沒人給你哭墳!”

  謝皎沿著潘樓街,追隨他們一路西行?;夥影缱鞑碳移腿耍€受翟管家義子指引,謝皎隱隱預感,蔡京這條魚就快出水了。

  ……

  ……

  “瞧見門口的六鶴堂了?那就是官家御賜的蔡相宅?!?p>  辛羨遙遙一指,溫聲道:“從七品小吏難以企及的高門,若要喪盡天良才能青云直上,我雖眼饞,卻也是不會做的。”

  六鶴堂巍峨難當,足足有四丈九尺之高。晏洵緘口仰望,相形之下,行人好比螻蟻。蔡門俯瞰東京,或許便似這種視角了。

  “都堂今日議事,蔡太師約莫沒待在此處?!?p>  辛羨方才換值下來,夏稅入京,御史臺為防有人借機自肥,已經(jīng)連軸運轉(zhuǎn)小半月。人人睜圓了火眼,監(jiān)察御史亦莫能外,何況辛御史專察吏部。他揉了揉困倦的雙眼,“你得罪了誰,走大街上都要人陪?!?p>  晏洵跨著烏皮履,寬袖曲領,一言不發(fā),直腳幞頭端端正正扣在腦袋上。他將欲開口,忽駐足凝視某處不動。

  辛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蔡相宅側(cè)巷里,老叟佝僂著腰腹,東張西覷,左等右等不來,入宅啪地關(guān)上偏門,震飛了門口一層楊絮。

  “相府內(nèi)知翟云峰,”晏洵疑道,“他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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