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橋上過,碧水下潛行一頭黑黢黢的老牛。它昂頭換氣,牛鼻子噴出一蓬水霧。
牧童躺在岸邊打盹,帶刺的舌頭舔醒了他,叫聲“落架”,水牛溫順地低下頭。
月姑收回目光,牧童踩著白犄角爬上牛背,她想:“執(zhí)牛耳未必是盟主?!?p> 白摩醯不知所蹤,龍象之姿叫她過目不忘。
月姑走過吱呀的木橋,繼續(xù)想:“吐蕃諸部山高水遠(yuǎn),尚沒聽說過有一統(tǒng)雪域的大王。想必各部之間,各據(jù)為王,暫未塵埃落定,也跟這四分五裂的天下一樣?!?p> 激流如注,橋下銀魚飛躍,牧童騎牛悠悠遠(yuǎn)去。
小丫頭兩腳橫跨,在泉水分梯的天生石墩上,賣力挑起長竿,魚線甩吊一只麻雀。
她斜綁頂髻,嘖嘖感嘆:“水牛任勞任怨,虎卻是山林之王,可見誰能威懾四方,誰就一生為王?!?p> 芒鞋晾在白石上,她高挽褲腳,歡呼著釣起來一條魚。
月姑定定地瞧她為何開心,小魚渾然未覺,拿起岸邊的魚簍子,丟進(jìn)那條魚,忽然將魚簍咕嘟一聲沒下水面。
“紅配綠只要不太濃,也不難看嘛?!?p> 小魚顧影自賞,一眼瞥見月姑的臉,嚇得手忙腳亂。簍中銀魚趁機(jī)逃出生天,大蝦雙螯亂舞。
“為何如此?”
月姑清冷開口,小魚對著高挑白皙的女子罵道:“你長得像撐天柱一樣高,干什么用?”
“看你頭頂。”
小魚惱得踢水,月姑將鐵笛朝腰后一掩,捻掉臉上的水珠,“生氣?”
“愿者留,不愿者走,”小魚抱起魚簍,“你不走,我走!”
她踩著汀步圓石上岸,氣勢洶洶拎起芒鞋,光腳走出半里泥地。
農(nóng)婦頭戴斗笠,在院前簸癟谷。轉(zhuǎn)過翠崖,小魚頓時規(guī)矩手足,兩只摟脖子打架的野貓掉下樹梢,嚇得她腳步一停。剖魚刀咕咚掉下魚簍。
廢樓中,傳出鶚公和鶯婆大打出手的動靜:“綁來明花團(tuán)小女兒,換回武王刀,當(dāng)然由老子稱霸武林!”
“做你的白日夢去吧,我要把刀賣了,買綾羅綢緞和西湖豪宅!”
小魚噤若寒蟬,抱緊魚簍子,彎腰撿刀,貼墻溜過廢樓。
無依之人腳踏芒鞋,沿那銀杏葉的黃昏泥徑溜達(dá)。板車滿載栗子,從她身旁轱轆經(jīng)過,小魚腹中一嘰,局促地想:“前路無涯,我不信個神仙,怎么活呢?”
西洞庭不缺佛廟,橘貓懶臥黃墻,看守菜畦。
她尋思說:“哈哈,貓打哈欠真丑啊。”
橘子樹下的青瓦廂房古老而滄桑,門板倒貼泛白的“福”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浮出窗沿。
生迦羅雙手受綁,繩端吊在梁上。他赤裸著傷痕累累的上身,余光從干枯的散發(fā)間瞥了過來。
“你想要珍珠嗎?”
他一開口,小魚眨了眨眼,生迦羅說:“我的眼是珍珠所做,只要你過來,看著我。”
“你是老虎精修煉成人吧?”
“我能看見你的心?!鄙攘_目不轉(zhuǎn)睛,“靠近些,讓我看著你?!?p> 玄玄和了了二僧的腳步聲率先靠近,一個抽鼻子說:“奇怪,沒人動炊?”
另一個答道:“火頭僧挖出人形何首烏,要去集市賣了?!?p> 兩人掃視柵欄窗欞,生迦羅雙臂高高吊起,頹喪地朝窗外垂頭,連紅蜘蛛從他胸前爬過也毫無知覺。
玄玄嗤道:“等公主找回浪人劍的殘骸,我就趁夜黑風(fēng)高,把這個禍害蒙眼丟進(jìn)太湖。這一趟得了聞名吐蕃的金環(huán)降魔杵,我也不算虧。”
了了搖頭說:“阿彌陀佛,得饒人處且饒人?!?p> 數(shù)完一百,小魚悄悄從生迦羅身后探出頭,窗外落暉赤紅。她伸手打落結(jié)網(wǎng)的蜘蛛,話剛到嘴邊,抬眼一眩,墜入了他詭異的金眸。
一道利光閃過,麻繩兩斷。
……
……
八月十五,縹緲峰山腳的市集人滿為患,水車軋軋運(yùn)轉(zhuǎn)清波。
三圣廟外有兩個金絲銀袍的龍虎山道士,正為一名百歲老壽星做齋醮,男女老幼圍成一圈,看法事的戲。隔街相對,火頭僧身邊的一眾鄉(xiāng)民,正為仙藥賦詩:“好個何首烏,真?zhèn)€毬像人。吃了就成仙,六親都不認(rèn)!”
“兄臺高才,真是神仙人物!”
“過獎,我是不是有點(diǎn)像完顏阿骨打?”
“這是無價之寶??!”
恭其盛一聽,伸手就拿。火頭僧急忙捉住他的手腕,他莫名其妙道:“怎么,無價不是白拿?”
“無價是無限大,不是無限小。”
一名碩人女子抱肩發(fā)話,她腰系鐵笛,又道:“更何況,這就是蘿卜?!?p> 火頭僧大急:“你還想騙人!”
恭其盛一腳踏碎何首烏,鞋抬起來,真是多汁的脆蘿卜,他啐道:“騙子!”
看客很快散盡,一個雪人似的小女孩留在原地。她穿一身藕絲織的衣裳,背后繡一朵斗大荷花,茫然不知所措。
月姑彎腰招手:“媽媽呢?”
“我的牙掉了!”
她舉起一枚邀功的乳牙。
月姑陪她坐在路邊茶棚,用糖炒栗子的香氣勾出小孩的真心話。恭其盛坐在不遠(yuǎn)處,飲酒等人,聽差奉承道:“催綱官,她面目姣好,你娶回去不錯?!?p> 恭其盛橫眉豎眼,“一上來就喝綠豆飲子,我養(yǎng)得起嗎?”
“看她人模人樣,肯定衣食無憂?!?p> “算了吧,我看不慣她貪圖享受,喝白水不好嗎?將來膝下有了兒女,難道要我一人養(yǎng)家?”
聽差嘟噥道:“喝白水的,你又看不上?!?p> 恭其盛浮想聯(lián)翩,一錘定音道:“娶回去可以,我點(diǎn)了頭,她才能喝綠豆飲子?!?p> 月姑拿湯匙撇開蘇州綠豆湯面的薄荷葉,舀出碗底五彩斑斕的湯料。
小丫頭吃了青紅絲,黃鸝似的,絮絮道:“詩容騎黃牛,戴斗笠,穿過粼粼草浪,就像在阿母的秀發(fā)上夢游。等挑完了草,我要去廟里收佛香,一把香就是絨球,大殿前全是密密挨挨的紅色蒲公英。
“如果詩容想跟佛祖說話,就得先點(diǎn)燃一根蒲公英。
“我說,大肚子阿翁,你看,今年的睡蓮收成很好,來年再多點(diǎn),就更好了。不過呢,也不用太多,別淹沒水牛的鼻子,小牛犢還趴在老牛的背上呢……”
晚風(fēng)鐘聲,月姑攪動綠豆飲子,詩容望向一旁賣藝人缽中的紅蜘蛛,“它怎么啦?”
“發(fā)燒?!?p> “哦,我還以為是蒸螃蟹?!?p> 月姑說:“我給你變個戲法?!?p> 天色紅云漫游,她取下腰間空空如也的葫蘆,往頭頂一舉。
詩容瞇眼一看,紅云正像從葫蘆口所冒,這一刻頓時有了仙氣。
瑰麗的暮色很短,阮詩容眨完這漫長的一眼,老嬤嬤就哭天喊地找了過來。那老嬤嬤是大越人,說不通漢話,阮舶主而后匆匆來遲。茶客見是還君明珠,紛紛拍手叫好。
“你見過浙東富饒,發(fā)現(xiàn)了什么疑難之癥?”
萍水相逢,月姑隨口一問,阮舶主婉拒:“食君俸祿,為君分憂,這不是你們該考慮的事么?”
“豈有此理!”
恭其盛剛要發(fā)作,一名老道士卻突然越眾而出。
散圣長老一頭白發(fā)戴蟬冠,畢恭畢敬對月姑行禮,“山人,幸會?!?p> 大越舶主帶女兒離開了,阮詩容頻頻回頭。月姑對她舉起乳牙,詩容豁齒一笑。
恭其盛顧忌龍虎山的聲勢,眼睜睜見那老道士跟碩人女子走向縹緲峰,氣得一擂桌面,“她嫁給了我,竟敢與人私奔!”
……
……
萬里無纖云,市集人來又去。
謝皎左蹦右跳,跳近街頭咿咿灑霧的水車。她在滂沱雨下,沖凈了滿是血汗的脖頸。彎刀掉入水底,直立著散開紅暈。
她孤身一人,萍飄亂水,穿過熙熙攘攘的晚市。漁郎打鼓,謝皎聽會兒賣魚詞,跟著打拍子。遠(yuǎn)處燈光朦朧閃爍,徐覆羅跳起來,朝她招手。
謝皎腳步一頓,朝他輕快地走了過去。
“大哥行行好,我吃不得花椒!”
“哈哈,你可別說魚不好吃,它一生氣,說不定會卡你喉嚨?!?p> 行菜上菜,徐覆羅當(dāng)頭合十,方桌圍了一圈熟人。綠腰挑著蘭花指剝蝦,施半仙睥睨四顧,舉著一團(tuán)裹冰的布巾敷在右臉。
“嘿,我鬼混回來了?!?p> 謝皎跨坐條凳,喝了一只桃。魚頭白眼瞪人,她抹抹嘴,筷子在桌上一磕,夾開一枚花椒,分別蓋住盤中的死魚眼。
“他怎么了,吃得高興,脫臼?”
“本大爺中了招蜂引蝶毒?!?p> 施半仙鄭重其事,綠腰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不問自招:“我跟班主一邊跑,一邊談工錢。誰都知道,樂工手??谕#@人可倒好,狼奔豕突追過來,直接把班主撞下了河。佛也忍不了這股火氣,我一腳踹樹,叫蜂窩砸他個正著!”
徐覆羅噗呲一笑,綠腰順勢從腳邊提起一只幽綠的蜂巢,發(fā)自肺腑道:“結(jié)果撿個寶貝!”
“蜜蜂都沖我來,你不就撿了寶貝么?”施半仙捋一把臉,“我愁到一下長出滋滋的胡茬子!”
綠腰撒手,蜂巢咚的落地,她數(shù)落道:“一把年紀(jì)見色起意,你還有臉說?就沖你瘋癲的樣子,胭脂猛虎永遠(yuǎn)不要被你找到才好!”
施半仙干張大嘴,笑不出來,所以只顧拍手,“拿酒來,不要便宜的!”
謝皎剔魚腹吃,“這魚太小,沒娘魚似的……你扁什么嘴?”
徐覆羅嘟噥:“我也沒娘?!?p> 她瞟了一眼,“吃得還挺壯?!?p> 徐覆羅喜滋滋地悄聲道:“左腿五十八根腿毛,右腿六十七根,我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我喝了一晚的酒,幸虧你回來得及時,不然我裝醉也買不了賬?!?p> “你說得我荷包一痛,在下道號窮鬼子,天上快掉餡餅,急急如律令?!?p> 她掀開花椒蓋,“看,魚眼都比你眼大?!?p> “嘿,你爹我……”
“孫子,你竟敢喂我姜絲!”
徐覆羅一瞄,給她挾的那塊白魚肉纏了一圈姜絲,他撓撓頭道:“你怎么了,說話夾槍帶棒?”
“殺了四只惡鳥?!?p> 謝皎咽下一口悶氣,轉(zhuǎn)向施半仙,“你對伯勞門知道多少?”
施半仙立刻精神百倍,“伯勞門是江湖名門棄徒所造的巢穴,以不講武德為訓(xùn),出手非死即殘,一幫討打的下三濫!哦,還有個誰,專門襲襠,你說可恨不可恨?”
謝皎不禁好笑,“他再可恨,也沒叫你記住尊姓大名?”
施半仙念念有詞:“我也學(xué)到一二?!?p> 她放下筷子,自斟一杯,“不用記住了,我也學(xué)到一二。作為長老借傘的謝禮,千鈞一發(fā)之際,我踢碎了戴勝的腦袋。”
徐覆羅恍然大悟,“你這一架想必打得不甚美觀,一定是被人瞧見了,這才遷怒于我?!?p> 謝皎哼道:“作奸犯科的鼠輩也在混跡江湖,高山流水的對手自然少之又少?!?p> “誰看見了?”
他湊過來,她頓時彎了兩指,作勢要勾眼。
徐覆羅端來一盤糯米八寶鴨,反客為主道:“這盤菜叫五谷豐登,鴨肉又肥又香,是來報恩的。吃它,解氣!”
“我跟鼠輩對敵,有何進(jìn)益?”
謝皎一嘆,她捏住束發(fā)的兩條巾角子,高高舉起來,“我現(xiàn)在怒發(fā)沖冠,你們不要惹我?!?p> 綠腰嘀咕道:“哪有什么棋逢對手?行走江湖,全是三教九流。”
施半仙侃侃而談:“所謂江湖,不過三教九流。儒釋道三教,開山立派,吃的是朝廷正祀香火。九流是講先秦九家,儒墨道法農(nóng)名雜,加之縱橫、陰陽兩家,個中流派沒落甚久,平生緣慳一面?!?p> 謝皎嘿道:“什么正祀淫祠?無非就是,三教九流分信眾的香火,朝廷分三教九流的香火?!?p> 他轉(zhuǎn)動酒杯,賣個關(guān)子,“可是呢,那都是大人物的世界,落到市井巷陌,不講名流,只講生意。刀頭舔血雖然危險,膽大之徒卻敢招搖過市。更有心機(jī)深沉之輩,擦肩而過,你也一無所覺?!?p> 謝皎蹙眉說:“你說這些話,究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離真相很遠(yuǎn),如隔云泥,不可盡信?!?p> “說太多漂亮話,容易胃疼?!?p> 她托下巴深思,突發(fā)奇想,“流光一彈指,誰聽過沒有?”
施半仙咳嗽兩下,坐立難安,噓聲道:“我只聽過風(fēng)雨一彈指,那是十郡劍門久享盛名的禁招。劍氣在手,可御風(fēng)雨為劍??上О?,為免民斗成風(fēng),朝廷禁武。久而久之失傳,誰也沒見過,只剩一些招搖撞騙之徒,假之牟利。劍門守著文王劍,像個沒用的太監(jiān),根本暴殄天物!”
徐覆羅咧嘴笑道:“哈哈,太監(jiān)?!?p> 綠腰眼睛飛瞄,在這三人的臉上跳來跳去。
她清清嗓子:“我七歲練輪指,師傅叫我拿生雞蛋握在手心,要它不掉。我怕摔碎了心疼,就拿煮熟的鵪鶉蛋騙她?!?p> “哎?”謝皎心思行云流水,“那練太極拳,豈不是要兩掌之間抱一只大西瓜?”
徐覆羅吃得喀喀作響,“清炒西瓜皮也好吃,我以前怎么沒吃過?”
她語重心長:“這不是剛殺了雞鴨過節(jié),沒有小家禽吃西瓜皮么?”
他拍一下嘴皮,“呸,腦子沒嘴快?!?p> 綠腰的五指徐徐掄開,像一朵綻放的花,“童子功是為了讓手記住,不是為了讓我記住。門派如果敗落,一定是從童子功開始敗落。名門正派敗落,一定是總跟無恥之徒過招,招式動作在變形?!?p> 謝皎深以為然,鄭重其事道:“我封綠腰樂師為童子功教教主?!?p> 施半仙顧影自憐,苦酒入喉,嗆得直吐沫子。綠腰幸災(zāi)樂禍,拍桌子道:“哈哈,報應(yīng)來了?!?p> 他像個嘴硬的螃蟹,揮舞雙螯,陰陽怪氣地笑:“算命太多,會遭反噬。這不是老天懲罰,是孱頭聽不得真話。他聽到判詞,報復(fù)一回;判詞應(yīng)驗(yàn),又報復(fù)一回?!?p> 謝皎點(diǎn)頭,快人快語道:“說中了是烏鴉嘴,沒說中是妖言惑眾?!?p> 綠腰眉頭一橫,徐覆羅隨即舉杯,“哎,綠腰姑娘,你那同伴呢?那日在茶樓有緣得見,真是超軼凡塵。”
“你想見她?”
他想了想,“算了,仙人可存不可識?!?p> “別管她,她命好,只會交游緋紫!”
綠腰搜腸刮肚,大手一揮,鼓成包子臉,面前的醋碟里沉著一枚湯包。
謝皎咦道:“醒醒,醋包!”
她轉(zhuǎn)向徐覆羅,言下微醺,“你喝了一晚,分毫不醉,怎么在船上就能醉?”
他立刻一副醉相,施半仙伸手來爭酒喝,二人你推我搡,小打出手。
“干嘛呢,搶著付賬?”
謝皎拍案,酒杯咣當(dāng)晃蕩,水面的圓丸波瀾起伏。
……
……
空潭沉著一輪黃月,復(fù)歸平靜。
縹緲峰婆娑的樹影下,兩人閑步穿橋。
“山人面前,豈敢自稱散圣?小道葛白眉,五十年前一十八,愿做五十年前的小葛。”
“你也活到了眉如鮮雪的年紀(jì)。”
這口吻仿佛年紀(jì)相當(dāng),葛白眉捋了捋膏面染須的青眉,像五十年前那樣跟在她身后,苦笑著說:“我那時沒想過,修道竟如此之難。”
“早告訴你,你就未老先衰,一輩子都沒法開心。”
月姑走下乘魚橋的石階,面前一汪流泉映月。葛白眉吹熄了所提的蟬燈,長袖攏下他手背的老斑,“山人開心過嗎?”
“太久了,不記得?!?p> “你不記得我,不論五十年前,還是五十年后?!?p> 月姑依舊沒有看他,凝神觀望泡影,仿佛一只想撈水中月的頑猴,正在靜待時機(jī)。她一動不動,側(cè)臉像冰雪所鑄,落葉行水,打破一方靈境。
“在貓狗眼中,你也是長生不死的神?!?p> 她掃過來,目光古井無波。
葛白眉等到答案,卻難掩失望,“在你眼中,我也是貓狗嗎?”
“你賤視貓狗?”
葛白眉搖頭道:“天地不仁,不貴萬物,卻也一視同仁,不賤萬物?!?p> “一年花,七年金魚,十三年蟬,人已經(jīng)是它們的神。何必以人之身,做人的神?”
她身法倏忽,掠水掬起落葉,沒等葛白眉反應(yīng)便飛上橋頭。
月姑攤手,掌中露出銀杏葉,躺著一只凄涼喪家的竹蜜蜂。
老樹響起厚壯的風(fēng)聲,泡影碎成金波。
綠蜂趴在她手指上,斷了一片翅膀。月姑一拂,過了沒多久,綠蜂毛茸茸的屁股下,悠閑地晃動起了兩條纖細(xì)的后腿。
“你是我老了之后,最不愿見的人?!?p> 縹緲峰沉默得像神佛指掌,對它而言,葛白眉這句話實(shí)在無足輕重。
他拾階而上,回到乘魚橋,自顧自地說:“小道五十年無夢,神君大會前夜,屢屢在夢中驚醒。今夜見你形貌未改,了卻小道一番孤憂。我先知先覺,也不算壞事。”
竹蜜蜂抖翅飛走,月姑拍拍手,跳下橋頭。
她淡然道:“求神拜佛也要買香火,你以齋醮為生,想必很清楚。如今空口無憑,就要托求于我?”
“我深知你的脾性,當(dāng)然不會煩你。”
葛白眉開懷地笑出聲,又緩緩收笑,心事重重,“只不過,龍虎山上,伏魔殿的封印已破,天下必將大亂。我下山修道五十年,早已厭倦分分合合?!?p> 他瞄一眼月姑,竹影如藻荇交橫,閃在她背上又很快掃去,像是五十年前玄都觀的重重經(jīng)幡。
葛白眉跟她徐行在無邊竹海,似是自言自語:“亂世與否,不看打沒打仗。妖魔橫行,那離亂世也不遠(yuǎn)了?!?p> 縹緲峰別館的飛檐,隱隱高出竹梢,月姑冷清地說:“西洞庭是吳越國投龍簡的地方,我親眼看見他們聲勢浩大地做法事,但水田依然大旱。百姓搬出龍王牌位,曬到暴裂,以示懲罰。直到把龍王神像毀于烈火,仍舊無濟(jì)于事?!?p> 霜竹成百上千,幽幽簌簌,一點(diǎn)也不濃,像是得道成仙的玄妙夢境。
她停下腳步,面前是一道紅墻飛檐的三清門。霜竹綠林中,孤零零的陳舊泛白。
月姑玩味道:“供奉神像是你,打碎神像也是你。前后判若兩人,葛白眉,我信誰好?”
山腳下,神君大會連綿的魚燈,點(diǎn)染起起落落的樓臺民居,像一張喜氣洋洋的珍珠網(wǎng)。葛白眉跟她站在這竹海的一豁之地,仿佛一只從深山窺望人間的小妖怪,一時難吐人言。
“凡有所愛,必有所求。凡有所求,必有所應(yīng)。我見過的很多人,都是最后一面?!?p> 月姑沉沉吐一口息,穿過三清門,一人飄然獨(dú)往縹緲峰頂。
葛白眉駐足片刻,自覺滄海一粟,心想:“可我見過人間奇勝,還是想與你說?!?p> ……
……
縹緲峰別館前掠過兩個人影,小刀揉了揉眼,疑心中秋月夜見鬼。
他剛從山腳的三圣廟燒香回來,邁進(jìn)館里,又一道人影匆匆出門。
“姑娘去哪?”
“你能看見我?”
小刀一愣,登登登后退。
南柯穿著粉白衣裳,風(fēng)飄裙角,如夢似魅。她張開五指,在小刀眼前一晃,憤然道:“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
七十二峰堂摔桌子的動靜傳過來,南柯捂住了耳朵,想下山又不敢,“你,講點(diǎn)笑話。”
小刀咳一聲,“三圣廟有三尊神像,一個老君,一個佛祖,一個孔子。道士把老君搬到中間,和尚擠開他,讓佛祖取而代之。書生踹倒兩具神像,將孔子留在當(dāng)中。他們大打出手,搬弄是非,禿驢和牛鼻子忽然聯(lián)手,破口大罵:‘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從古至今,分明是你燒我們最多!’”
“好笑嗎?”
小刀窘迫道:“我在山腳下親眼所見……”
“好笑?!蹦峡旅嫔C然,“我得親眼看。”
她跟小刀左右周旋,正迎上一行人酒足飯飽回館歇息。
徐覆羅對謝皎低聲絮語:“鹽幫入室恫嚇,會在桌上留一把三股叉。叉柄的骨朵拆下來,可以散成四瓣,代替石蓮子?!?p> “石蓮子有何用?”
“鹽幫曬鹽嘛。石蓮子投進(jìn)鹵水,能浮起來的就是好鹵水。鹵水越濃,出鹽越多。”
謝皎若有所思,比劃道:“兩股叉做大,像刨地的釘耙,就能叉住人的腰。生迦羅惡名日盛,我擔(dān)心有人借他的名頭生事,把兩股叉送給學(xué)宮生徒和慈幼局,能防惡人揮刀……”
她一抬眼,南柯站在燈籠下,含怨望人,扭頭就走。
小團(tuán)主氣赳赳地拐進(jìn)桔香廳,怒喝一杯冷茶。
一行人悠悠入廳,燈火通明,毗鄰七十二峰堂。高麗和日本的客商各聚一桌,問丸拿筆比劃:“我很憂郁,‘憂欝’的‘欝’字怎么寫?”
“你不是寫出來了嗎?”許斐誠瞟他一眼,“哈哈,林四郎不學(xué)無術(shù),訛繁為簡?!?p> 問丸豎著寫成一排“林四郎”,一把奪回箋紙,訕訕道:“常用的東西,必定簡單?!?p> 謝皎探過頭,眼睛閃亮發(fā)光,接話道:“那越簡單的字,應(yīng)當(dāng)造得越早。既然越早,就越重要,勢必不可或缺,遠(yuǎn)勝畫蛇添足的后生之物。”
“是哇……”
姜仁鏡話沒說完,拓純一腳踹向他的椅子腳,叫人噤聲。
問丸撂下毛筆,劍拔弩張。徐覆羅旱地拔蔥,十分熱衷主持公道:“兩位自重,自重!”
“貴國地盤闊大,東邊不活西邊活,極盡轉(zhuǎn)圜的余地,自然多有和事好人。高麗山丘之地,挾在數(shù)朋之間,折沖樽俎,自然多有飲血狂徒?!?p> 拓純冷冷開口,姜仁鏡欲言又止,忍氣吞聲。
就在此時,綠腰大駕光臨,抱著綠蜂巢,咣當(dāng)一聲撞開長門:“這里美輪美奐,門口還缺石獅子嗎!”
她連人帶琴轉(zhuǎn)了一圈,徐覆羅嚷道:“你們都會吹彈唱打,我學(xué)個什么,才能與眾不同?”
“木魚。”綠腰正陶醉,勢要往謝皎身上一坐,謝皎往她蜂腰一拍,將人輕輕趕走。
綠腰眼疾手快,從南柯的點(diǎn)心碟里,捻起餅餌就咬,“紅豆!呸,棗泥?!?p> 這人癡仙下凡,隨心所欲突如其來,硬把肝火襯得十分滑稽。拓純負(fù)氣離席,姜仁鏡吁一口息,對徐覆羅低語:“來的船上,他霸占我的床位。老子一睜開眼,臉上趴只螃蟹!”
綠腰解琴一掃,“別吵了,猜這尾音是往上,還是往下?”
“往下?!苯淑R篤定,問丸反駁:“分明往上?!?p> 謝皎略一思忖:“上下都有?!?p> 綠腰嘲笑道:“我彈出高低兩個宮音,只不過跨了整個五音。和弦聽不明白,吵架還能吵明白?你們都在盲人摸象,就她一個耳聰目明?!?p> ……
……
“十幾年前,高麗和女真都是遼國的藩國。高麗貿(mào)然興兵曷懶甸,遼國上京也意圖借高麗消耗女真諸部,最后女真人殺出重圍,建立金國。如果不是這一仗,天下沒有人會對女真刮目相待?!?p> 桔香廳二樓,沈晦站在暗處,一手扶欄,凝視著廳下諸人的歡聲笑語。
南充華說:“錢的用處很大,但對你我而言,并不大?!?p> “將人之人和將錢之人,誰更重要?”
“將人之人?!?p> “將人之人,為錢所將。”沈晦睨一眼明花團(tuán)主,“南團(tuán)主,買地貴么?”
“是貴是賤,全憑交易雙方所定,不由看客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所定。酸眉醋眼的閑漢,說那價值連城的和氏璧只值一摔,這是不作數(shù)的?!?p> “是啊,”沈晦沉吟,“買回燕云十六州,不知要經(jīng)誰的手,花多少錢交易?”
“兩浙好在富饒,家蓄百金,仍不在富人之列。壞在財力有恙,立刻就沒了朋友?!?p> 南充華嘆息,話鋒一轉(zhuǎn):“大兒不成氣候,雖念幾天閑書,座上交朋一概大字不識,只看重別人待他那貓兒撓癢似的好處,良言苦口斷不肯聽。”
“我姑妄言之,他只在軟骨頭面前才能呼風(fēng)喚雨。心性自卑,不能追隨強(qiáng)賢?!?p> 南充華面露苦色,像在說一件丑事:“我何苦說這些呢?正妻走得早,妾室出身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老夫待這母子仁至義盡。我算是想明白啦,這一代成不了士族,只有靠小女兒了。到時要請芥舟小友,為我親孫取名定字啊?!?p> 沈晦微笑頷首,“那是自然,我喜歡取名?!?p> 他摸住左臂衣袖下的傷勢,“不過,恕芥舟無能,擾了邵護(hù)法白云莊的清凈?!?p> “你誅殺伯勞門流匪,為民除害,功過相抵,小邵不會怪罪你?!?p> 南充華舉步要走,疲倦道:“乏了,我去七十二峰堂看看,百丈宗和摩尼教分出高下沒有?”
“南老?!?p> 沈晦喊住人,南充華停下腳步,他說:“明日就化龍,你回明州,安危應(yīng)當(dāng)無虞?!?p> 南充華的背影,在暗處顯出一絲上了年紀(jì)的佝僂。他擺了擺手,不發(fā)一言地離去,消失在通往七十二峰堂的空中廊橋。
沈晦望回?zé)艋鹜鞯拇髲d,謝皎拿著一本寶相花書皮的簿子,跟姜仁鏡聊得正投緣。
南柯在角落瞟她,一只綠袖子像青蛇伸過來,南柯?lián)坶_了手,綠腰訕笑。
“玫瑰桃膠湯,我沒喝,冷了。你不嫌冷就喝吧。”
南柯推過粉荷盞子盛的甜湯,綠腰笑靨自然開,夸道:“我早就看你眉清目秀了!”
徐覆羅有樣學(xué)樣,南柯呵斥道:“手伸得還挺長,我?guī)湍阏覀€接骨大夫?”
他干笑兩聲,徑自轉(zhuǎn)去問丸和許斐誠背后,伸手倒茶喝了。南柯本想曲線救國,讓徐覆羅把謝皎賴過來,哎的一聲張望,卻沒如愿。
問丸板板正正寫下一個“飯”字,念道:“麻麻。”
“莽莽?”謝皎又探頭,“巴蜀話也有,飯。”
姜仁鏡獲贈她默寫的蘇黃詩集,興高采烈地回房去了。徐覆羅點(diǎn)頭道:“有媽在就有飯吃,吃飯找媽,確實(shí)有道理?!?p> 謝皎思索道:“這不就像喝奶聲么?只不過長大了,換奶為飯,想吃飯的動靜變成了媽媽的稱呼。我猜,‘啾啾’肯定是幼鳥對母鳥的稱呼。”
許斐誠談笑風(fēng)生:“風(fēng)俗殊異,卻有相通之處,真有意思?!?p> “人之本性。”她拍徐覆羅手臂,炫耀一番,“伊坂!”
“什么?”
“牛?!彼脛倢W(xué)的高麗話夸他,“好一頭蠻牛!”
徐覆羅心下不以為然,謝皎大方道:“高麗人會高麗話,也會漢話。日本人會日本話,也會漢話。我只會說漢話,這不就輸了先機(jī)?”
“你又不是使臣?!?p> “我會開封官話,還會明州鄉(xiāng)言,再學(xué)了高麗話和日本話,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問丸贊道:“藝高人膽大?!?p> 徐覆羅吐舌頭揶揄:“我會說夢話?!?p> “對了,謝教主,東海航道如今是誰掌管?”
“怎么了,難道不是官府?”
許斐誠心事重重,“我來的路上,東海有兩撥強(qiáng)人,彼此呼嘯撞船。小生要護(hù)送醍醐寺的座主,回返平安京,擔(dān)憂歸期安危……”
南柯偷望謝皎一眼,心下狐疑,她沒想到商團(tuán)之人相聚卻不言商,交朋友只談此外的闊大天地。萬卷書不如萬里路,小團(tuán)主拍著桂花扇,她初出閨閣,很為險惡的萬里路發(fā)愁。
方窗之外,凌霄花蕩蕩悠悠垂下來,南柯頭上像戴了一頂花冠。
謝皎收回目光,往樓上一掃,二樓安靜無人。
她起身撣衣,催道:“走,賞月?!?p> 問丸打開手邊一只錦盒,“謝教主,留步。”
那盒里有一柄華麗的團(tuán)扇,扇面鏤空,是由竹絲為骨,貼了三兩紅葉成畫。
“平安京的紅葉團(tuán)扇,定海座主所贈?!?p> 謝皎揚(yáng)眉,“他不是在躲人么,你們找到他了?”
許斐誠一怔,隨即神色如常,說道:“明日僧團(tuán)要為神君大會化龍做法事,之后座主便不再逗留。我們談好生意,就盡早回去?!?p> “多謝,”她不客氣,捻起扇柄一轉(zhuǎn),“后會有期?!?p> 謝皎將跨出門,南柯原本背對她,忽然手臂被人一拽,登登登倒退著走出桔香廳。她揪下凌霄花,朝謝皎丟去,后者一閃,嘿嘿道:“哎,沒打中?!?p> 南柯惱怒道:“我跟你有過節(jié),絕交了,誰也不想見誰?!?p> “去峰頂,賞月,釣魚?!?p> 謝皎拽人走到?jīng)鏊耐ピ褐?,楓樹剪影颯颯,巨大的滿月正在爬山。
“夜來魚,”她故作神秘,“長在樹梢。”
南柯眼里發(fā)亮,跳起來道:“我去拿風(fēng)衣?!?p> “真好哄?!?p> 待人跑走,綠腰嗤笑謝皎的伎倆。
“咣當(dāng)!”
隔壁七十二峰堂的正門霍然洞開,謝皎往樹蔭一閃,方濃和方仲永肅然走出來。
在那兩人身后,卻踏枝面色不善,邵甘棠也罕見地露出陰郁神態(tài)。
方濃回頭抱拳,耿直道:“碎碑我已交付,剩下的事,就勞煩百丈宗公開賬目。用已故之人云寶保宗主的名號,募集解天餉,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p> 邵甘棠冷冷道:“方圣使,你能擔(dān)保,有朝一日不用自己的名頭募集餉錢么?”
方濃莫名其妙,“我是活人,年紀(jì)輕輕,能募就能還。香會連日辛勞,每有人手,便處處要錢,我自然明白解天餉何等重要。但錢不能有去無回,貴派宗主早已仙逝,為何不用邵護(hù)法的名義,名正言順,募集解天餉?”
卻踏枝怒哼:“你前腳去找云寶相先宗主的墓,白云莊后腳就遭了暗算,還能怎么狡辯?”
方濃皺眉追詰:“摩尼教一幫婦孺老幼,沒有欠人血債的本事。神君大會期間,是由百丈宗守衛(wèi)西洞庭,卻護(hù)法不如想想,自己放過什么人進(jìn)島?”
邵甘棠沉沉說:“我會給方圣使一個答復(fù),待到水落石出,萬望摩尼教不吝賠罪?!?p> “水落石出,我親自吊唁云寶相,方濃叩首賠罪。”
她走得昂然,方仲永瞄向百丈宗兩人,連作兩揖:“告辭,告辭?!?p> 邵甘棠眉頭緊鎖,吩咐卻踏枝:“瞞住靈犀谷……”
他的目光倏忽往桂樹一掃。
梅花窗下,謝皎捂著綠腰的嘴,綠腰反手壓住琵琶弦。一墻之隔,連影子也屏息不動,像塊太湖石。
“尤其是抱雪長老?!?p> 一炷香后,二人挪出此院。
綠腰噗的一聲喘氣,如魚上岸,跟謝皎穿行在時明時暗的抄手游廊。
“我聽徐覆羅說,你有個超軼凡塵的同伴?”
綠腰思憶前塵,忽然悶笑道:“一年前,路歧人許諾,要引薦我給太守獻(xiàn)藝,賞賜十分豐厚。那天不巧下雨,我們萍水相逢,就在破廟歇腳。一個陌路女子坐在一角閉目養(yǎng)神,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突然語出驚人:
“‘你說的太守,莫非是慣好剝皮為鼓的沙太守’?”
窗影斜罩人身,謝皎搖的紅葉團(tuán)扇一停,只見手腕一片白凈。
她說:“有殺心總會露馬腳,你察覺太晚?!?p> 綠腰自哂道:“死到臨頭,一語驚雷,直從閻王殿奪路而逃。和尚嘴里有句話,叫‘不退轉(zhuǎn)’,是說善緣不再退失。我再也不想回到孤苦伶仃的過去?!?p> 謝皎心想:“希望我‘不退轉(zhuǎn)’的時機(jī),不會太晚。”
水廊下的波光閃爍,綠腰笑出了聲:“依賴別人真好,我再也不想一個人浪跡天涯了?!?p> 她想了想,忽然話鋒一轉(zhuǎn):“方才那個昂首挺胸的女子是誰?不卑不亢,叫人好生羨慕。”
“她非等閑之輩。我自忖生在井底,未必能看到多大一片天。方濃能跳出來,已非俗人?!?p> “看到這片天,是福是禍?”
月暉如水,別館大門像生路一樣,傳來施半仙嘰里呱啦的活人叫嚷。
謝皎低聲道:“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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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夜
這系統(tǒng)原來不打章節(jié)名就不保存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