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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八章 天后宮的傀儡戲

蓬刀人 陳叔夜 8049 2021-09-19 22:27:39

  暴雨洗心,天色十分晴。

  西山島的放生橋邊,快風(fēng)掃柳,竹桶中鯉魚游動。

  一幫江湖兒女萍游而來,小販立刻敲竹板,嚷道:“瞧一瞧,看一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蘭芽留下兩步,朱紅色的鯉魚打挺出水。

  小販陪笑,“姑娘,買一條吧。”

  蘭芽抱肩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小販一愣,喲道:“還有魚樂意受困呢?”

  “魚不是你逮來的?”柳必柳折回來,“蘭師姐,百丈宗還在等我們商量送龍大事?!?p>  那條紅鯉又躍出一道水花,通靈性似的,獨不像桶中眾魚。蘭芽欲言又止,終于掏錢道:“放它自由吧?!?p>  小販喜笑顏開,將這條紅魚撈起來,當(dāng)她的面輕輕投入河光。

  蘭芽心有觸動,匆匆離去。等看不見人影,小販長竿一挑,又將那條魚撈了回來,撲通丟回淺桶。

  “你騙人???”

  “魚忘性大,不管聽了什么秘密,都是左腮進,右腮出?!?p>  綠腰眼睛一瞇,她見那瘦弱的小販賣弄聰明,連騙三五人,一邊氣不過,一邊掰餅喂橋下銀魚。不一會,恭其盛買下一只烏龜,丟進水里,又游了回來。

  它趴在石階上,久久不愿離開。

  恭其盛大為感動,朝四周的看客炫耀道:“通人性呀,知道向我感恩。”

  “這還能夸到人頭上?”

  綠腰心下好笑,她捋起袖子,大聲說:“喂,你放生的是陸龜!”

  野貓一爪子將烏龜撥下水,轟笑聲一片,她身后忽然有人念了聲“阿彌陀佛”。定海摘下斗笠,生硬地問:“施主,小僧能喂魚嗎?”

  綠腰讓出一步,新鮮道:“喲,和尚,你整天喊俗眾叫施主,今天自己也想做一回施主?”

  定海提一兜棗兒,他見恭其盛忿忿離去,沒來臭纏歪,這才默念著往橋下扔一枚。

  綠腰忙道:“什么什么,阿麥飴帶酥?”

  他啞然失笑:“這是醍醐棗?!?p>  她看這人好玩,扔盡餅餌,撣手道:“梵郎,我能摸一摸你的光頭么?”

  一面之緣,梵郎搖了搖頭,“來這里,說些什么話,能讓當(dāng)?shù)厝碎_心?”

  綠腰豪爽道:“那簡單,夸他是小赤佬。”

  話沒說完,遠(yuǎn)處的水面清波滾滾,一只翠頭白鴨子風(fēng)馳電掣而來,橋下銀魚驚散。

  它一頭扎個猛子,去啄河上浮動的包子皮。徐覆羅驚呼:“壞了,忘記吃掉肉餡!”

  他連忙撒網(wǎng),三收兩收,撈上來一只準(zhǔn)備撈魚的貓,彼此面面相覷。

  嗡,蟑螂飛上臉,徐覆羅慌得兩臂大張,對天發(fā)出慘叫。野貓一跳,罩人一頭漁網(wǎng)。他魂魄出竅,飛得比蟲子還高。

  水邊有棵烈火一樣的雞爪槭,謝皎大步來時,一掌撐住了徐覆羅的后背。

  “你玩什么呢?”

  他頭頂一張漁網(wǎng),叫道:“我想練水上漂?!?p>  謝皎一把掀掉漁網(wǎng),她穿著一身柔和的碧水衫子,頭頂漆發(fā)綁著柳葉青的紗帶角子。額心一點朱砂毫,眉目流轉(zhuǎn),顧盼飛揚。

  “你真是豬八戒照鏡子,嚇了自己一大跳?!?p>  徐覆羅驚魂未定:“萬物有靈,蟲蛇除外?;钚芪乙膊慌拢@蟲子實在惡心!我連做夢都在跟它打架?!?p>  “那肯定是蟲子贏了?!?p>  “我下次贏!”

  謝皎肘搗他一下,催促道:“明花團重金延請杭州的勾欄班子,在天后宮唱雜劇。人聚了不少,你還閑得撈魚?!?p>  徐覆羅收好漁網(wǎng),伸手道:“我要買瓜子?!?p>  她拈出一文錢的巨款,“拿去揮霍吧?!?p>  “財神見了你,三過家門而不入。”

  謝皎一哼:“你被孔方君耍得團團轉(zhuǎn),就別以你淺薄的心思,去揣度孔方手段了?!?p>  徐覆羅撅嘴道:“我能有什么心思?我窮得呱呱叫?!?p>  他偷折梢頭的雞爪槭,簪在謝皎發(fā)髻。她拔掉花葉扔回去,徐覆羅翻個筋斗,興沖沖道:“這出戲呢,是貂蟬、董卓和我來演。”

  謝皎呔道:“厚顏無恥!”

  撲簌簌,野鴨抖羽,人影粼粼在天。

  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走了,綠腰說:“不去互通姓名?”

  定?;剡^神,淡笑道:“長恨此身非我有,江湖心意兩相忘?!?p>  群魚追逐咬餌,綠腰拍拍手,托下巴說:“只要有條繩子從天上吊下來,就有人搶破頭去爭。站在池邊喂魚,真是無比快意?!?p>  小販去飲子攤下討綠豆湯喝,綠腰見狀,躡手躡腳下橋,抬起竹桶就將鯉魚盡數(shù)一倒。小販竄出來,氣急敗壞。

  她拉起和尚,拔腿就溜:“快跑快跑,人一發(fā)脾氣,五官都往下掉,真丑啊!”

  定海猝不及防,回望放生橋,空水相映,紅魚飛快地游進滿月似的橋洞。

  “放生就是輪回的一半?!?p>  綠腰語調(diào)歡快,那紅魚一躍而起,生機勃勃,一口咬下了懸垂在河面的茱萸果子。

  ……

  ……

  天后宮擁擠熱鬧,入耳南腔北調(diào)。

  宮外站著一具兩人高的金衣神像,身背令旗,頭頂長翎高冠。唯獨肚臍處鏤空了一塊,露出藏身其中的人臉。

  他胸佩紅花,不斷甩動長袖。

  行走神將手舞足蹈,樟木偶頭的臉上平靜喜樂。遠(yuǎn)近的游俠百姓前來看戲,一時觀者如堵。

  謝皎駐足環(huán)顧,門前掛著一副金字楹聯(lián):“有美一人,受天地生,湖平兩岸闊;有功于民,祀謂之神,花滿九州春。”

  小刀在二樓的廂廡招手,徐覆羅溜過去。

  謝皎念完楹聯(lián),被一名缺齒戴花的瘦道士攔下,他漏風(fēng)傳教道:“姑娘面善,天妃娘娘一視同仁,不分河海,皆得庇佑。貧道是龍虎山高徒戴勝,我有一本真經(jīng),正要找有緣人開光?!?p>  瘦道士拿出一本藍(lán)封皮真經(jīng),上書《太上老君說天妃救苦靈驗經(jīng)》。

  謝皎好奇道:“天后何方神圣?”

  “這天妃娘娘仙諱林默,東南稱為媽祖。你遠(yuǎn)道而來,有所不知,朝廷去年遣使高麗的神舟遭過大風(fēng),八舟溺了七艘,全憑神女襄助,轉(zhuǎn)危為安,便封她為靈惠夫人。朝廷冊封的神靈,才能立廟吃香火,不在國朝正祀之中,就是孤魂野鬼。”

  她若有所思,“正祀之外,即為淫祀?”

  一旁的胖大和尚按捺不住,輕巧彈開瘦道士,將一本《天上圣母源流因果本》擠到她面前,笑容滿面道:“但凡同一個神仙,道門有,佛門也有。不管誰先誰后,都不分家?!?p>  “臭和尚,誰跟你不分家?當(dāng)今官家乃是教主道君皇帝,是我道門上仙,關(guān)九顆疤什么功勞!”

  僧道一言不合打起來,謝皎心說:“我看你們都像江湖騙子?!?p>  她拿出一本彎折的竹紙簿,大振書頁,展平寶相花的封皮,好聲道:“來來來,都別急。”

  僧道揎拳攘臂,齊齊轉(zhuǎn)過頭,謝皎談笑風(fēng)生:“我有一本神功寶典,正要找個有緣的出家人。不過嘛,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小刀尋來,謝皎口若懸河:“你信我小籠包教,咱們是什么教的來著?你信我回鍋肉教……別走啊,給我一個吹牛的機會!”

  僧道落荒而逃,她發(fā)出天問:“沒人要練神功嗎?東南武林無望!”

  “我能練嗎?”他自告奮勇,謝皎拍撣寶相花書封,哧道:“哪有神功?是我默寫的蘇黃詩詞,連夜趕工一百三十二首?!?p>  朱金木雕的戲臺,一派光輝燦爛,與二樓齊高。

  樂工班子坐在戲臺正下方一樓的陰涼里,左右梁柱也嵌著一副好聯(lián),上書:“一切夢幻泡影,有即非有?!毕聲骸氨娚源髿g喜,聞所未聞?!?p>  笙簫一起,小鼓密如雨盛,兩旁的廂廡中座無虛席。

  班頭喝了一聲“起”,三花臉蹦出戲房鬼門道。他抓耳撓腮,賣力扮丑,惹得臺下一陣哄笑。

  “話說東海,有一位泗水亭長,足智多謀,名叫尚香字子房。貞觀元年,尚香受詔進宮,手持一把青龍偃月刀,殺進朝堂,硬逼董卓退位……”

  白羽書生揮著一把鵝毛扇,清聲道:“你犯了癔癥嗎?”

  三花臉踱方步,搖了搖頭,正經(jīng)戲說道:“尚香替天行道,卻不貪戀塵世功名,從此諸侯蜂起。咸陽第一力士安祿山誓死平叛,擁護二皇子李世民稱帝,暗通金吾衛(wèi)嘩變,卻被陳皇后阿嬌的羽林軍鎮(zhèn)壓。尚香自愧鬧得東海大亂,無顏面見阿嬌,刎頸而死。當(dāng)她醒來,手中只有一把蒲扇,鍋里的黃粱飯還沒蒸熟?!?p>  噓聲一片,施半仙坐在二樓欄桿外,抱柱嚷道:“吵什么吵,看戲不就圖個子虛烏有?”

  白羽書生強笑三聲,羞憤投袂,馬不停蹄趕回戲房。

  謝皎領(lǐng)小刀坐在一樓耳池,低聲道:“徐覆羅不會唱戲,待會上臺演樹么?”

  小刀嗤笑答道:“慈師,你不知道,龍王愛看戲,特別是看漂亮小旦演的戲。師叔聽了精神百倍,說要演一流的英雄好漢。”

  三花臉妙舌逢迎,高聲朝臺下唱一大喏。

  “什么子虛烏有?前方應(yīng)有盡有?!?p>  ……

  ……

  臺前光鮮非凡,臺后兵荒馬亂,長靴連倒一大片。

  鬼門道的簾子撩起,徐覆羅蹲在橫梁上,就見那白羽書生一邊走,一邊快手脫戲服。

  班頭綁著兔耳似的幞頭巾子,厲斥道:“丑角被人看透強顏歡笑的底色,你就徹底演壞了!”

  書生匆匆擦臉換裝,戴上癩癩頭的假套子,舉起算命用的布招子,愁容滿面地回到臺前。

  “連年大旱,龍王要娶妻,才肯降雨?。 ?p>  徐覆羅掏了掏耳朵,聽不甚清,這時班頭走向一道屏風(fēng),屏后隱隱綽綽有個女子身影。

  他沿梁上潛行過去,伸長了脖子。屏風(fēng)一開,露出一張艷若桃李的面孔,慌得他急忙遮臉,又從指縫間偷看。

  “別踩了蛇尾。”她輕輕說。

  班頭兩腳一蹦,兔耳一甩,像掉進油鍋。

  一條黑蛇從屏風(fēng)游上她涂了蔻丹的右手,立起鱗身,朝空空如也的橫梁吐信。徐覆羅捂嘴屏息,在無人一隅落地,盯住鏡中紅透脖子的自己。

  “小阿鯉最漂亮,叫她去做龍王夫人!”

  臺上的戲詞傳進來,這女子起身,黑蛇纏上她的手臂,慢悠悠地睡回靈蛇髻。她振了振紅衫子,微笑道:“來這人間一趟,總要看見天光。”

  班頭拉開幕簾子,天光照入,阿鯉黑發(fā)如緞。

  一雙紅繡鞋,風(fēng)飄長紗衣。簾外當(dāng)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動靜,私語著魔一般。

  徐覆羅的心臟開始猛跳,百音如潮水灌耳。班頭朝樓下噓道:“好俏頭,給我緊著一張皮!”樂工們應(yīng)是,綠腰沿側(cè)場跑過來,背著一把鐵琵琶,氣喘吁吁道:“趕上了!”

  突然,一個豆眉的矮瘦戲子走近廊柱后。徐覆羅當(dāng)機立斷,一掌敲暈了此人,藏在妝臺下。

  他照著鏡子旁攤開的臉譜,用掌心揉開胭脂,很快搓紅了滿臉。徐覆羅拾筆,飛勾兩條怒眉,戲僮刷的扯開屏風(fēng),埋怨道:“安祿山,你連戲服都沒換!”

  耳池靠近樂工班子,琵琶聲透亮,謝皎神魂驟醒,心想:“女媧捏她的臉,當(dāng)真上了百倍心?!?p>  算命的術(shù)士旁敲側(cè)擊:“怎么,丑人就不能愛上天下間最美的人?”

  阿鯉抱著曬珍珠的簸箕,有些嬌俏地發(fā)惱,“我有你的臉,你有我的臉,你還會愛上我么?”

  術(shù)士惱羞成怒:“你敢瞧不起我!”

  他揮起布招子,大肆鼓吹道:“龍王娶妻,大旱可濟!我有東海令旨,只管發(fā)落了她!”

  “阿鯉,求你大發(fā)慈悲。竹子一年沒有收成,連龍王神像都曬裂了,我們別無他法……”

  “一命抵一萬條命,你不祭龍王,誰祭龍王?”

  “紅顏薄命,這是你該遭的罪!”

  一幫綠衣郎很快像牢墻一樣圍住她,喊天揚威,怨氣排山倒海。

  阿鯉打翻珍珠簸箕,被人綁上小龍舟,琵琶大珠小珠奔如急雨。她在方寸戲臺上,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我往哪里去?”

  “往東去,趁月亮升空之前,往東去。”

  藍(lán)旗揮成狂浪,小龍舟沖岸,轟然燒起沖天大火,一時化為灰燼,被戲僮賣力地拖了下去。

  阿鯉伏在戲臺正中央,黑蛇游走,她摘下發(fā)套,揚起白發(fā)三千丈。

  “此間與地獄孰好?”

  歌喉未落,人群中一陣驚呼。

  謝皎立刻起身,施半仙像只凍僵的鳥,從二樓廂廡重重地摔了下來。一聲悶響,塵飛當(dāng)場。

  ……

  ……

  一折戲演完,小刀悵然若失,他突發(fā)奇想道:“慈師,換成是你,你愿意祭龍么?”

  “我能為絕世美景舍生忘死,但我做不到為一幫貪生怕死之徒白送性命?!?p>  謝皎心有不平,“不問社稷問鬼神,何時再生西門豹?一死成圣,你愿意嗎?我反正不愿意?!?p>  話正說著,一塊油紙包的玫瑰糕從天而降,剛巧落在她懷里。南柯扛一把小盾似的玉兔搗藥傘,一道煙從二樓下來,擠上她的條凳,先發(fā)制人。

  “快吃,我好不容易溜出來,別叫我看戲也不盡興。”

  謝皎四顧,貨郎叫賣甜瓜,小刀扶起賴在地上不動的施半仙,沒有家丁跟過來。

  她低頭有些惱,南柯申明道:“我沒吃別人給的東西,我自己帶了?!?p>  油紙揭開,玫瑰糕嵌著碎核桃仁,謝皎借問:“你有哥哥?”

  “懶得提他,敗壞家門名聲?!?p>  “我哥總敲核桃給我吃?!?p>  她分一口給小刀,買四條甜瓜,施半仙背對戲臺,渾渾噩噩坐在地上。

  一條碧袖子伸過來,綠腰懷里琵琶橫放,眼巴巴瞧著謝皎:“一回生,二回熟?!?p>  她就勢分出去一條甜瓜,綠腰合十道:“你人真好,我吃這一口,少十年陽壽?!?p>  “你認(rèn)識阿鯉么?”

  “算認(rèn)識,班頭背地里叫她‘胭脂猛虎’,多威風(fēng)的名號!”

  綠腰抹嘴,謝皎靈光一閃,施半仙大聲嘆息道:“昨夜東海鯉魚,吞卻南山猛虎。我認(rèn)得她,她找我來了?!?p>  丐幫長老一副落拓樣子,開口也沒人信??旃募眰?,綠腰抱琴就走,樂工班子鑼聲催人。

  “咣當(dāng)!”

  徐覆羅金發(fā)綠蟒袍,赤著一張大臉,體態(tài)豐滿地跳出戲房。

  他披甲上臺,換了一副人皮,衣角繡滿了密密竹葉。安祿山以肥美之姿,連翻十二個筋斗,贏得滿堂喝彩。

  “美人在哪?快快傳與我趙別盈一見!”

  詞沒對上,小卒一時啞了,徐覆羅洋洋灑灑,又囂張道:“爺乃人中赤兔,馬中呂布。就算我惡貫滿盈,奸淫擄掠,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擋我趙別盈前路,若輩都是狗子!”

  謝皎掃視臺下,池座里密不透風(fēng)。方才那名無牙道士戴勝,聽了頓時變色,賊眉鼠眼,抬腳就出了天后宮。他出門本往右去,似被金衣神將嚇了一跳,腳一拐,捂住道帽,往左逃了。

  阿鯉拂簾出場,頭頂一張慘白面具,身上吊著三根懸絲傀儡的長紗帶子。

  “我本江南孤女,今朝身不由己,來做龍王夫人。你就是東海龍王?”

  “正是……”徐覆羅剛要應(yīng)下,天后宮外那具金衣神像晃蕩雙袖,大搖大擺地穿過成排的觀者,步伐六親不認(rèn),高聲應(yīng)道:“正是在下!”

  “?。俊毙旄擦_懊惱,“我打錯人了!”

  南柯奇怪,“她為何在笑?”

  謝皎輕聲道:“有人守護在旁,是不會強顏歡笑的?!?p>  “東海龍王獨孤標(biāo),今日娶你為妻!”

  施半仙霍然抬頭,對上金衣神將,一副“鬼見了我”的神情。那神將的胸前畫著歷歷白骨,死氣懾人,樟木偶頭的鬢毛眉宇卻依然平靜喜樂。

  謝皎頭皮一麻,南柯躲在她肩后,小聲道:“獨孤標(biāo)身患惡疾,不是早就被他的三個兒子殺死了么?”

  她微微側(cè)首,南柯說:“你沒聽說過東極宮么?”

  “活人怎么能嫁給死人?”

  阿鯉含顰帶笑,手腳被懸絲一振,慘白面具遽然下墜,扣住她艷若桃李的臉。

  獨孤標(biāo)大肆專斷:“你是傀儡,不是活人?!?p>  謝皎怒斥:“你放屁!”

  施半仙驀地大笑,臺下醒與不醒,都像瘋魔之人。一個蓬頭稚子眼見阿鯉的臉消失,怕當(dāng)真如此,哭得死去活來,正對戲臺磕了三個響頭。

  她袖中飛出一條紅紗,擦過謝皎肩頭,拍掉小孩的眼淚。

  獨孤標(biāo)堂而皇之地坐入席中,阿鯉收紗掩面:“我既想拿走你的心,又不想叫你察覺?!?p>  綠腰屏息奏樂,為她滾出碎珠似的龜茲胡曲。

  一丈紅紗漫掛頭,那新娘舉振廣袖,繞轉(zhuǎn)衣袂千百回,在螺旋穹頂下騰現(xiàn)出乳白色的窄衫繡褲。羯鼓猛響,她昂首振袖,流紗颯然成波。

  舞女脖頸筆直,凌厲得像刀鋒。

  謝皎喉頭發(fā)干,心想:“她沒看我,卻好像在跟我說話?!?p>  琵琶獨獨先激楚,新娘動蕩腰節(jié),如舞似跌,現(xiàn)出一副鬼魅的狂態(tài)。

  她一躍如虎,好像一朵兀然盛怒的大麗花,將水衣旋握在頭頂。

  阿鯉呼的扔走七重紗,拋開一片斷魂,雪色藕臂招搖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兩手倏然合掌,她一把揭開面具,無情眼亮如刀光。

  疾風(fēng)勁雨的琴聲落落滔滔,舞女的身姿酷烈決絕,腳下玉山將傾。綠腰咬緊牙關(guān),不敢泄掉那一口氣勁,鋼弦割指也渾然不覺痛。

  一聲裂帛,銀瓶乍破。

  美人一下伏在臺上,她慢慢抬起頭,點燃了銳利的目光,“我的命運,不該如此?!?p>  施半仙閉著眼聽,大叫一聲好。

  金衣神將的戲服十分巍峨,身后投下一片陰影。恭其盛一無所見,急得抓耳撓腮。他歪極了腦袋,就見徐覆羅將七重紗蓋在阿鯉身上,奇怪道:“他憐香惜玉,有什么好處?”

  “人間有誰非夢幻?風(fēng)骨自是傾城好?!?p>  獨孤標(biāo)的詞兒在蠶蛹似的神衣里打轉(zhuǎn),聲音似曾相識。

  謝皎疑心又是生迦羅作祟,卻聽臺上徐覆羅一聲驚叫。他跌坐在阿鯉腳邊,一條黑王蛇沿朱金色的梁柱游了下來,吐出火苗似的舌尖。

  “我有你的臉,你還會愛上我么?”

  她臨風(fēng)站在日光下,垂眸看向陌生人,徐覆羅張口結(jié)舌道:“敢、敢問姐姐芳名……”

  “小心!”謝皎低呼。

  金衣神將的木俑砰一聲炸裂,跳出一個包頭蒙臉的漢子。嘭嘭嘭,這三步極久,謝皎搶步上臺。徐覆羅面如土色,一把抓護阿鯉,蒙面人的短刀冷冷地朝他后心扎去。

  一朵金字羅盤傘蓬的張開,謝皎旋傘一揮,短刀沿傘邊滑了下去。

  蒙面人一擊不中,笑得眼尾炸花。

  她凜眉躍起,左臂勾住他涼膩膩的脖子,將人拐下戲臺。兩旁邊廂站出七八名蒙面人,烏壓壓地跳下二樓,場中一時大亂。

  天后宮出口無人封守,觀者沸沸揚揚,哄然似鳥獸散了。恭其盛連推帶搡,率他兩個嘍啰逃出大門,立刻把門關(guān)死。游俠翻墻而出,在墻外接住鄉(xiāng)民扔出去的孩子。

  謝皎繞柱飛回戲臺,俯視這幫刺客,沉聲道:“你們對虎落平陽的戲碼趨之若鶩,但我有一問,人杰都不足以自保,你有什么本事自保?”

  “趙別盈的命很值錢,人也大有名堂。讓他無法自保,就是我的自保。”

  為首的蒙面人陰陽怪氣,徐覆羅送走阿鯉,手忙腳亂脫下臃腫的戲服。他跟謝皎背靠背,低聲說:“魚上鉤了?”

  她朗聲道:“你見過趙別盈?”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p>  徐覆羅裝模作樣,“‘誰不重要’閣下,你死也讓我死個明白!”

  蒙面人啐道:“我乃紅毛獅子生迦羅,記住這個名字,下輩子找我報仇吧!”

  那幫人亮出明晃晃的短刀,嗡的圍攻過來。謝皎右手收傘劈頭,左手扣腕,膝蓋一頂,順勢扯臂抱摔,一下子解決兩個。

  徐覆羅左閃右閃,抱柱踢人胸口,飛出去的刺客轟隆隆砸垮了三排條凳。

  他腰傷沒好,很快被人踉蹌踹倒。謝皎拋傘一張,蓋住徐覆羅,短刀劈上烏皮布毫無劃痕。

  冷鋒攻背,她揚腿踩刀,腿彎壓臂彎,一手摟住脖子,重重?fù)ラ_了刺客。一番打斗之后,四下盡是呻吟聲。

  蒙面人冷眼擺開架勢,兩手各持一把三頭銀叉。

  “生迦羅?”謝皎嗤之以鼻,“你沒他瘋,這副陣仗,借刀殺人,演給誰看呢?”

  她腳邊一踩,翻上來一把短刀,把手是個小骨朵。鈍器能破重甲,蒙面人兩刺不中,反手用骨朵砸向謝皎的天靈。她矮身掃腿,蒙面人麻利跳開,砰的一聲破門而走。

  謝皎追出天后宮,門右赫然坐著一具漢子尸身。那人胸口赤紅,死了不久,想必是金衣神將原本的戲子。

  “嗡!”

  刀截秋光,從左刺來。她錚的一聲擋住,左手立刻扣住蒙面人手腕。

  短刀對三股叉,謝皎橫臂一劃,蒙面人訝然后退。他摸向腹部,掌上一條血線,右手銀叉憤然投向謝皎。她側(cè)頭避開,右手短刀正被那人踢飛。

  謝皎躲無可躲,欺身上前,雙手扣雙手,兩回拚力反身之后,叉尖終于壓向他的蒙面。

  “嗄!”

  這男人眼尾炸花,一個過肩摔,把她甩出一丈遠(yuǎn)。

  謝皎騰空落地,烏發(fā)迸散,刨花水的香氣一下轟然。

  “你戾氣太重?!?p>  蒙面人轉(zhuǎn)身重系黑布,擦掉鼻頭汗珠,出言挖苦。她的發(fā)梢像鋼鞭一樣,打在臉上火辣辣發(fā)疼。

  “沒戾氣的人,不是躺在地上了嗎?”

  謝皎直截了當(dāng),站起了身。他變了臉色,不得不承認(rèn)道:“你聰明得過頭,還喜歡撒野。這樁仇,我記下了?!?p>  “正怕你忘,省得我去找你?!?p>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但說到頭來,信徒比大盜更置圣人于死地。我要殺趙別盈,倒不是為了這個,更不是為錢。他算不上什么圣賢。今天是我饒你一命,靠水吃水,不在天后宮見血。”

  謝皎一怔,蒙面人的手下從天后宮趕出來,他在撤退前,說了最后一句話:“小鬼咨言大鬼,人間由誰稱王?”

  “下次再來,刀不留情?!彼龘P聲道,“我從小的心愿,可不是長大了活成鵪鶉!”

  云暗青天,空翠的樹影在謝皎身上很快黯淡,涼風(fēng)吹得她薄汗發(fā)冷。

  南柯和小刀一左一右扶著徐覆羅追來山道,就見蒙面人像歸林的烏鴉,三兩下就沒了蹤影,揚長而去。

  “你受傷了。”南柯驚呼。

  謝皎低頭自顧,徐覆羅上前,小刀咦道:“你們倆的后腰都在滲血,傷在同一個地方?!?p>  她伸手一摸,是一條細(xì)血跡,抽氣道:“破了皮,不是大事?!?p>  徐覆羅嚷道:“你不關(guān)心我嗎?我差點離開這美好的人世間!”

  謝皎接過施半仙的羅盤大傘,“沒事,傘好好的,沒破?!?p>  “沒人問你要傘,算命的去追戲班子啦,”南柯心有余悸,一陣一陣地反胃,“你們說打就打,嚇了我一跳。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白天瞧并不害怕,夜里便叫人心里發(fā)毛?!?p>  謝皎解下右手腕的紗帶角子,重新綁好頭發(fā),“南柯,你回明花團吧。”

  “怎么,我是累贅嗎?”

  “我這兒不安全了。”

  南柯扛起玉兔搗藥傘,“我不在乎!”

  “我在乎。”

  “吃過我的玫瑰糕,你還出爾反爾。”

  南柯扭頭就走,沒幾步忽然回頭怒喊:“你們都是小豬!”

  謝皎失笑,“她連爛話也聞所未聞?!?p>  她拾起草叢里的三股叉,交給徐覆羅:“查一下它的來歷。雷潮電輝哪位都好,你幫過他們,有交情吧?”另外吩咐小刀:“送南柯回去,我四處走走?!?p>  徐覆羅憂心忡忡,“既然殺手奔著趙別盈的名頭來了,那我還安全嗎?”

  “我?guī)湍闱筮^人,必定萬事大吉?!?p>  “誰啊,這么厲害?”

  “關(guān)帝啊?!?p>  徐覆羅耷拉著臉,謝皎調(diào)整腰帶,蓋住了血跡,“如果刺客真有十足把握,方才就不會多嘴,只會直接滅口?!?p>  他眼前一亮,“有好消息?”

  吳云浮綠水,映出怦然綻放的金字羅盤傘。

  謝皎答非所問,沉吟道:“眾耳難瞞,李鬼生事。生迦羅的名頭大了,這不太妙。”

  

陳叔夜

注:1.“一切應(yīng)作如是觀,有即非有;眾心皆生大歡喜,聞所未聞?!薄濉V州福建會館戲臺聯(lián);2.“昨夜東海鯉魚,吞卻南山猛虎?!薄顿省匪巍め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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