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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九章 揚州六一館

蓬刀人 陳叔夜 5027 2019-10-02 17:05:54

  常言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大江南北久聞盛名。

  七月煙雨蒙蒙,二十四橋上,燈比月更明。綱船暫泊南門碼頭,補給淡水米面。

  鄭子虛特意散銀,結(jié)了當月工錢,慷慨罕見。水手們心道萬無一失,紛紛下船灌黃湯,吃胭脂,做一夜夫妻,只待次日的午前時分回船。陶秀才留下寥寥數(shù)人守舸。

  押綱官主動做東,六一館設(shè)宴,款待司僚友商,要一品淮揚之美。

  所謂“六一”,是借“六一居士”歐陽修之名。慶歷新政后,歐公革新被貶,總在淮南路左近輾轉(zhuǎn)為守。揚州城便在其列,更為下半生起勢之地。這六一館最招徠食客的肴席,自非太守宴莫屬。

  “我是這六一館??停T位平安登岸,宿資盡數(shù)添我賬上。今夜太晚,食材酒漿恐有不足,明日正午,咱們吃頓太守宴,也沾他幾分放曠意氣?!?p>  鄭子虛打頭跨進門院,承門的漢子一身布衣,下頦蓄羊須。他笑臉相迎,殷勤道:“我說怎么喜鵲報喜,原是鄭老板大駕!”

  “一杯老弟,令尊貴體可安好?”

  “鄭老板神通廣大,家父服過滇南靈芝,再活五十年不輸話下!”

  一行五六人跟他魚貫而入,沿路芭蕉芳草。彩燈庭院深,轉(zhuǎn)過樓角,吹彈聲渺渺入耳,迎面一汪平湖,百折石橋,曲曲彎彎,六一館正在湖中央。

  仇大將自詡功高,搶在第三,霍官人爭不過武夫,心有戚戚焉,淪落第四。龐蒲勒和雅骨緊隨其后。徐覆羅回頭張望,謝皎殿守最后,遂慢幾步與她同行。

  她暗記來路走向,不動聲色地打量庭院布局。

  湖中一陣風吹過,荷葉簌簌打腰。行經(jīng)八角涼亭,徐覆羅拽著她的袖角,悄聲問道:“你老人家這副陣仗,是押監(jiān)啊還是送葬?”

  謝皎低答:“水面四通八達,荷葉之下恐覆暗橋,來去極易隱匿。你往前湊,盯緊鄭子虛?!?p>  徐覆羅一拍腦袋,縱步往前竄,擠得霍官人直叫喚。恰巧百折石橋?qū)⒈M,諸人登渚,赫見別有洞天。唐一杯將他們引至矮墻正南的月洞門,笑道:“老規(guī)矩,鄭老板不妨一試?!?p>  鄭子虛清嗓,喚道:“靈芝開門!”

  雙門緊閉,仇大將捋袖便要強行撞破,鄭宦官橫臂攔下,赧然汗流。

  霍官人試道:“孔方開門!”

  一杯哂道:“俗了?!?p>  龐蒲勒也道:“芝麻開門!”

  一杯淡笑搖頭,這時便聽徐覆羅大剌剌道:“獅子頭開門!”

  喀嚓一聲,月洞門無風自開,珠蘭秀竹撲面而來。

  徐覆羅唬了一跳,大喜道:“中了!”

  一杯贊道:“小兄弟與我樓中有緣,本館館主方定出入令,晚夕你便頭一個猜中?!?p>  “萬幸不是‘雞肋’?!敝x皎打趣。

  鄭子虛道:“說起來,姚居士近況如何?偌大六一館,打理上下甚是辛勞。鄭某此行倉促,待重陽佳節(jié),定當?shù)情T拜訪,為居士補一杯壽酒,多謝他為小可向錢莊作保。”

  一杯率先跨入月洞門,諸人緊隨。

  謝皎四望掃尾,剛踏上鵝卵石小徑,就聽領(lǐng)路的人干笑道:“鄭老板,你竟不知么?光景變幻,六一館不姓姚啦?!?p>  鄭子虛大驚,霍官人多嘴道:“老板換了,伙計不曾另尋生計?”

  “不怕閣下笑話,”一杯嘿笑,“承蒙新主人慷慨,月錢翻倍,另有絹米可拿。莫說走,攆我也不走。”

  揚州承南引北,地緣絕佳,商貿(mào)錢流往來如注,世居本地者自非井底之蛙。照他此言,新館主一招籠下所有人心,報酬勢必極為豐厚。鄭子虛先前打點的人情,便一概付諸東流水了。

  仇大將拍了拍耳背,冷不丁道:“什么鳥叫喚?”

  一杯道:“鄭老板闊別數(shù)日,重訪六一館。唐某獲信,早叫人備好宴席。另備幾名伎樂,想是琵琶調(diào)弦?!?p>  仇大將不勝歡喜,早想洪飲酒肉,立刻大嚷:“鄭老弟,方才你怎么說的?酒漿不足!且看店家盛情難卻,那勞什子太守宴,今晚就吃了吧!”

  “自然,不虧待仇兄。”鄭子虛拱了一拳,“唐老弟,敢問新館主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我賣個關(guān)子,”唐一杯避而未答,“諸位先請。”

  ……

  ……

  獅子頭正門后,諸人穿行數(shù)道廊柱,終于跨入六一館正樓。

  迎面便是一尊立佛,瓷身觀音,手持凈瓶,背后千臂如屏。凈瓶有清水汩汩冒出,傾入佛前的一汪圓池。兩峰之間長瀉如注,水氣氤氳,池中紅鯉自在曳尾。

  沒等看清,魚尾轉(zhuǎn)睫暗透。

  謝皎仰首四望,佛頂琉璃燈一左一右,滴溜溜隨風流轉(zhuǎn)。頃刻間的晦明變化,無不盡如《醉翁亭記》所言。

  一對琉璃燈,各自垂下一條輕輕拂動的紅幡,尾系兩旁廊柱。天地雖小,乾坤一應(yīng)俱全。

  四壁雅而不陋,奢而不俗,一行人不由目奪神醉。

  謝皎指向圓池的造景,“環(huán)滁皆山也,水聲潺潺,瀉出于兩峰之間。想必池中山就是瑯琊山,山上亭便是醉翁亭。對也不對?”

  “承蒙娘子慧眼。”唐一杯稱賞。

  謝皎哂道:“環(huán)‘滁’皆山也,揚州與滁州相去不遠,一席太守宴,怎摻兩州風味?”

  唐一杯微笑道:“太守宴嘛,自然是太守走到哪兒,就宴到哪兒。你看這方寸山水皆在佛前,又何必扯鼓搶旗,惹得你爭我奪呢?”

  他拊掌三聲,一名碧裙侍女從大堂右廊現(xiàn)身,盈盈朝眾人一拜。

  “勞煩碧扇娘子,安頓貴客?!?p>  碧扇娘子抬頭,容色殊麗,柔臂朝樓上一引。仇大將三步并作兩步,霍官人不甘其后。謝皎一望,換了鄭子虛留守在末尾,瞧他神色躲閃,似要與唐一杯私談。

  徐覆羅眼巴巴瞧向雅骨,她尾隨龐蒲勒而去。

  他轉(zhuǎn)問謝皎,“還盯不盯?”

  謝皎右手擺了兩擺,徐覆羅如釋重負,一躍而起,不慎撞了扶梯轉(zhuǎn)角。他哎喲一聲,四仰八叉,摔在回廊平臺上,只差沒滾下來,如愿惹得雅骨頻頻回顧,也單只是回顧。

  “客人?”碧扇娘子探問。

  “來了?!敝x皎答。

  她沉步登樓,追上眾人,大堂水聲漸沒,數(shù)間雅房分列四部八方。經(jīng)逢三五轉(zhuǎn),碧扇將謝皎安置在二樓一隅“神秀”閣。徐覆羅一瘸一拐,推入隔壁房門,剩余五人則在內(nèi)天井對面落腳。

  “再有一炷香時辰,宴席便該準備妥當,客人先行小憩。”

  “有勞?!敝x皎稍一思索,“請留步!”

  碧扇止步,竹葉眉一斂,“有何吩咐?”

  謝皎笑道:“無他,想問姊姊,水閘幾時開?聽說漲潮會閉閘,又聽說三日一放船。我問清楚,好早做準備,不耽誤啟程之期?!?p>  “明早閘官擊打金鉦,便是開船時辰。客人放心,鄭轉(zhuǎn)運久通此路,有他足矣,談何延誤?”

  謝皎一怔,心說:“早上開船,‘正午’怎么吃太守宴?”

  她指了指天,情真意切地搓手指,“姊姊別嫌我俗氣,住這一晚,多少錢?”

  “樓里有一幅吳道子真跡?!北躺饶镒拥Α?p>  “多謝,我心里有底了?!?p>  謝皎老實閉門,心下咋舌。

  ……

  ……

  侍女離去,她推上門銷,銅鴨仰頸吐煙。

  一炷香時辰很短,謝皎披起一件黑袖,開窗躍下瓦背。她踩了幾步,細密如雨,動靜雖小,卻瞞不得耳靈者。

  正思忖間,恰逢夜空砰一聲焰火斗綻,近鄰有喜事。

  謝皎趁勢疾行,躡過垂脊,如蛇游走,背扛一輪月鉤。她逆了侍女牽引的方向,折回大堂附近,陡聞底下怒語爭執(zhí)。謝皎稍一俯瞰,地面上有兩道長長的人影,正在搡纏。

  “鄭老板,你再動粗,我可要叫護院了!”

  “唐老弟,我不過問個底細,鄭某靈芝不曾短你,說翻臉就翻臉,未免太忘人情本分!”

  燈光將推搡的人影碾上花墻,竹梢撲打飛檐。

  謝皎蹲踞翹角,便見兩道影子倏地彈開,拳腳相接,自是鄭子虛吃了虧。

  “強人所難,不要臉!”唐一杯撣襟收拳,聲含慍怒,“你有本事,怎么不去問活圣人底細?若能問出他家底幾何,唐某知了,無不奉告,連我小妾臀上有幾顆痣也大白于你!”

  鄭子虛不怒反笑,“明花團,黑金社,一南一北,王不見王。你這當兒揪住活圣人,覬覦南老爺家底,難不成六一館正是被黑金社所買?”

  羊須剪影兩手一僵,馬上自若如初,背到身后。

  謝皎微微搖頭,心說:“這人不經(jīng)詐,歪打正著,無怪只能做個承門接引?!?p>  唐一杯冷笑道:“鄭老板,你死心吧!姚居士這張地契,轉(zhuǎn)給大羅金仙,也沒你的份。害他毀家破產(chǎn)的正是應(yīng)奉局,你怨不得旁人。我也有所耳聞,你能找上陶朱錢莊,質(zhì)押田產(chǎn),買船出海,多虧姚居士從中周轉(zhuǎn)。如今他自身難保,你不報恩也罷,與其煩我,不如向西洞庭的大禹神君進香求福,保佑你那批海船能順利入港?!?p>  他話鋒一轉(zhuǎn),撣了撣兩條袖子。

  “否則,嘿,閣下所欠款息……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p>  謝皎冷眉一挑,暗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雅骨擺明說過將有惡風。鄭轉(zhuǎn)運,我姑妄一賭,你怕是要傾家蕩產(chǎn)?!?p>  鄭子虛干笑,影子當即蜷曲不直,走地雞一般來回打轉(zhuǎn),焦憂窘迫至極。

  唐一杯假惺惺道:“你我交情也算真金白銀。待海船平安歸來,還上錢莊款子,老兄何愁不翻身?滔天富貴,唾手可得,到時我再為你引介不遲?!?p>  二人重扮言笑晏晏,鄭轉(zhuǎn)運揖道:“借老弟吉言,今晚我另有幾位朋友登席,煩請你承門候賓,喝一喝涼風,爽一爽腸子?!?p>  話已至此,謝皎翻身即走。

  她一面潛行瓦上,一面暗想:“六一館新主人定是黑金社無疑,卻不知黑金社乃何方神圣?”

  ……

  ……

  天邊焰火落盡,浮煙吹散。

  她勾腰奔走,幾回轉(zhuǎn)折,驚覺月藏樓后。人在疊疊影中,與來時的樓梢銜月甚是不同。

  “不曾留神,這間樓館竟也大有乾坤。我是走反了,還是人在羅網(wǎng)中?”

  謝皎立刻止步,心里琢磨。想也明白,鄭轉(zhuǎn)運出入之所,定非尋常湖上酒肉人家。

  琵琶聲渺渺如霧,涼風鼓襟。她站直遠眺,綠蓋翻波,四野果然不止一道折橋。

  湖內(nèi)好似羅盤一般,東南角有望風亭,正南方一株鳳凰木,西南方則為枝影掩映,看不甚清。

  她朝來路折返,一面潛走瓦背,一面眼觀前后樓閣群落,尋思道:“地形淆惑,必是出于相似,像轉(zhuǎn)羅盤一樣不知東南西北。我方才坐在翹角上,耽于探聽,一時不察左右,這才忘了方向。這四周荷葉環(huán)湖,臥聽風雨不知是何滋味……啊,到啦?!?p>  竹梢晃動,撲打瓦當飛檐。

  謝皎返回至翹角脊峰,花墻空蕩無影,下弦時節(jié),夜蘭沁人心脾。

  她當身迎風,襟懷馥馥,香得瞇了眼,忽又聽檐下傳來說話聲:“祝館主。”

  聲色清淡有禮,正是方才碧扇的嗓音,碧娘子問道:“我斗膽問館主,此番停留幾日?”

  “天亮就動身,”那人應(yīng)口,又憂心忡忡,“隔墻染耳,也覺俗不可耐。我館‘貴客’何時淪落至此,往來沒有清雅人家了嗎?”

  立窗大開,花墻重又冒出兩條彎曲的窄影,其聲漸近如在耳畔。

  謝皎屏息以待,俯低了身子,貼緊翹檐。

  碧扇微笑道:“幾個押綱的漕官罷了,據(jù)唐一杯所言,乃是前任館主姚居士的舊人情,現(xiàn)已作廢。算不得貴客,這回打發(fā)了就是?!?p>  祝館主哼道:“膽子不小,上門來索酒飯,怪不得吵鬧。吩咐下去,既是花石綱漕官,狠狠宰他無妨?!?p>  謝皎嘴角一勾,心說:“這位娘子挺對我的脾氣,想必不會是應(yīng)奉局之流?!?p>  “館主的傷還礙事么?”

  “別提啦,算我倒霉。那番僧不知練過什么邪門功夫,一雙厲爪竟能活揭頭蓋骨。姑奶奶下山以來,哪里見過這等惡行!虧我機敏,只留三道抓傷,可恨交手沒來及分出高下?!?p>  那道影子左掌握右肩,依言轉(zhuǎn)動右臂,咔嚓一聲,活絡(luò)肩胛和關(guān)節(jié)。

  謝皎莽聞“番僧”“獸爪”二句,心窩怦的一跳,愈跳愈急,不禁朝前伸長脖子。無耐祝館主不復(fù)他言,碧扇也沒多問,只道:“金銀包裹早備妥當,是否要撥幾人隨行?”

  “隨什么行,為我灑路開道嗎?爭不怕被人傳為笑柄?!弊p^主哈哈大笑,“神君大會設(shè)在太湖,碧波連天,多的是水,要那幫馬屁精拖后腿?芥舟看了也要笑話我的?!?p>  她話鋒一轉(zhuǎn),緩緩朝長窗這邊踱近,影子逾墻變狹,謝皎壓下頭。

  祝館主斟酌道:“再說了,人多打草驚蛇。我懷疑那瘋子徘徊附近,并未遠離,很可能尾行于我,你們應(yīng)付不來?!?p>  她不慎扯動新鮮傷處,嘶的一聲,影僵如木,慢彎下腰板,歇進了玫瑰椅。人變矮后,影子倏地縮入墻垣,碧扇嗔道:“你總是嘴上不饒人?!?p>  “不怕,小傷,我餓了。上太守宴,原樣燒一桌,快快送來!許久不吃,我嘗個味道?!?p>  碧扇掩口笑道:“芥舟先生早說,太守宴的菜品滋味素淡,并不合館主脾胃,只宜宴請世外僧道。你這回吃,可別再浪費啦?!?p>  祝館主一拍腦門,頗為悻悻,“那算啦,上肉上肉,我是大俗人,吃不懂他一桌野菜。鹽水老鵝,荷香美酒,獅子頭……對了,獅子頭!大油大鹽,別替我省錢!”

  碧扇淺淺一掬,作出門之勢,見她有傷在身,準備吩咐送些素鴨素鵝來哄著,“漕官那桌也該上了,我先行告退,張布最后一頓人情。館主只管在此,等取茶飯便是?!?p>  “稍等,”祝館主歡快道,“送你一盒利汗紅粉,江寧府捎的,聽說江寧太保蕭頤人,用的就是這個?!?p>  這時響起一陣輕輕試探的叩門聲,兩人俱是一頓,護院隔門,稟道:“館主,有客來訪?!?p>  “誰的客人?”

  “芥舟先生的詩友,大洪寺首座和尚,是個練家子。風塵仆仆落了腳,小的引他不引?”

  祝館主哎喲哀叫:“壞了,來個和尚,晚夕肯定也沒吃飯,我還得請他一頓!”

  碧扇笑逐顏開,“我方才就想說,又怕勸不動。新傷在身,不宜大葷大鹽?!?p>  館下小徑步聲交雜,時辰緊迫,謝皎雖不甘心,只得翻身躡瓦離去。

  與此同時,墻頭一聲貓叫,一只烏云貓,穿行在珠蘭間。檐下陡然伸出一條女人的白臂,新纏傷布,半滲著血跡,使勁兒朝它夠了夠。

  “釀嗚,釀嗚,過來。”

  貍奴嗅得血腥味,嗷嗚躍下墻外。

  祝館主憾而收手,探了上半身,流蘇垂響,頭頂一枚海棠簪子束發(fā)。

  她仰直脖頸,朝那檐梢一望。月窄如鉤,清風動鈴,一片光明皎潔。

  祝彗風不禁嘀咕:“奇怪,下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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