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青再次于天空落在張輔肩上之時，已是永樂二十二年六月十八。
張輔昨天就領著成國公朱勇率軍在答蘭納木兒河(即今蒙古國東部哈拉哈河)的蒼山岡山谷方圓三百里，搜索韃靼太師阿魯臺的蹤跡。、
但據(jù)今日深夜派出去的各路斥候回報：方圓三百里內(nèi)，不見韃靼一人一騎之跡。
看著漫天星辰，張輔正在努力平復心中的煩躁。此次北征之所以能成行，是陛下乾坤獨斷的結果。但若是一直找不到阿魯臺的蹤跡，不但對陛下是一個打擊、對北征將士每個人來說都難以接受。
想到這，張輔決意向陛下呈奏，與自己三萬兵馬一月軍糧……他準備深入金帳汗國境內(nèi)，去搜索阿魯臺。
第二天清早，張輔即率軍風塵仆仆地趕回御營所在的連秀坡。
進入御營里的陛下金帳后，張輔諸將并得見寧陽侯陳懋、忠勇王金忠等正在分別向陛下呈奏他們進入白印山搜索敵軍，因糧盡而不得不放棄搜索之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次陛下并沒有如之前對辦事不力者而痛斥。
當發(fā)現(xiàn)陛下蒼白著臉，看向自己之時，張輔跪奏地道：“愿假臣等一月軍糧，臣則率騎深入金帳汗國境內(nèi)，勢必擒拿阿魯臺一干人等”。
待英國公說完，對英國公擅入他國領地早已習以為常的諸將，卻發(fā)現(xiàn)陛下一直在沉默。這無疑使得金帳內(nèi)的氣氛，漸漸變得壓抑起來。
良久，陛下語氣略顯衰弱地道：“今出塞已久，人馬皆已疲憊。漠北之地早寒，一旦大雪突至，大軍的歸途又遠，此不可不慮”。
陳懋心中明白，此時雖是六月，但若是給一月軍糧于張英公？在進入金帳汗國后，憑張英公獲取輜重，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本事，大軍起碼能在極北行軍三個月以上。而九月份在極北下雪，并不稀奇。
這時，諸將聽到皇上更加虛弱地道：“卿等先回帳休息”。
出賬之時，張輔雖發(fā)現(xiàn)諸將的臉上皆有欲言又止之色，但知道歷史的他，此刻卻覺得心中如壓巨石，自然對此無暇他顧。
心事重重的張輔回到自己的營帳后，他的親兵就上來與他卸甲。
卸甲后，低頭看著自己這身被油汗沁濕，鼻中又嗅到發(fā)著一股子酸臭之味的內(nèi)衣，渾身感到黏黏的張輔更覺煩躁。
不過在聽到帳外傳來眾人的腳步聲后，張輔即強迫自己收斂起心神來。果然是諸將求見自己，張輔心中微微一顫。
能覺得此刻有些不對勁，會進又能進入英國公營帳，軍銜最低的也是天子十二衛(wèi)的指揮使，自然個個精明。
而張輔發(fā)現(xiàn)那些與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走得近的將官也在其中時，他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神采。
由于英國公一直默然，諸將也不知道如何說起，這無疑使氛圍變得壓抑起來。不過，自幼就在英國公培養(yǎng)下的成國公朱勇，卻打破了這寧靜。
年輕而又困倦的成國公不耐煩地道：“你們讓我跟著一起來，現(xiàn)在又不說話。之前我與張英公在蒼山岡山谷，搜索阿魯臺那廝已是兩天兩夜……你們再不說話，就讓英國公好生休息一番”。
成國公話音剛落，眾將就聽到東廠提督太監(jiān)馬云那鴨公嗓發(fā)出的聲音從帳外傳來，馬云宣道：“陛下有旨，宣英國公張輔覲見”。
見英國公一如平常地穩(wěn)健走出帳外，面面相覷的諸將不一會兒就聽到，之前去搜索阿魯臺的將領們發(fā)出的鼾聲……
諸將雖然也跟著英國公走出帳外，而去承擔自己的差使，但他們皆有派人去注意英國公何時回來。他們想在第一時間，得到軍令或消息。
由不得諸將如此疑慮，張英公他們在搜索阿魯臺無功而返之際，皇上不但不如平常加以斥責，反而對英國公提出進入金帳汗國境內(nèi)，說再考慮考慮。
要知道在諸將的認知里，這天底下敢冒奇險而孤軍深入之人，陛下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再加上皇上剛才表現(xiàn)出來的虛弱，諸將此刻的疑神疑鬼，其實在情理當中。
再次進入御賬，張輔就嗅到一股參湯之味。
讓張輔平身后，朱棣沉聲地道：“未北征之前，欽天監(jiān)就云，北征有不吉。當時朕以為是太子唆使欽天監(jiān)，而將其亂棍打死了”。
見張輔額頭冒出汗水，朱棣悻悻然地接著道：“朕這三年的年年北征，也確實讓國庫見底”。
張輔開口了，他理所當然地道：“若是大明對阿魯臺的侵邊視而不見，向陛下稱臣的瓦剌、東、西察合臺汗國等國必生不臣之心?！?p> 頓了頓，張輔繼續(xù)奏道：“相比他們的認為咱們不行了而侵邊，皇上主動出擊不但是代價最小的，而且更揚大明國威”。
朱棣聽到這，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道：“不枉朕這些年對文弼的教導。可惜那些人不懂別人向你亮拳，你若是一味忍讓，只會被人認為自己是個軟柿子，從而被揍得更慘這道理”。
張輔深以為然地道：“陛下英明“。
朱棣傲然地道：“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不是事。朕準備采用父皇在洪武九年的法子來充實國庫，從而為立有苦勞的北征將士犒賞”。
張輔愣住了。但見皇上并未解釋，也未提起其它話題，張輔猜皇上是想讓自己悟出來。那么洪武九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由于《明太祖實錄》最后幾卷，需要軍方高層來給出資料，之前陛下就令局中人張輔去協(xié)助姚廣孝。所以，張輔對《明太祖實錄》這種藏于金匱石室的機密要檔，是極為熟悉的。
“洪武九年，是”空印案“爆發(fā)肇始。太祖皇帝更是因此賜死數(shù)萬貪官……”。張輔想到這，轉(zhuǎn)而又想：“那么”空印案”抄了多少家呢？肯定是比賜死的多，其錢財物資肯定是不可計量?！?p> “那這些錢財最后去了哪里”？張輔想到“空印案“結束后，太祖旋即發(fā)動“第三次北伐”與“平定云南”兩場戰(zhàn)事后，他就全明白了。
見到愛將雙眼回復清明，朱棣道：“在“太祖第二次北伐”之時，三路大軍惟有宋國公馮勝、潁國公傅友德這路獲得勝利；在平四川、云貴，潁國公傅友德更是功不可沒；在“太祖第七次北伐，潁國公更是扈從朕。說其勞苦功高是不為過的”。
看到愛將額頭冒汗，朱棣接著道：“說到潁國公，文弼倒是與他有相似之處。你們都從來沒有敗過，皆是經(jīng)歷過南征北戰(zhàn)的主將?！?p> “文弼，你是迄今為止從中國最北方（奴兒干行省、萬全行省）打到中國最南方（交趾行?。┑膶㈩I。你來說說潁國公，最后為何會被賜死”？朱棣迅不及防地問道。
“臣能成為中國最北方打到中國最南方的將領，是因為陛下統(tǒng)御下的中國的領土，實為最大。至于臣的戰(zhàn)績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執(zhí)行了陛下的戰(zhàn)略。而且三寶太監(jiān)在海上也嚴格執(zhí)行了陛下的戰(zhàn)略，也是百戰(zhàn)百勝”。張輔實事求是地回道。
朱棣大笑一番后，朗聲地說：“可惜潁國公沒有文弼這種覺悟”。不過，朱棣旋即又緊緊地盯著張輔。
“臣認為潁國公被賜死，始在于其在洪武二十五年，沒有支持皇上倡議立陛下為太子。任由劉三吾那‘立燕王，置秦、晉二王何地?’之論，在當日朝堂成了主流”。張輔正色地道。
朱棣點了點頭，道：“接著說”。
張輔回道：“太祖第七次北伐是洪武二十三年，太祖令潁國公輔佐陛下這路大軍，而不是去輔佐他那兒女親家晉王殿下那路軍隊，本就是極有深意的”。
“臣不認為以潁國公之智，看不出太祖敕令除定遠侯王弼聽晉王節(jié)制外，其余將領皆聽今上節(jié)制的深意?！睆堓o接著道。
“所以在洪武二十五年那次立太子的朝議，臣認為就是太祖皇帝給臣下們再次站隊的機會。別人不說，先皇是給足了潁國公，站隊于陛下的理由”。說完，張輔額頭又冒出了汗水。
朱棣點了點頭，道：“這就是當年靖難后，你參與宋晟與李彬他們?yōu)闈}國公平反之事，朕為何杖責與你、斥責其他功臣的原因”。
“對你，朕一直是悉心教導、并深有期望的”。朱棣語重心長地道。
張輔立刻跪下，感激地道：“臣深感陛下之恩”。
“朕當時令你去幫姚和尚修《明太祖實錄》與今日跟你說這些，是同一個道理。朕這些事跡，文弼既是參與者，也有能力將其表述出來”。朱棣多少帶點蕭瑟地道。
發(fā)現(xiàn)張輔雙眼通紅，朱棣意興索然地道：“你先回去休息，告訴在你帳內(nèi)的那些公侯伯們，明日一起到朕的大帳來”。
張輔走到自己帳前，就聽到了帳內(nèi)傳出來的鼾聲。
當他進入帳內(nèi)，準備吩咐親兵去告訴諸將明日陛下召集之事之時，他聽到一位將軍在外面求見的聲音。張輔淡淡地道：“陛下明日召集大家議事，你將這消息去告訴大家”。
聽到這位將軍應諾之音，張輔也與將士一樣席地而眠。
野外作戰(zhàn)之時，向來就是就地席地而眠，就連陛下也經(jīng)常如此。
次日，出乎諸將的意料，陛下精神抖擻地召見了他們……只是，張輔仍在金帳中嗅到了若有似無的參湯味道。
陛下最后還將英國公張輔封為五軍總兵官、爵位被提升為公侯伯都督。
對于張輔再次晉爵，諸將是心服口服的。畢竟張輔在陛下的南征北戰(zhàn)中，軍功最大。只是這“公侯伯都督”是前所未有的爵位，讓諸將有些怪異。不過他們也很快釋然，他們很清楚陛下就是這么一個人，陛下向來以“敢為天下先”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