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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七章 手可捫星圖

蓬刀人 陳叔夜 9350 2019-08-24 14:58:02

  “完啦?”

  “完了?!?p>  徐覆羅疑惑道:“金無足赤,趙別盈真能八面玲瓏,還懂老和尚念經(jīng)?”

  “少見多怪,他是洛陽人,西京好佛,不稀奇。文潞公耆英會有方外之緣,時逢禪林唱酬,儒釋道三教融合,博采眾長。數(shù)十年風(fēng)流如此,遠(yuǎn)比東京開闊?!?p>  徐覆羅哪知文彥博是誰,更別提三教士風(fēng),但他向不諱所思,伸手偷菱角米,啪的一下挨她一打。

  “這只紅毛獅子甚是古怪,”他訕訕地揉手背,“什么佛法,怕是赤發(fā)鬼一面之詞,江湖雇兇才是真?!?p>  “我怎么同你咬文嚼字?真是抬舉你了?!敝x皎搖頭自嗤,“總之,自從青龍江疏通后,趙別盈一直輾轉(zhuǎn)各處,再也無暇回到嘉興縣衙。待沈煥總鈐從杭州遞來消息,人已遍處難尋,斷了音信。”

  “朱勔單害了他一個?”

  “一個?哼,只怕嫌少?!?p>  她思索道:“采辦花石綱,人力物力所耗甚巨。舟纖萬萬千,全是地方監(jiān)司撥錢,總歸盛章轄管。他是蔡攸門徒,監(jiān)司歸屬蔡門。名為牽制,眼一閉,還不是跟應(yīng)奉局大被同眠?真落到東南,狼狽為奸也說不定,倘若分食不均,更會鬧得你死我活。”

  徐覆羅拍腿大悟,擬出一個自以為像樣的說法,“抬轎戮力同心,爭轎腿兒就離心離德,是不是這個道理?”

  “孫黽橫死,盛章下線少一員,市舶司擢新,雙方為此很是大鬧一番。朱勔終究勝人一籌,鯨吞市舶司,勢頭愈來愈強(qiáng)勁?!?p>  謝皎指轉(zhuǎn)筆刀,又蹙眉道:“沈煥說過,兩浙監(jiān)司郡守,自打開春以來,很不愿為應(yīng)奉局調(diào)度錢物。若無他們支持,這個秋天,甭說咱們這趟船,整個花石綱的舟夫舵手,怕都沒錢吃月餅了?!?p>  “不開江,不擢新,新官兒選好,開江人卻被祭了。”

  徐覆羅搔了搔頭皮,繼續(xù)說:“呔,一團(tuán)亂麻!我涂張畫兒未必能捋清楚。小刀真是好記性,虧他事無巨細(xì),全印在腦里,真幫了咱們不少忙。”

  “死別,忘不掉。過得越久,記得越清楚。你越想逃避,越是歷歷在目?!敝x皎慢悠悠地說。

  她埋頭一吹,吹走刀尖細(xì)末,又裝滿一袋菱角米,用勁系死結(jié),防備蟲蟻。

  謝皎收罷舒一口氣,感慨道:“畢竟,錢往熱處流,眼下兩浙最熱。人一多就生亂,鬧哄哄的直如斗蠱一般。你吃我,我吃你,吃到最后,勝者為王?!?p>  徐覆羅沒吃上一口,悵悵落空,回過味兒來,忽道:“噯,你和杭州的沈煥有聯(lián)絡(luò)?”

  ……

  ……

  “皇城兩浙分司設(shè)在杭州,由沈煥統(tǒng)領(lǐng)。我每隔幾日就下船,一個人撐劃子,你當(dāng)我鸕鶿托生?又潮又腥,我圖的什么?”

  她探過上半身,豎掌秘密說:“自然是有那不會說話的信使,要我去接消息。”

  徐覆羅搡開人,掏掏耳朵,紅了半張臉,好大不自在,怪道:“你注意些,隔墻有耳?!?p>  謝皎翻個白眼,他熟視無睹,自顧自往艙外一瞄。

  冷風(fēng)卷浪,如行人世盡頭,天象之變真被胡姬言中。旱鴨子沒見識,嚇得要緊,半步不肯下榻,惟恐溺斃于流波無垠之中。

  出了洪澤磨盤口,天就陰陰颼颼地鬧。

  船行運河有數(shù)日,過了寶應(yīng)地界,高郵軍只在眼前,正是七月中旬。

  好在徐覆羅已經(jīng)不暈船,他盤著一雙腿,好似抱窩子的老雞,仔細(xì)跟謝皎抽絲剝繭。數(shù)日下來,亦對兩浙局勢有了底,掌握個七七八八。

  “這沈煥也忒沒能耐!若非陸仁安新官上任,差事捉得緊了,趙別盈失蹤的消息,只怕還藏掖股底。大不了尋到尸身,再推個替罪羊出來認(rèn)罪?!?p>  謝皎冷淡反駁:“你可別眼皮子太淺,人心隔肚皮,真信表面,你就第一個死。”

  他自認(rèn)理虧,岔開話頭,摩挲厚不及心的小肚子,“飯還不來?你摸摸,前胸貼后背?!?p>  “我這一掌下去,能把你砸出個坑?!彼燮鹨滦?,解了皮革,露出小臂自夸,“你摸摸,鐵打的筋骨?!?p>  徐覆羅自忖膂力遠(yuǎn)勝于她,只不愿削人志氣,話鋒一轉(zhuǎn),嘁道:“又往臉上貼黑膏藥,丑死了?!?p>  “你懂什么,”謝皎撫臉一怒,“閉月羞花膏,你想貼,我還舍不得給呢?!?p>  他眼珠一轉(zhuǎn),打懷里掏出一副帖子,抖索鋪上長案,邀道:“快來看,好玩意兒!”

  ……

  ……

  謝皎好奇湊過去,斜瞧一眼,抱肩嘁道:“我道何等寶貝,黃道十二宮,真沒見過世面?!?p>  “就你能耐,見過的世面按斤稱。喏,跟這翹尾蝎一樣,能耐死你!”

  他手里是一幅星圖,正中央一尊佛陀說法相。往外桃形云氣環(huán)繞,十二宮十二道圓,各繪其貌,位居云氣毫光里,如羅盤輻射,分列四周護(hù)法。最外層則與本土融合,對應(yīng)著中原二十八宿的星相與星神。

  謝皎自稱天蝎宮,他記得清楚,指尖一挑,點向桃尖的獅子宮,洋洋得意道:“你看,我在這,你在那兒,只住隔壁,相差一個室女宮而已?!?p>  “怎么是你在最高的地方?”她又湊去,嫌棄了一陣,“這雙子宮里有一對小人兒。”

  徐覆羅瞪圓牛眼,適才辨清那一雙芝麻人。雙子宮顧名思義,宮里一男一女,身著漢衣,神色虔誠,面朝佛陀聽法。

  他尋思一番,篤定道:“這不稀奇,人的心里,本就同時住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比如你,兇霸霸,心里的男人更強(qiáng)壯些。再比如陸提點,去過勢,心里自然女人更強(qiáng)壯些。我嘛,尋常人,男女勢均力敵。”

  “是陰陽,不是男女?!彼瓦图m正,“你那叫陰陽偕生,每個人心里都是如此。我好端端的,腰比你細(xì)軟,模樣也比你好看,怎么就像個兇霸霸的男人了?”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徐覆羅又吃個栗爆,他不服氣道:“陸提點不像女人?”

  “太監(jiān)是太監(jiān),別跟我混為一談!真當(dāng)他好對付,那你就看走眼了。我告訴你,最該防備的人,非陸仁安莫屬。我平白進(jìn)一回大牢,定有他暗中授意?!?p>  謝皎心有戚戚,又說:“算命的說過,天蝎宮和雙子宮是死敵,你拿開,我不要看?!?p>  徐覆羅嘟噥:“還不是你要看。”

  “這是什么怪物?”她再一指。

  摩羯宮在云氣左下角,龍頭魚身,雙翅大展,朝佛陀嘶叫,形貌拼湊怪異之極。

  他托下巴,琢磨一會兒,十分肯定道:“這是龍門躍了一半,進(jìn)不得,更退不得。說明摩羯宮的人,心計變詐多詭,殊無定相?!?p>  “蘇東坡便是摩羯。”

  “命途多舛,舍他其誰?”

  謝皎若有所思,也不謙遜,自顧自歡快道:“果然蝎宮天下第一?!?p>  徐覆羅嗤之以鼻,自看獅子宮,越看越喜,暗道:“小小毒蟲,張牙舞爪,能比老子威武?”

  “噯,你哪兒來的?”她肘搗一下,他答道:“庖子念佛經(jīng),我看他翻到這一頁,全是畫兒,很覺稀奇,就偷偷撕了來?!?p>  謝皎戲謔道:“不告而取是為偷,大盜竊國,小盜竊鉤。‘我來也’天大的本事,卻單偷一頁星圖,三只手的名聲,正是被你這種人所壞。你等我上岸替你鼓噪出去?!?p>  “你好煩!下船我就還回去,”徐覆羅氣燥燥,折了陀羅尼星圖,匆忙一收,拔腳推開房門,“待著,我去拿飯!”

  ……

  ……

  他一溜煙出得艙門,四下無人聲,甲板一片忙碌,卻不見有人開火動灶。

  徐覆羅攔住一名庖子,問道:“這位大哥,午飯吃了不曾,怎么沒見動火?”

  榮四緊持一把劍,暫停腳步,上下瞟他:少年身高體壯,手腳雖長,卻還算不上熟透的成人,是一棵眼見青澀的生葫蘆。

  庖子冷聲道:“官人睡得安穩(wěn),哪知昨夜風(fēng)吹雨打,折了綱船的桅桿。料匠罵罵咧咧,糾羅一幫兄弟,問鄭子虛討要半年工錢,仇牛不忿,要把他們綁了石頭沉河。我早說窮蛇失心瘋,果然他就鬧了事。官人真餓,還剩一些鍋巴,牙不嫌硬,你就掏吃吧。”

  話罷,榮四拱手告辭,下纜繩,撐了劃子,自赴后頭綱隊,要為鄭宦官送尚方寶劍。徐覆羅呆愣片刻,一拍腦袋,心說,要壞事。

  伙房無人顧守,他拿鍋鏟,起了一整碗鍋巴。徐覆羅嘴里正嚼著,陡聞身后簾響,扭頭便撞見陶秀才,臉皮頗為訕訕。

  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總是不招人喜歡。

  細(xì)雨雜腥,陶秀才一身薄雨,同他面面相覷,舉桶笑道:“有魚吃?!?p>  徐覆羅張望,咽下鍋巴,試探道:“哥哥還安全?”

  “不必怕,壓得住,別往后頭去?!?p>  陶秀才見其吃相狼狽,想起家中稚子,心軟了又軟。他捉魚按上砧板,鮮魚活蹦亂跳,一刀剁頭,血水哧的濺腮。徐覆羅咯噔一口唾沫。

  “沒見過血?”

  “見過,但不敢殺,也不曾給雞放血?!?p>  “怪有福氣,沒犯過殺生之罪?!?p>  陶秀才并未擦去腮邊血跡,幾刀剮干凈鱗片,摘除了魚泡兒內(nèi)臟,洗罷白魚,撲通丟下鍋。油早熱著,魚身滋剌剌的響,他又丟下蜀椒和蒜瓣,合上釜蓋,咕嚕咕嚕地悶燒。

  他轉(zhuǎn)身擦手,匆匆挑簾。甲板雨勢發(fā)白,徐覆羅舉塊鍋巴,追道:“吃口再走。”

  “我不餓,你吃吧,別理鍋灶?!?p>  他從簾隙間回望一眼,擺了擺手,在風(fēng)雨飄搖里獨乘走舸而去。

  徐覆羅默不作聲,掀開鍋蓋,發(fā)現(xiàn)他沒放姜,也沒剔魚鰓。

  ……

  ……

  及至謝皎腹如雷鳴,徐覆羅終于帶回口糧。半條魚堪稱算菜,半碗鍋巴很不成樣子,但她向不挑剔,除非吞姜。

  他將事變巨細(xì)靡遺稟于謝皎,說道:“我給胡姊姊送半條魚,絡(luò)腮胡也在,勉強(qiáng)分出半碗鍋巴。我先前吃得很飽,你不必留給我。”

  “不服管押者,按律杖決。既是料匠鬧事,刺面人違犯,該徒一年,《宋刑統(tǒng)》記得明明擺擺。”

  謝皎一面推敲情勢,一面用牙研磨鍋巴,像在咬嚼脆骨,“到這綱船上,竟多了一種沉河手段,姓仇的想殺一儆百,我看是人心不穩(wěn)啦?!?p>  “殺人者必能服人?”

  “殺人者人恒殺之。血汗換血汗,人心換人心,只有人心能服人?!?p>  她剔魚刺,問道:“我方才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幾句?”

  “趙別盈開青龍江,兩浙就選市舶司的長官,海貿(mào)這塊肥肉被應(yīng)奉局奪去。監(jiān)司輸了,不愿撥工錢腳費,花石綱水手就沒錢拿,鬧大了很夠應(yīng)奉局喝一壺的。”

  徐覆羅一拍腦袋,“嘿!繞一大圈的因果,竟落到咱們頭上來了?”

  謝皎默默呷茶,他咂摸道:“我方才聽說,鄭轉(zhuǎn)運大名鄭子虛,爹媽妙算,果真人如其名,香火不旺?!?p>  她撲哧一笑,揭掉膏藥,擱了茶杯,正色道:“飽了。趁著人亂,我下劃子去瞧瞧,把你這幾日斫的假弩拿出來,今早的老蓑衣呢?”

  喬屋與桅桿之間的窄縫里,既能容下一個瘦小的蝦皮,便能側(cè)藏一只劃子。每艘綱船有七八名雜役,分管纜帆梢舵,常攜幾只柳葉走舸,以備風(fēng)雨不測。

  謝皎登船之初,便問陶秀才要來最破的一只。自己找釘錘,補(bǔ)了缺漏,尋張苫布遮好,藏掖于喬屋背后。

  徐覆羅矮身一趴,四腳著地,從榻底掏出一襲老蓑衣,正是今早所竊。當(dāng)然了,他說叫“借”,有借有還,不分你我。謝皎接過假弩,挾在腋下,老蓑衣一抖,沉甸甸就往身上披。

  “我借了兩套,等等我,一起去。”

  “你守在房里,掩護(hù)我,防備鄭子虛刺探,殺個回馬槍。”

  謝皎系牢大蓑衣,蓋嚴(yán)灰撲撲的舊衫,將一只小臂長的銹刀勾在腰下,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

  她回頭叮囑:“卷好枕頭,用薄被掩著,就說我小有不適。每月一回的時候到了,犯了邪脾氣,謝絕任何叨擾。”

  徐覆羅嘴應(yīng)草草,心說:“你那邪脾氣,何止一月一犯?”

  她開艙門,四下無旁人,運河斜雨削腮。

  謝皎壓低了斗笠,正面只見瘦骨下巴,她含胸塌腰,匆匆?guī)撞酵渡戆酌C?。甲板雨花成簇,徐覆羅舉目朝后遠(yuǎn)眺,五七只劃子漂蕩綱船之間,直如熱湯蔥花,根本分不清謝皎人在何方。

  “掩護(hù)長官也是樁重要差事,我得做好,不能拖她后腿?!?p>  他暗自打氣,關(guān)緊艙門,折身榻前。徐覆羅一把扯起榻上的薄衾,合著謝皎那張,虛虛窩成一條正犯脾氣的美人蛇,側(cè)朝壁間而臥。

  ……

  ……

  淮南運河至深五尺,綱船每載四百石,吃水也不過四尺之深,綽綽有余。

  往日河道淺淤,行船風(fēng)平浪靜,孰料今日無端雨邪,水面如白龍翻滾。

  謝皎負(fù)弩在背,凹了胸,塌了腰,難辨高矮胖瘦。

  她沿左舷走到僻靜處,往兩旁一望,揭開苫布。舸中的槳櫓經(jīng)雨水打透,慢慢濡成了水?;?。

  此處鮮有人來,謝皎拽劃子,拖到船邊入水。

  她縱身一躍,撐平雙臂落進(jìn)槳位,猛隨走舸上下起伏好幾回。待得舟靖,她矮身抄櫓,使力鉆波逆行,河面早有七九只劃子穿梭。

  “‘昨夜風(fēng)吹雨打,折了綱船的桅桿?!?p>  她推想道:“航道行船有南北兩向,南下順?biāo)?,北上卻逆流,非拉纖難進(jìn)寸步。昨夜號子聲聲,必是纖道蟻夫在冒雨拖船。按道理講,順?biāo)墼摦?dāng)放桅倒檣,以便逆水舟的纖繩能夠無礙通行。”

  渾水潑面,謝皎捋一把臉,呸的一聲,繼續(xù)動肩搖櫓,尋思道:“桅桿若豎放,早被纖繩攪成一團(tuán)亂麻,蟻夫拖不過船,昨晚就該鬧事了。我又沒睡死,不至于毫無察覺。今兒河道漲水,通行方便,無需蟻夫斗力。說明這一批南下的綱船,昨夜分明放倒了桅桿?!?p>  明州造船場遠(yuǎn)近聞名,綱舟海船皆出自其手,越海出使高麗,都能安然無恙。小小的內(nèi)河風(fēng)雨,它若真能打斷硬木做的桅桿,那便是造船監(jiān)的笑話,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動了手腳,就在今早,”謝皎暗忖,“這是人造的由頭?!?p>  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她掌心發(fā)燙,心里喊號鼓槳,直在峰谷間起起落落。此時越過十?dāng)?shù)艘綱船,白浪吐出一只舸尖,兀自打旋,猝不及防與她相撞。

  那人同樣身披蓑衣,面不能辨,嚷著老漢聲音,狼狽吼道:“哪條船上的?”

  “擔(dān)心陶大哥,來看輕重!”她粗聲應(yīng)道。

  水聲噪耳,那老漢朝后一指,叫道:“第十七艘!鬧得正兇,三個狗官都在。去也白去,上不去,怕要出人命,老子我先躲啦!”

  雨勢濺濺,老梢手掙出回旋,幾竿子拐走了。

  時不我待,謝皎指認(rèn)序數(shù),一鼓作氣朝尾綱沖去。經(jīng)逢第十七艘船時,果然聽到甲板嘶鬧震天。

  ……

  ……

  “契印是假的,雇傭是假的,你我被騙上賊船,根本沒有腳費可拿,半年血汗全白流!這三個鱉孫拿咱們當(dāng)猴耍,今日為檣櫓鞭人,明日就能捉刀,為吃不上魚殺人!”

  “姓鄭的!不給個交代,叫你有來無回,金山銀山?jīng)]命花!”

  “拼他個魚死網(wǎng)破!”

  群聲沸沸難安,船在運河風(fēng)雨里,一時不能靠岸脫困。

  鄭子虛本以為是把小火,榮四送來劍信,這幫人自然懼死收聲,哪知腳費無著的消息也被抖漏開去,好一番火上澆油。水手與他對峙,彼多吾寡,對方甚至舉刺帶棒,情勢可不大對。

  他進(jìn)退維谷,喝道:“窮蛇,你想劫綱船不成!”

  “狗崽子,還敢劫綱!”榮四幫腔作勢。

  舟夫怒道:“有樣學(xué)樣,你倒吠得歡快。操庖刀的,士別三日,你自己回頭瞧瞧,屁股后好長一條尾巴!”

  “八足,稍安毋躁?!?p>  窮蛇敷衍手下,那名叫八足的黑臉青年果然聽話,持棒后退了半步,給他讓出位置。

  “鄭轉(zhuǎn)運,如今死局,誰也不愿見。吃江湖飯的,講究兩清。你只管立誓,杭州上岸前結(jié)清腳費,弟兄們披肝瀝膽,送綱送到底,決無二話。咱們這幫水蛇,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無長物,無耐人多勢眾,既入水網(wǎng),說不準(zhǔn)就踩上一條。你在江南做生意,怎么好斷了我等的活路,是也不是?”

  “魚叉棍棒,你這樣,像與我談生意么?”鄭子虛威勢難舍。

  窮蛇冷笑,“你要識時務(wù)啊?!?p>  “咄,腌臜潑才,還敢威脅你仇爺爺!”

  仇大將火冒三丈,只當(dāng)他們是群蹦跳的水蛭,將叉一提,便朝窮蛇心窩刺去。

  窮蛇不躲,反手就捉叉,小臂瀝下一道血跡。這時榮四一腳踢中他的腿彎,窮蛇登時便跪倒在眾人面前。仇大將趁機(jī)抽刀,一刀捅去他胸腔,孰料八足猛撞過來,舍命擋刀。

  “來得好!”仇大將大笑,順手替這八爪蟹開了喉嚨,赤霧暴射揮濺。

  窮蛇被噴半肩熱血,一怒之下,擰彎了魚叉頭。篙工梢手們原本作壁上觀,目下憤懣填膺,一齊涌到窮蛇背后。仇大將還想硬沖,一叉橫掃甲板,卻被霍官人死死抱住腿腳。

  八足斷氣,勢頭大不妙,既已見血,形勢極有可能失控。

  鄭宦官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呀的一聲,從榮四手中抽劍。他屈肘一折,回光一閃,便抹了奉劍人的脖頸。榮四震愕至極,喉頭噴血,在一片沖天紅霧里硬邦邦倒地。

  “都看到了,一命還一命?!编嵶犹撨车溃皝砣?,扔他下河!”

  無人聽令。

  他一腳踹向陶秀才,“畜生,把這亂人心的死鳥丟了!”

  陶秀才兩手一抖,依言拽起了榮四死沉死沉的腿腳,拖到左側(cè)舷沿,卻被榮四抓住手腕。他想晚死一刻。陶秀才撥開死人手,將心一沉,翻了榮四下船,尸身噗通一聲落河,正投在謝皎船頭。

  她折舟一拐,俯身一趴,小劃子隱入白浪,險被船上察覺。

  但死人已是物件兒,沒人多事,一探流尸去留。

  謝皎猛劃幾槳,一舉竄出丈長的水程,便聽撒撒雨聲下,鄭子虛粗喘道:“窮蛇,人命兩清,上岸之前不生亂,本官必與你們結(jié)厚錢。再有歪點子,你我滿門不得好死!”

  “你最好記得,”窮蛇冷聲威脅他,“我有刺面,不怕流配,只怕沒人墊背?!?p>  謝皎一哂,果然是修船的料匠舉頭生事。

  ……

  ……

  “仇牛,莫魯莽!”

  霍官人驚呼,甲板爭端又起。

  走為上計,她遠(yuǎn)遠(yuǎn)躲開,趁機(jī)劃去尾船,要行偷天換日之舉。終于來到尾船附近,一舉勾中船舷,劃子隨波駘蕩。

  謝皎提步一躍,如飛雀落雪,尾船空有雨聲。

  仇大將素日不喜人多,篷頭只留一個蝦皮,以供他打罵取樂,這時反倒便宜了外人。

  她輕手輕腳,摸至神臂弩倉門前,捻起了銹刀把上纏成一圈的鐵絲,掰直分作兩根。按徐覆羅教的辦法,一根壓,一根探,喀嚓一聲,鎖舌彈開了。

  謝皎閃身掩門,入得倉房,神臂弩整列在架,利器獨有的腥氣撲面而來。

  她朝背后探手,解下假弩,試撥羊腸線,弦聲啞悶??沼衅湫味鵁o神威,遠(yuǎn)遜官家兵弩,替在角落才不致招人留意。

  蓑衣貼放墻根,舷窗一滴雨,緩緩墜落其上。

  “神臂弩,高郵軍……為何要往高郵軍,投放神臂弩這等殺器?”

  屋內(nèi)昏暗,謝皎徐徐在木架間踱行。

  “高郵軍位處水陸要沖,控扼南北之間。南引兩浙,北接京東,鹽酒茶的生意皆有所課,直隸京師管轄。惟其立軍,才能削弱揚州的地緣良勢,以避南唐吳越之禍,免得擁稅自重?!?p>  她反復(fù)回憶大宋疆域圖,心里啊的一聲,豁然開竅。

  “一旦占據(jù)高郵軍,北可縱梁山泊,南可聯(lián)應(yīng)奉局。沿海一線,從東朝西推攻,京師必殆矣。萬幸萬幸,朱勔雖有錢,可他沒有趁手的兵將啊。”

  謝皎思罷咋舌,這等必爭之地所投放的神兵利器,竟由莽夫仇大將押運。

  “船中守備草草,一把火足以葬送。我若做大盜,存了幾分壞心思,只怕做夢都要笑醒?!?p>  謝皎駐足,行至弩架倒數(shù)第二排,點兵點將選一張,恰在架子底端。

  偷梁換柱之際,她暗夸一句徐覆羅,假弩神工鬼斧,浮水廢木也能攢造成八分像,真乃一雙巧手。

  真弩上背,到底沉甸甸的。她轉(zhuǎn)身出倉,途經(jīng)舷窗時,輕手抬開半條縫,如被冷風(fēng)所摧,雨水順理成章地鉆匯墻根,以防所留的雨跡引人懷疑。腳底水跡來不及清理,只有稍為誤導(dǎo)。

  謝皎挾起墻根的蓑衣,先將門開半只眼。四窺無人,耳聽無息,她探試左腳,拉門側(cè)身而出。

  及至合門扣鎖,呼吸一頓,鎖眼原本兩根鐵絲,現(xiàn)如今只余一根。

  莽夫無定性,仇大將隨時可能返船。謝皎咔嚓用力合鎖,心說:“我就當(dāng)是被雨水沖走了?!彼齼刹杰S下尾船,起了纜鉤,撐劃子朝頭船渡去。

  ……

  ……

  風(fēng)雨罩掩,水霧湯湯。

  待經(jīng)第二十七和二十八艘綱船時,她取了那柄銹刀,探至水下,連鑿一排洞,就勢松手銷毀證據(jù),短刀沉河無痕。

  水密隔艙作保,既不致沉船,又能添點兒麻煩。聲東擊西,擾人視聽。兩幫人內(nèi)訌,且叫他們互相猜忌。

  她耳力極聰,做完這些,便聽見前頭傳來嘩嘩的撥水聲,想是仇大將返船。直往前去,必定迎頭相撞。

  運河水狹,前方隱見汀渚,又逢綱船繞水洲轉(zhuǎn)彎。

  謝皎沉下一口氣,雙臂疾搖,離弦一般棄了綱隊,直沖汀渚飛去,水跡與綱船堪堪拐出一個“丁”字。

  汀渚方圓近半里,阻在水途當(dāng)中,形如半月,東西向奇長,南北卻并不寬綽。綱船行左,她便直奔右去。

  “喀啷啷!”

  待近水洲腹地,陡聞一陣劈啪爆裂之聲沿船跟來。謝皎扭頭一看,從頭到腳,寒毛奓起。

  原來數(shù)丈外落下一顆火球,通身迸射藍(lán)光,東奔西竄,燒木化草,正是滾地雷。

  早年行走山野,投身破廟避雨時,她就曾見識過一回。這團(tuán)雷火邪得很,聞風(fēng)隨人跑,一旦沾肉,立時焚為灰燼,半點玩忽不得。動也懸,不動也懸,謝皎咬牙一賭,決定托一回大。

  一人一舟,如乘離弦之箭,在野草河道里滾滾飛過。

  滾地雷窮追不舍,謝皎嘴唇抿死,掄臂如輪,心怦如鼓,生怕一開口就顛出腔子。

  折到另一端,綱隊龍頭施施然爬出月背,拐出汀洲水道。

  她一槳并入正中的河道,回頭斜瞥,滾地雷愈滾愈小,近在方寸,但終難再持。雷團(tuán)啪的一炸,就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汀洲上一道歪歪扭扭的焦灰尾痕。

  謝皎心有余悸,直道命大,短舒一口氣,又在銀錐驟雨中蟄伏靠近綱首。

  “弓啊弓,我為你豁出性命,你可要還我一命,才不虧我這番周折。”

  ……

  ……

  徐覆羅獨居暗室,如坐針氈,乍聞叩門聲,屁股一彈,開門便見一個泥人。

  那人形似水鬼,怕不是從河底爬出。他早擬好了滾瓜爛熟的腹辭,卻未料見到這種奇況,兩眼翻白,嗝的一聲卡在當(dāng)場。

  “阿嚏!”水鬼打顫。

  謝皎登船后,索性拋了鞋襪,赤著兩腳,將一切船具復(fù)原。蓑衣掩于槳底,苫布抖索,一蓋如常。

  她渾身濕透,筋疲力竭,捋一把水淋淋的臉,深一腳淺一腳蹚在云端。不待他開口,閃身徑入,先放下弓弩,一邊走一邊脫衣。

  徐覆羅合緊艙門,回頭一瞧,又要翻死過去。

  “光光光光天化日,朗朗朗朗朗乾坤!”

  “全部,咳!想辦法扔掉?!?p>  她只著棉白中衣,腰身空蕩,抬臂松標(biāo)解髻,放下濕漉漉的長發(fā)。謝皎掀開衾被一角,腿一軟,代替枕頭滾入了榻褥。

  徐覆羅沒轍,先將神臂弩藏進(jìn)床底。東一件,西一件,再把謝皎所蛻臟衣卷成一團(tuán),泥湯草屑盡裹其內(nèi)。他腦筋一動,尋來一副獅子鎮(zhèn)紙,吊線一綁,以為錨錘,與蛻皮相縛。

  推窗后,細(xì)針刺面,雨勢漸弱。

  徐覆羅手腕一抖,將錨錘掄得呼呼起風(fēng),連甩幾回,趁臟衣不備,猛然將它擲出窗外。飯沒白吃,五丈外水面,證物無聲沒河。

  他一喜,捶拳自勵。

  “凈給我添煩,幸虧誰也沒殺個回馬槍,否則我還真瞞不過去,肯定一早就漏了底。”

  地面濕漉漉,徐覆羅一邊埋怨,一邊使抹布彎腰擦干所有水跡,再無半分破綻。卻在這時,敲門聲頓響,他一屁股扭回矮床仰躺,二郎腿高翹,揚聲道:“哪一位?”

  “徐老弟,是我,鄭大哥啊?!?p>  鄭子虛不待人請,推門探首,劈頭便問道:“你一直待在此處?”

  比曹操還靈驗,徐覆羅似有驚意,隨即鎮(zhèn)定地朝對面努了努嘴,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八晾?,我能跑去哪里??p>  “喲,這……無藥可醫(yī)?”

  “呸!”徐覆羅擲地一吐,“捂出汗就不藥而愈,習(xí)武之人命硬,沒那些窮講究?!?p>  鄭宦官此行焦頭爛額,只怕被察子風(fēng)聞言事,報給皇城司,上達(dá)天聽,一道詔令斷了自己前程。他自掌一嘴巴,以為失言,又噓寒問暖道:“若有所需,盡管開口,與哥哥生分不得。”

  押綱官不待他言,轉(zhuǎn)身出門,招來一名水手,低聲命令道:“盯緊嘍,別放他亂走。”

  門合死一震,徐覆羅一躍而起,心如明鏡,自知對方忌憚所在。他湊去謝皎背后,戳了一戳,使氣音道:“喂,走啦,豬鼻子插蔥,你別裝啦。”

  謝皎沉沉無應(yīng),他捂眼道:“我蒙好啦,你換身干衣裳再睡。”她嗆咳一聲,徐覆羅伸手一試,掌下額頭又濕又熱,心說不妙,烏鴉嘴,還真生瘟了。

  “謝三?”他搡了一搡,“你醒醒,我不是有心咒你,起來換衣裳。”

  “徐葫蘆?!?p>  “你說!”

  “這副殼好重啊……”

  她淋一場,忙一場,驚一場,及至松懈,渾身弦斷,上趕著鬧毛病。謝皎閉目擰眉,又咳一聲,賴賴唧唧道:“別推我,腦漿糊……”

  “你等著,我去燒水。”

  徐覆羅彈起推門,腳出半尺,水手生死不放,攔他道:“徐官人有何吩咐?盡管差小的去做,值當(dāng)親自動手!”

  “要個澡桶,接夠無根水,統(tǒng)統(tǒng)給我燒開,且慢!”

  他從案頭方便袋里搜出一方子的枯礬粉,夾在指間,遞給舟夫,囑托道:“先凈淀,再燒開,水人兒洗澡,不能腌臜。承蒙這位大哥操勞,小弟多謝多謝?!?p>  水手嘖一聲,掂量礬粉,嫌女人事多。

  徐覆羅見狀,又封幾顆銅子,水手叫住一名梢工,使喚他去生火。恰巧胡姬出房透氣,徐覆羅忙喊:“雅姊姊,雅骨姊姊,快救我一命!”

  雅骨很快近前,駐足門口,他好聲道:“謝三犯熱病,我不方便,請你替她換衣裳,再泡個藥澡?!?p>  “厲害么?”胡姬當(dāng)即入內(nèi),徐覆羅唉聲嘆氣:“你瞧她,一團(tuán)漿糊,連嘴都瓢了!”

  謝皎背身朝墻,雅骨屈膝將她翻正,先試赤額,再撥開眼皮,回頭道:“你先請去?!?p>  徐覆羅目光落在謝皎枕下,雅骨隨之一落,是那把奇刀,兩人相對默然。

  他鄭重抱拳,稱道:“小弟去瞧他們燒水,免得偷工減料,混了臟東西。有勞姊姊,我信得過你?!?p>  艙內(nèi)很快只剩女子,咫尺方寸,胡姬久久未動。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詳謝皎,青梅漸熟,臉頰清透,燒成胭脂色。

  雅骨捋袖,摸去謝皎懷里,解了蟬衣薄衫兒,剝出一顆滾燙的珠月,攬之粘手,棄之卻不忍。說來可笑,境遇天差地別,誰才有資格不忍?

  她嘆道:“若能換命,那該有多好。易地而處,換成你的話,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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