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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五章 鷓鴣

蓬刀人 陳叔夜 2708 2018-07-02 23:53:45

  后半夜風(fēng)吹雨打,天河長泄,華無咎一宿未眠。

  烏云馱雷從四極紛涌而來,閃電鮮明熱烈。他也不關(guān)窗,水簾噼啪作響,季夏濕氣漫進(jìn)皇城司官衙。華無咎猛回過神,耳畔炸雷轟魂。

  浮箭上升一格,蓮花漏無聲提醒,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已經(jīng)寅時正了。

  他揉揉眉心,引火點燈,踩水漬關(guān)窗。細(xì)風(fēng)撩動燭火,四壁合緊后猶自跳動,吃了活人心似地鬧騰。

  “既知易受撩撥,又何必放風(fēng)入隙。”

  華無咎自問無解,癱回交椅,雙眼漲塞難當(dāng),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累。并非累在此時,而是十年來掙扎沉浮的疲憊,有那么幾分不堪重負(fù)的意味;最后一擊懸在頭頂,隨時伺候取他性命。

  三大王指名拉攏晏洵,他若想取傅提點官而代之,理應(yīng)順上意而為。

  但華無咎尋思:“我本該親手取他性命?!标啼笥秩绾危烤┏亲畈蝗币靶牟哪涣胖?。我作尉曹君作相,東君元沒兩般風(fēng)?;ù探圃p,附傅宗卿之勢而為,怎么會看不透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天漸灰亮,一晃神時來斗轉(zhuǎn),十字道傳來值夜小珰簌簌的行進(jìn)聲。

  宮人為后苑諸位娘子備下早膳,御廚熱火朝天,預(yù)備著泛索點心和辰正的御膳。

  華無咎自去偏堂洗濯除須,及至察子叩門來報,勾當(dāng)官已恢復(fù)了蒼白整潔的體面。若非身居皇城司,只道是個經(jīng)夜苦讀的太學(xué)士子。

  “華勾當(dāng),上一指揮再沒人作對了!”

  塌鼻梁的察子仔細(xì)擺好公膳,目光灼灼道:“拔出蘿卜帶出泥,王親從王泥犁向蔡門投誠,有田不納賦,逃稅太多,正巧被記在御史中丞那本賬簿里。昨兒巡夜回來一把逮了個準(zhǔn)?!?p>  “他不是認(rèn)過王黼做親戚么,王少宰沒保他?”華無咎持起銀筷。

  “烏臺動作太快,當(dāng)晚丟進(jìn)牢里,根本沒有通融機會!蔡太師大勢已去,王少宰正是求進(jìn)之時,緊要關(guān)頭,哪能折了骨頭又折肉?誠然是斷腕自保來得妥當(dāng)。”

  塌鼻梁的察子向前稍推藕筍羹,殷切道:“今早剛打上來金明池白藕,東華門外賣得緊俏,小人搶了兩挺,您再嘗嘗?”

  華無咎咽兩勺,食不知味,從蓮瓣淺盤里挾李子吃,飽啖大半,盤底玫瑰紫釉色如香如煙。

  他忽拍額頭,吩咐道:“小易,你去苑東門庫府走一趟,清點香藥數(shù)量,把剩下一百零八顆迦南珠全都帶回來,莫讓任何人知曉,尤其防備葉霜海。他一直在盯著我,就算抬出我的名號,你也不要信?!?p>  塌鼻梁的察子低頭應(yīng)是,將碗筷收回漆盒,服侍華無咎更衣。

  “對了,去黑市放出消息,我有藥人。文王劍,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藥。正是傳聞中,不老藥的藥人。”

  勾當(dāng)官束發(fā)整冠,披上漿好的橘紅褙子,撐一把清涼傘,兩腳一抬出宮去了。

  ……

  ……

  細(xì)雨淅瀝,謝皎眼底發(fā)青,無精打采,坐在東十字大街吃朝食。

  乳酪味道濃郁,豆粉雪汁。她撐兩勺不再勉強自己,喝一盞綠豆冷元子,沖淡肺腑間的奶腥氣,瞪剩下半碗苦嘆:“這才剛吃兩天飽飯。”

  驢車滿載梢桶自街頭駛過,趕去腳店送酒,掌釘打滑,撞上迎面而來的駱駝。

  客商驚魂未定,連人帶行李閃避在側(cè),直要摔進(jìn)熱氣騰騰的大鍋。煮茶嫂嫂對鏡畫眉,卻見龐然大物鋪天蓋地壓來,手抖涂成連心橋,丟筆棄鏡,嗷一嗓子跑開。她沒回頭,但聞涼棚轟塌,當(dāng)機立斷薅住客商要去開封府理論,逢人便哭訴她從一開始就不該嫁過來。

  東京城天色透亮,販夫走卒,披蓑衣來往。札客下樓開嗓,調(diào)了調(diào)琴軸,咿咿呀呀地唱柳三變,樂僮敲紅牙板,腦袋如醉雞啄米。

  謝皎支肘倚上窗框,見樹梢天青云淡,不知不覺隨小唱打起拍子。

  正和童蒙時節(jié)的開封府別無兩樣。

  她軟洋洋嘆氣,心底沉了一潭星,忘記天地何壽、日月何極。仿佛光陰倏轉(zhuǎn),便在東京城出落成亭亭少女。

  “找到你了?!?p>  花刺歪頭駐足,懷抱三五支長梗蓮蓬,一蹦一跳進(jìn)樓坐在對面,問道:“你還吃么?”

  小娘子明眸善睞,通身牡丹花羅,見她沒應(yīng)聲,自作主張拽過那碗乳酪喝下肚。

  “這碗人膏可不簡單,”謝皎托腮笑道,“百人大鍋熬成,直熬到骨肉分離。里頭下了滇南秘方爛臉丸,蒸煮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顆,童叟無欺,算我送你的。”

  “你都敢喝,還能騙我?”花刺打個奶嗝,眼睛一轉(zhuǎn),“我的臉能‘爛’成你這樣,那真要謝天謝地。”

  “多謝謬贊,”謝皎興致寥寥,“傅提點要你來問罪?”

  “罪不敢當(dāng),傅提點貴人多忘事,我心里有把小算盤罷了?!被ù虒W(xué)她托腮,“昨天去樊樓報信的人是誰?白玉面皮,像個小太監(jiān)。我沒見過,想認(rèn)識他呀?!?p>  兩個少女對笑,謝皎舔舐牙尖道:“你在提點官手下做事,怎么有機會接觸無名小卒?華無咎疑心病頗重,他派人盯我梢,我便將計就計,叫他將前途雙手奉上?!?p>  “我道是你狗腿子呢?!被ù檀笫沧斐槌鐾仓兄窨?,趁其不備,惡狠狠朝她眼睛扎過來,“皎皎昨晚下手好重,我又氣又痛,打不過你,自然想在那人身上找補回來。”

  “何必故作舊識,”謝皎起筷一擋,“這就是你攀親的態(tài)度?”

  二人慣使刺,幾個回合相持不下?;ù陶靡猓涣现窨昃古殉蓷l,右掌剎時摔在桌上。謝皎力道還在,擲箸嵌入榫卯相接的桌縫之中,直沖破綻而來。透木三寸,豎立不移,正扎在她指根深處,再偏一分便能叨掉食指。

  花刺連忙收手,驚詫道:“你!”

  “你什么你?!敝x皎振臂仰在椅背,嘲她道行淺。

  “你果然有意藏拙,”花刺雙眼怒瞪成鈴,心念電轉(zhuǎn)想透所有事,忽地興奮起來,“連華無咎都騙過了!”

  ……

  ……

  “小花蛇,你可曾出過東京城?”

  謝皎見花刺搖頭,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樣。

  “有人一輩子從沒踏出過開封府,便以為天底下一般富庶,豐亨豫大,處處太平。終于某一天,餓殍躺在南薰門前發(fā)臭腐爛,還會被埋怨死的不是地方?!?p>  樂僮醒困,紅牙板終于合拍。札客嗓音婉轉(zhuǎn),正唱到良辰好景虛設(shè)。待她停琴,酒徒茶侶齊齊叫了一遭妙,又有人要聽晏殊詞。

  “京城人無非消閑而已,籠袖驕民當(dāng)奴才也自恃高人一等,是個講究體面的奴才?!辈铚啄问?,她呷一口,“可是啊,大浪打來不分高低貴賤,任誰能躲,真是講造化……”

  花刺點頭如啄,又搖頭似鼓,頗不服氣道:“你到底教是不教?”

  謝皎哈哈短笑幾聲,心道對牛彈琴。這些話輪不到半大丫頭來聽,可她面前少個能說話的人,不必日久相知,只須萍水相逢,一句足矣。

  “笨孩子?!?p>  那邊廂,札客試畢琵琶,眼波瀲滟,伴紅牙板唱起晏幾道的《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p>  花刺見她癡醉,羅織了滿肚子嘲諷,最后只道:“你可真沒聽過什么好東西。無妨,待你認(rèn)我為師,自有我來教你,或許不差幾時,或許就在明日?!?p>  謝皎捧腹大笑,一撩前襟,露出青袍下擺雙齒木屐,腳腕子如藕,天足瘦白有力。

  她起身離開,揚手向賬房茶碗投銅錢,一滴水花未濺,待出門時驟唱:“菜根鹽,饅頭蔥,壽比南山不老松??次疫\使九神弩,舉臂向天焚祝融!”

  粗詞濫調(diào)蓋過札客小唱,氣勁醇厚,繞梁之音不絕。眾人未解其意,乍聞清唳不禁茫茫四顧。

  那背影清瘦卓然,紗褙緙滿斧鉞花紋。茶客便以為是個從西北面來的后生,糊里糊涂叫了聲好,只道少年人初出茅廬,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勇。

  謝皎荒腔走板來到街頭,木屐踏路十分清脆,身架干凈從容,并沒有多么瘋癲。她仰首閉目,由得雨晦天白。

  “行不得也,哥哥。”

  她悄忽睜眼,睫梢墜了層細(xì)珠。

  東十字街轉(zhuǎn)角,華無咎一身橘紅,撐持清涼傘,也踏雙齒木屐。他匆匆穿過鐵屑樓新建的游廊粉墻,未知要往哪里去。

陳叔夜

注:“我作尉曹君作相,東君元沒兩般風(fēng)?!薄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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