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梅雨,江左濕悶難晴。花石綱未竟,兩浙路又征夏稅。
太湖東南有一處水鄉(xiāng)平原,北臨長江口,多產(chǎn)粳稻,是吳根越角的糧倉。因其沿海,州人并以漁鹽為業(yè),治所正是大運(yùn)河赴杭的壓軸州司。
秀州。
午后黏雨疾灑,樹搖風(fēng)黑,天南盡成澤國。
官署門外一片菜畦,蛙聲呱呱蔥翠。曹官抖傘,跺屐瀝水,手提一架食盒,踏進(jìn)了嘉興縣衙,打眼便是戒石亭。
亭中碑高三尺,使人不由駐足一覽,上鐫十六字箴誡:“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p> 久見不怪,字彌淡。
經(jīng)亭外三丈沙墀,廳事近在眼前。檐下滴水入缸,啵的一聲,吻退風(fēng)尖小荷。
雨罷地蒸,曹官走過樹陰,徑去通判廳。
荷缸背后躲著兩個黃毛小廝,翻看春宵畫冊,插科打諢吃吃直笑。因見人來,趕緊蝦腰朝里引。
曹官示意莫則聲,跨進(jìn)了門檻,拐過折屏,虛著三分氣,“孫通判?”
白面文士垂首酩酩,他右手支頤,臉皮一頓一錯地往下滑,腳步聲分毫未覺,顯是累狠了。
曹官輕放竹提把,拆開三層食盒,擺出一碟素蒸鴨,一碗椿根餛飩,最后一盤是火腿糯米藕。他正箸取杯,去叫小廝打新茶,想喊通判吃些果腹,不慎踢翻坐墩,咣當(dāng)一聲悶響。
他忐忑回頭,赫然唬了一跳。
孫通判滿臉干淚,眉頭愈發(fā)緊鎖。夢中不知與誰纏斗,手臂砰的落桌,砸跌竹筷,人就在這時驚醒。
茶打來了,曹官俯腰拾箸,倒水濯洗,說道:“公廚的鐵鍋漏了。下官捎些茶飯,計量夏稅,累日操勞,通判先吃一口墊著?!?p> 孫黽一言不發(fā),愣望屏隙,荷尖又一抖,雨漏如更。
“做個怪夢……”
說出口未免幼稚,難與人言,只好話半而咽。
“夢是反的,”曹官寬慰,“睜眼便忘,正是它的慈悲?!?p> 孫黽忽覺面皮緊繃,試手一摸,“失態(tài)?!?p> 他起身亂兜,轉(zhuǎn)三圈找到盆架,丟帕子進(jìn)去,泡透擰干拭臉。
曹官又道:“卻有一則好消息,趙縣丞著人來報,青龍江浦今早終于浚通了?!?p> “怎么,”孫黽悶聲,“趙別盈他人在華亭江口?”
“正是。昆山鮑閘司與他頗相投契,為忘年友,通水開閘的事,行了不少方便。往后水路一通,高麗日本海舶入港,花石綱就不愁無奇可貢?!?p> 曹官犯了難,偷瞟一眼,“只不過……今年難捱,恐已竭澤?!?p> 孫黽丟下帕子回桌,抄筷嘆道:“哪年太平過?今年澇,怕有水災(zāi),先看能收上來幾石糧食幾匹絹吧。吃飯吃飯,你怎么只拿一副筷子?”
曹官笑道:“旁的也罷,煙雨樓的菜品,我不好貪嘴?!?p> ……
……
“什么意思?”
提到吃,徐覆羅目露精光,敏察其中必有貓膩。
謝皎一頓,不喜歡他空口打斷,卻也沒點(diǎn)破。
“他那時而立,正在議親,要找人成家。舅父欲親上加親,自然想盡辦法照料甥侄。
“孫兄表親華亭朱氏,乃一方巨賈,嘉興煙雨樓便是其門下產(chǎn)業(yè)。若是朱小娘相送,曹官貪這一口便宜,他圖得什么,吃喜酒時要不要多還一口禮金?”
徐覆羅嗯的一聲,大眼撲閃,支頤道:“厲害呀,聽你這口氣,江湖百曉生也不遑多讓?!?p> 她慢條斯理,“皇城司原本作何營生,你忘記了?小廝耳朵長,偏又性巧多識。護(hù)送骨殖回浙之前,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一字不漏,悉數(shù)被馮汀審握在手?!?p> “馮汀馮汀,逢人探聽?!毙旄擦_以為有趣,不禁粲然,“吳越楊梅想必好吃,可惜咱們來得晚,沒有口福?!?p> ……
……
孫黽不語,兀自吃得香甜,糯米藕最先見底。
曹官打趣:“通判有口福,單身漢眼饞死了。下官雖為一介倉曹,芥子大小的官,也想找個溫香軟玉的娘子。每日回家羹湯熱水,兒女雙全,那真是天大的快活?!?p> “你家田幾畝?”他突然問。
曹官一愣,老實(shí)答:“十畝水田,老父老娘栽秧侍候?!?p> “我有胥山三頃茶田,”孫黽咽下細(xì)饌,“你道華亭朱家有多少田地?”
曹官不吱聲,心知肚明,以為受了笑貧不笑娼的侮辱。
孫黽重又啟筷,自嘲道:“他們一家人,最先看上了趙縣丞?!?p> 曹官兩耳豎起,就聽他懨懨地說:“宗室玉郎,又有逸群之才,生在魏晉,必是擲果潘安。人誰能比?”
“通判何必妄自菲薄,”曹官訕笑,“你都這樣說,我豈非要打一輩子光棍,孤苦到老了?”
素蒸鴨本非肉鴨,而是蒸葫蘆,因其狀如油鴨,故冒用李逵之名。
煙雨樓庖廚在秀州首屈一指,這道菜鮮香無比。孫黽食不知味,悵然道:“可惜啊,流水無情。趙別盈有薄情痣,眼不留人。朱老舅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才轉(zhuǎn)投木桃,乞盼著買個女婿,一舉脫了商賈賤名,倍賺世代簪纓之命?!?p> “啊?”曹官心里擰巴,“是……是入贅?”
“嘖,什么入贅,是投了滿郡木桃!”
孫黽舉杯,一飲而盡,百思不解道:“這娶妻之事,能跟買雞豚一樣么?他撒一把米,我便低頭與人爭啄?米粒之珠也有愛憎,商賈重利,讀書人羞與噲伍。”
曹官悻悻的哦了一聲,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道:“汝之砒霜,我之蜜糖。但為姻親,人都是我的,田產(chǎn)家業(yè)盡入彀中。老丈人百年之后,大可改姓再娶,何苦貪情求愛多此一舉?”
“你說,”孫黽挾起一片葫蘆,“這素肉,是誰第一個燒成的菜?”
曹官應(yīng)承道:“葫蘆豆腐,偏要做成雞鴨。吃著豆干,非叫它素火腿。這些菜名為素齋,自該是火頭僧想出的點(diǎn)子?!?p> 孫黽張口納下,含混咀嚼,“青燈古佛的修行人,舍不下一點(diǎn)口腹之欲,怪好笑?!?p> “鄉(xiāng)野淫祠,舍不下的何止口腹之欲?”曹官謔笑,“人嘛,最好自欺欺人?!?p> 孫黽不則聲,扒完最后幾筷,尋思:“出家人吃齋念佛,素肉便能饜足。在家人百無禁忌,替無可替,豈非要?dú)⒌烬埜硒P膽也難以為遏?”
唉,他想,死人才無欲無求,我真是吃太飽,醉了飯。
……
……
庭外細(xì)風(fēng)簌簌,小廝的玩笑飄進(jìn)內(nèi)堂。
一人篤定道:“朱紅尖兒。”
另一人反駁:“胡扯,你眼瘸。分明是粉團(tuán),與豆蔻細(xì)乳同色?!?p> 曹官聽聞,作勢要去管教幾句,孫黽道:“毛頭小兒,計較作甚。我給的冊子,由他消磨時歲,倒還安分?!?p> 孫黽舉帕抹嘴,茶足飯飽,曹官收整盤筷食盒,聽他說:“下不為例,煙雨樓再送,替我婉拒?!?p> 二人徑出官署,小廝套上木屐,呱嗒呱嗒綴在后面。舍旁的州學(xué)傳出了瑯瑯的讀書聲。
吳郡望族多以科第起家,如今若想入仕,除了蒙祖蔭,獨(dú)有考進(jìn)太學(xué)上舍,再擢為地方官。故而家家子弟,欣然向?qū)W。
黃梅綠雨時歲,要晴不晴,說下不下,州學(xué)書聲懨懨。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呵,弗得則死呢?!?p> 教授念一句,生徒鸚鵡學(xué)舌,今日所授乃“魚與熊掌”。孫黽和曹官足走出一條街,喊魂長腔漸絕于耳。
眼下光景,生徒父母多在田壟。孫黽惦記著磨勘考狀,愁腸百結(jié),未知能收滿幾倉夏稅糧絹,皺眉嘆成老叟。
及至檢倉,情況卻出人意料,糧絹充盈滿庫,小廝里外清點(diǎn)不歇。
曹官道:“洪司錄想的法子,每戶按財力交稅,足一百貫則納一匹絹,不夠就并交。通判你看,卓有成效?!?p> 孫黽怪道:“大戶轉(zhuǎn)了性么,半點(diǎn)不曾作假隱瞞?”
“趙縣丞說,本路去年上供足有四百四十四萬貫匹兩,獨(dú)占朝廷三成稅物,有鼎足之功。此乃戶部尚書所諫,不容半分有假?!?p> 孫黽拱眉咋舌,他單知秀州地方財政,卻難睹兩浙全豹,更不必提大宋黃白之巨。
“所以趙縣丞和洪司錄,兩位合力拆了秀州去年的稅租簿總賬,細(xì)到鄉(xiāng)里村落,每戶稅由了若指掌?!?p> 孫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曹官覘視他的臉色。
“趙縣丞還……還派人徒步,丈量州內(nèi)肥田薄壟,聽說……聽說連土地賬目也要不日出爐……”
孫黽胸臆一震,愕然扭頭,與曹官面面相覷,斥道:“你小子,狗尾巴掛秤砣,凈拖后腿,怎不等來年再報!”
……
……
“丈量田地,才好交谷納糧,”徐覆羅撓頭,“趙別盈何錯之有?”
謝皎正色道:“田制乃一國之本。他量私人土地,我斗膽一賭,是想易主?!?p> “喲!”徐覆羅一拍右股,驢眼圓睜,大獲見聞,“這姓趙的動搖國本,要造自己的反吶!”
謝皎五指山大張,從旁抓出好幾把菱角,潑啦啦丟在兩人面前。
“蘇湖熟,天下足。東南墾田,獨(dú)占國朝十六。
“但凡諸路災(zāi)荒,饑民大率就地募為廂兵將養(yǎng)。因此,不止糧食,朝廷軍國經(jīng)費(fèi)也多出東南。
“若無這六路輸血,太原、真定、河間,乃至西北邊隅,決無安靖之日。什么燕云,什么歲幣,統(tǒng)統(tǒng)都是空談。你能吃飽,一飲一啄,全是老農(nóng)血汗。
“國之鼎足,全不虛言?!?p> 徐覆羅長長的哦一聲,勉為其難道:“我不愛吃米,我吃肉。”
謝皎面不改色,一巴掌撣歪他多事的腦袋。
“但是,你聽好?!?p> 她豎起食指,“國朝不抑兼并,也就是說,私家占田總額,并無上限,少一只手壓著。你若富可敵國,便可買盡天下田地,只要能繳糧絹,官府絕無一人阻攔?!?p> 謝皎將菱角堆從多至寡,按六三一,籠統(tǒng)地分為三撥。
“六成大田,大田主私有;
“三成小田,自耕農(nóng)自種;
“所剩不足百一,才是大宋國當(dāng)今的官田?!?p> ……
……
“回通判,下官冤枉!”
曹官將頭搖成搏浪鼓,“昨夜族里辦喜事,我去吃流水席,酒興上頭,碰巧聽到風(fēng)聲?!?p> 他左右一望,吞口唾沫,壓低嗓音道:“我阿叔做捕事,上月帶些土兵逮偷牛賊,直追出二里田壟。怎耐賊人兇悍,往人眼里潑石灰,廢了幾個小兵崽子。他奔出山坳,便要跳進(jìn)淀山湖,憋口氣做個王八,那誰能捉!”
“廢話少說,”孫黽不耐煩,“少裝神弄鬼!”
曹官歉然擺手,“阿叔是青龍寺掛名的在家弟子,往往水盡山窮,便蒙神佛襄助,講究一個善緣。”
“當(dāng)夜正逢十五,月大如斗,山坳盡頭湖光粼粼。眼看偷牛賊甩脫褙心,一個猛子就要扎下水,遁出秀州地界。四野并無旁人,阿叔叫苦,心說此行無望,孰料那賊人一聲慘號。變在剎那,沒等他看清,一團(tuán)黑影橫身飛來,正落在腳邊,抱腹扭成油煎蝦。
“七尺兇漢,百八十斤,一腳被人踢廢,對方定是妖魔?。“⑹逡詾槊?,慘逢摩尼教魔王夜齋。土兵人寡,決計斗不過妖魔,大伙兒拔腿就逃,卻聞身后有人高呼莫怕。他斗膽一顧,竟是洪皓洪司錄。
“洪司錄進(jìn)了山坳,寒暄一番。他常走動鄉(xiāng)隴,阿叔一眼就認(rèn)出了洪佛子。
“那一行五六人,悉著布衣。公人幫手,縛了太牢賊,復(fù)去步量溪谷田地。這時一名海棠衫的女子跳出來,狠踢盜賊小腹一腳,嚷道:‘還敢再跑,著了你姑奶奶的道!’”
孫黽道:“怎么,她練過鐵腿功?”
“江湖女子,常理難度。”
曹官想見油煎蝦情狀,嘶的一聲,“洪司錄擔(dān)保,要為捕事記功一件,言下有不送之意。阿叔捉了偷牛賊,還有什么不滿?自然拱手告退。那小娘子標(biāo)致有美色,他稍慢幾步,落在最后,心癢難耐,臨走回頭一瞧……”
孫黽早有預(yù)料,就聽他說:“你道如何?一人提竿背簍,新沐未束,徐徐走下滿月白堤,身后萬頃碧琉璃。那女子迎去埠頭,氣赳赳問他:‘愿者上鉤,就釣得這等貨色?’
“男子笑道:‘獨(dú)釣碧羅夜,無為而已。與你何干,與魚何干,又與江海何干?’”
……
……
曹官咋舌:“孫通判,我沒見識,趙縣丞燕居,都不說人話?”
孫黽冷哂:“放浪出世,是不是?”
“人間快活林,大率凡夫俗子。官場唱莊周,照我說,好沒意思!”
曹官嗤的一聲,“阿叔自小聽?wèi)T奇鬼異數(shù),疑是神仙,像你我識文斷字,那是萬萬不會受欺。真想做神仙,何不掛冠解綬,自去儋州做坡仙!”
“淀山湖左近,是誰家的私田?”孫黽忽問。
小廝叫道:“孫大哥,我知道,是陶家莊的!我爹賣地進(jìn)城,便是找的陶家莊知見。簽字畫押,一天交割完畢,當(dāng)晚挪界碑,手段出奇利索?!?p> 孫黽嗔責(zé):“驢耳朵,就你聰明。腌臜了絹匹,有你好顏色瞧!”
小廝吐了吐舌,閃身躲去絹柜之后。
曹官答道:“淀山湖此處,早先歸屬吳江蕭員外。往北是平江府,應(yīng)奉局霸道,蕭家搶它不過,轉(zhuǎn)頭往南買地。百年田地轉(zhuǎn)三家,這幾年敗落,涸湖造田,賣給柳溪陶莊還債。驢耳朵說得不錯,現(xiàn)如今正是陶家私產(chǎn)?!?p> “陶朱銅臭,過不了幾年,陶家便是下一個朱家。若非大田主廢湖,水旱之災(zāi)也不至于這樣厲害。”
孫黽擰眉,又說:“一個朱,一個陶,秀州割田而治,盡付私姓,竟無一寸姓趙?!?p> 曹官呷笑道:“要不怎敢勞趙縣丞大駕巡疆,長針入骨,直砭病灶?”
陳叔夜
照這個速度,我什么時候才能寫到南渡及南渡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