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觀與相府隔河相對,觀中香火鼎盛,太虛爐銅錢滿溢。道士在游廊里賣江湖藥方,逢人便問“福生無量天尊”。
華無咎內(nèi)著寶相花紋胭脂袍,外披繡白鶴紗衫,輕搖鐵扇越過夜游人。他兩指夾葉,勁然一甩,初蟬被他打落銅爐,葬于香灰,烘得滋滋作響。
夜幕中六鶴堂搖搖欲墜,再不復(fù)白日威儀。
他孤身行走,喝完半壺延壽酒,又在湘君樓枯守小半個時辰,掂了掂腰間香囊,等得心虛氣悶,不由怔愣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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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知謝家前塵舊事,若敢有半分?jǐn)r阻,我便連你也殺?!?p> 上二指揮的察子,奉傅提點之命,拿住蕭宜信一干人馬。威明親從官說要押回皇城司擇日再議,一路耀武揚威地離開了。
功虧一簣,謝皎怒紅了眼,被華無咎一把拉住不放。她回刀便砍,卻是其謀未遂。
鐵扇吱吱壓下刀尖,他冷聲道:“使我刀劍,取我性命。謝皎,你好威風(fēng)?。 ?p> 謝皎右臂受制于人,索性棄刀,反手攥住華無咎袖腕,欺身上前便要一拳蓋臉。
華無咎橫扇一擋,她不管不顧,扇尖鋒利,及至見血也未收束拳腳。他便收扇不用,赤手空拳與她斗,最后將人按在墻上,謝皎抽不回手,急出兩行淚。
“未必是他,”勾當(dāng)官松手,“七年前未必是他,外事不比內(nèi)仇,皇城司切忌與遼人糾纏不清?!?p> 謝皎半身浮灰,手腳怯痛,扶墻摘下水蛇箭,取了蕭宜信幞帽撕碎成條,對他不多一瞥。
華無咎拾起地上細(xì)刀,丟還給她道:“莽撞鬼。”話說一半,他登時語塞,只見她體內(nèi)似有無數(shù)細(xì)蛇逆血脈而行,從四肢百骸回溯到脖頸乃至臉上。
還是個氣性大的莽撞鬼。
刀也入鞘,謝皎戴上斗笠道:“無論你如何狡賴,蔡京可摘不出去?!?p> 二人走出窄巷,華無咎因見沿途老弱叫花子,嫌惡道:“相府到處有人護(hù)衛(wèi),你膽大包天,盡管去試不妨,便去送死,我也絕不阻攔。非親非故,哪個管你死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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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沉靜如水,沒起火也沒死人。華無咎心底疑惑,胡瞧亂掃,乍見府橋?qū)^站了一座望歸石。
此刻緊盯相宅大門之人,正是晏洵。
樹梢啞啞,夜鴉撲棱振翅,落了他滿肩紅葉李。晏判官渾不在意,通身鸚鵡綠,直腳幞頭還箍在腦袋上沒摘,八風(fēng)吹不動,跟那門前的大石獅子兩兩相望。
小師弟入門極晚,李倫自他后便不復(fù)收徒,若非此時此地,或許同門兩個還有坐下來喝杯茶的情誼。
“兩坊花魁之爭,批風(fēng)抹月李師師,大敗洪爐點雪薛灼灼!”
湘君樓中,報探笑加加停在桌前,提著一褡褳書肆刻印的小報朝勾當(dāng)官遞去。
“三文錢一份,東京小報要么?”
后者一怔,隨口問道:“敗了?”
“可不,晌午剛比完,李師師全勝。一等一的行首,出手到底闊綽,樊樓上下五層樓,包場白請吃喝!”
華無咎似笑非笑,一拍腦袋道:“我倒是記性差。罷了,邸報有么?”
報探聞言左右張望,伸出四個手指道:“巧了!今兒有件天大的事,得多收一個子。”
“自己取?!惫串?dāng)官解下錢袋丟在瓜棱壺旁。
邸報沒用刻版,約莫消息剛從進(jìn)奏院傳出來,書肆便趕緊地謄抄了幾十份拿到街頭私賣。華無咎看罷一譏,心想:“若論偵察內(nèi)外,東京報探未必不如皇城司察子機(jī)敏?!?p> “膽大包天,”他贊賞道,“但是手腳很夠格了。”
報探摸出四枚銅板,自嘲道:“踏索懸命,就值這幾個錢?!?p> 他想推回錢袋,卻被鐵扇抵住,華無咎加了一鋌薄花銀道:“幫我做件事?!?p> “小的哪有膽子殺人放火。”報探眼饞直搓手,并未一口應(yīng)下。
“放心,不臟你手?!比A無咎引他望向窗外。
報探目光如鉤,揉罷眼看了再三,這才依稀認(rèn)出紅李樹下的身影。
“小的認(rèn)識,晏探花,‘東風(fēng)著意晏探花’么,與三大王齊名的人物!”
“重和元年戊戌科的進(jìn)士,個個都是古怪之人,”勾當(dāng)官思索道,“茂德帝姬最近又鬧省親了么?”
“哪里哪里,嫁誰不是嫁,帝姬好端端待在大宅……”話說一半,報探剎時頭腦豁亮,猶疑道,“官人!這錢,小的不敢拿!”
華無咎睨他一眼,“有錢活得自在,沒錢死得憋屈。”
“晏判官是好人吶!去歲京中大雪,是他帶著開封府,挨家挨戶發(fā)放棉衣被褥,小的怎么能恩將仇報,給他羅織壞名聲?”
華無咎喲了聲,舉杯笑道:“照你說來,我竟是個壞人么。不妨講講,在下何曾指使你作奸犯科?”
杯中熠熠,真是好物。金盞延壽酒實則并不貴,報探活到這個年紀(jì),渴極也只喝得起香飲子攤上的大碗茶酒,一日辛勞過后口干舌燥,不由咕咚吞了一嘴酸水。
心念陡轉(zhuǎn),探子閉眼將那鋌薄花銀子藏進(jìn)前襟,“官人且放心,進(jìn)奏院都去得,小的手腳向來干凈利落?!?p> “膽大生財,往后有的是好命?!比A無咎哂道,話罷抽身離去。
報探猛地?fù)湓诖扒埃葚嗔岁啼瓗籽?,努力記下探花郎此時衣著神態(tài)。銀鋌硌得燙心。
邸報一角浸在碗里,逐漸濡濕模糊,字跡漫滅不可見:
“太白現(xiàn)世,非天咎,乃人怨。
“太師、魯國公蔡京近年以來,屢上章乞告老,詔依所請,守本官致仕,仍朝朔望,今晚付翰林降制。
“加少宰王黼為相?!?p> ……
……
“護(hù)衛(wèi)再多,比不得刀快。蔡太師年邁,我?guī)湍阊心绾巍!?p> 謝皎打開如意平頭案上的黃花梨硯盒,托出一盤端硯,霎時一愣,脈中血蛇洶洶。
那硯臺四四方方,邊緣磕掉一角,正面鑲金蓋,背面嵌著珠梅。石質(zhì)溫潤似幼兒肌膚,燭火映照下透著淡淡的胭脂暈。
蔡京脖頸忽地刺痛,未及反應(yīng),便見惡鬼指尖滴血入硯。渾圓一粒,瑩瑩欲碎,竟是從他傷口處剔得。
她從案上抄起一枚高麗松煙墨錠,慢悠悠地畫圈,堂下靜若太古。少頃墨濃,謝皎又將煙錠放回墨床,硯中鐵灰一片。
“蘇黃米蔡就剩蔡太師了,同道盡歿,活也沒甚意思。太師幫我寫幾個字,寫得好了,我便饒你一命?!?p> 謝皎逐字道:“‘上元夜亥時,樊樓相見,準(zhǔn)莫遲’?!?p> 蔡京提筆不穩(wěn),落了一滴墨暈開,半刀澄心堂紙全廢。一筆踉蹌,紙破管禿。
“寫不出,”她咄咄逼問道,“還是不敢寫,怕避誰的諱,缺筆露相?”
老太師暗自心驚,其父蔡準(zhǔn)作古,早就成土了。他目光低垂,浮在字不成字的爛帖上,陡然啞笑道:“歷盡劫波求死無門,你算一個,老夫也算一個?!?p> “淮東餓殍,個個求活無路,太師可曾見過蓬蒿人之怒?”
“都怨我,都怨我,”蔡京霍然起身怒喝,“老夫何錯之有?”
夜鴉嘶叫,燭心亂抖,風(fēng)聲如鬼哭。窗欞被打回原位,咬合得死緊。
老太師鶴發(fā)散落,雞皮脖頸往外瀝血,謝皎一愣,在他渾濁眼珠里見到自己的夜叉惡相,滿室昏昏,難說誰更不像人。
她定了定神,卻聞蔡京幽幽道:“你可知那淮東賑災(zāi)之糧,還是由老夫親筆批下去的?!?p> “你?”
謝皎剎停。
他跌回太師椅。
“災(zāi)民三萬,開倉三千,一張嘴,七斤粟。僧道士紳捐獻(xiàn),加之開封府動用常平倉,一共四萬石糧食。十萬冤魂?不過聳人聽聞!”
蔡京恨鐵不成鋼。
“司農(nóng)寺下發(fā)一萬袋米麥?zhǔn)蚍N,家家戶戶都能領(lǐng),知道最后種子去哪了么?領(lǐng)到之后,每袋添價三文,九成賣到別處!目光短淺至此,就為蠅頭大小的利息!
“他們有手有腳,難道要官府喂進(jìn)嘴里才算數(shù)?”
謝皎漠然以對,待他平定后才道:“十萬災(zāi)民,上報三萬而已。人手一只土饅頭,本沒見到種子,想是叫人克扣了?!?p> 她想了想補充道:“淮東大旱,有種子也活不到來年,就算命大,等到收糧,交完春夏兩季糧稅,還能剩多少糊口?”
惡鬼一刀斬裂平頭案,“蔡太師金堂玉馬地住著,說這話可沒人信!”
書案受劈未倒,癱散在蔡京兩條腿上。謝皎眼疾手快,抄起那塊端硯回盒,“人要知恥?!?p> 他合眼往后一躺,胸膛起伏不定,神差鬼使地笑了。
“住東京、當(dāng)宰相,平生萬人之上,老夫命當(dāng)如此!”老狐睜眼瞇成一條長縫,考量她道,“豎子不過無名之輩,就算怒極,又能替幾人喊冤叫屈?”
謝皎只覺臉上筋脈游走,張口就要噴出毒火來。今夜一再按捺,就為多套幾句話,但她畢竟年少偏激,蔡京賴以為生的巧技,可不止權(quán)術(shù)這么簡單。
“難道殺了我,往后便沒有災(zāi)禍,人人便豐衣足食?你以為拿刀拚命就是反抗?
“天地江山大氣象,風(fēng)來雨來,區(qū)區(qū)螻蟻,反抗得了什么?
“爾等蓬蒿人,只會首當(dāng)其沖!”
老太師粗喘半晌,誘激道:“除了發(fā)怒一籌莫展,窮盡一生,你也不過是個莽夫而已!”
蔡京狠下心,主動抓住刀刃,掌中滿手血。刀還沒走,已經(jīng)發(fā)顫,明正堂如他所愿陷入膠著。
刺客太年少,聽聲音還是個小娘子,雖說性狠,定力卻不足,幾乎叫人一眼剖到底。蔡京白天方在都堂吃了敗仗,夜里怎甘心引頸就戮。
“高處風(fēng)光看盡,血濺三尺未嘗不可,老夫這輩子叱咤風(fēng)云,好歹算是個青史留名的人物。生死大事亦不懼,豎子一介匹夫,又有何懼哉?”
老狐貍厲聲大笑道:“我死,重于泰山;你死,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