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tǒng)十月十四日,黃昏,寒風凌冽。
得到德勝門初步統(tǒng)計完斬首數(shù)字后,總兵官石亨并快馬加鞭地來到英國公府。他想立即追襲已經(jīng)撤退的瓦剌軍……
看到國公府眾人以傾佩的眼光看向自己,石亨雖然如同吃了蜜糖一樣,但他并沒有將心中的得意顯示在臉上。
石亨之所以能如此波瀾不驚,除了自身已具備勝不驕、敗不餒的心理素質外,也是因為石亨從不做那種班門弄斧的蠢事。
讓石亨起來后,張輔在書房端起兩個酒杯,遞給一個酒杯與石亨后,張輔則向石亨恭喜地道:“老夫敬總兵官一杯”。
雖然這是太師第一次向自己敬酒,但石亨絲毫不矯情,他豪爽地滿飲了杯中酒。
放下酒杯后,石亨沉聲地匯報:“德勝門共斬首一萬九千八百八十人,陣亡三千一百一十八人……”。
由于蒙古素以拖回同伴尸體為戰(zhàn)場首功,這是游牧民族的傳統(tǒng)。如匈奴人就規(guī)定誰帶回戰(zhàn)死者的尸體,誰就可以分享死者的全部財產(chǎn)。
因此,如果明軍在一戰(zhàn)中斬首數(shù)萬級,那么瓦剌就起碼付出了雙倍的死傷。尤其是于謙在德勝門的萬炮齊轟,其瓦剌尸首就肯定沒被明軍獲得。
又見彰義門與西直門的斬首數(shù)字與陣亡數(shù)字,石亨也了然于心。張輔心生欣慰地夸道:“好”。
不料石亨雙目一紅,他道:“神機營總兵武興,為國捐軀了”。
張輔雙手一抖,默然地點了點頭,良久才對石亨令道:“你即刻去皇宮。先向皇上報捷,再請令提軍趕往涿州。你明日清晨再出發(fā)”。
石亨打小就以太師為楷模,在軍中也一直受太師提攜,對太師之令他向來就是理解的立即執(zhí)行,不理解的在立即執(zhí)行中去理解。所以他飛快地應諾而去。
出了太師書房,石亨并得見太子朱見深、太師兒子張懋、太師女婿朱永、因功升為都指揮同知的趙輔正向自己迎面而來。
向太子朱見深行禮后,石亨并坦然的接受了張懋、朱永、趙輔對自己的行禮。
就在石亨準備向太子他們告辭之際,卻聞朱見深不脫稚音地向自己道:“武清侯做得漂亮!”。
石亨正欲回話之時,因得見張輔大笑地走出書房,他并向太子朱見深拱手告辭。
來到皇宮,見辭去少師改封為少保的于謙已在殿中,而景泰帝一見自己就說準其追襲瓦剌,石亨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又見陛下已知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數(shù)據(jù),身為總兵官的石亨心中對越權的于謙不由地生出惱火。
不同此刻在英國公府酣然大睡的孫鏜,石亨懂得在形勢比人強下,得隱忍。況且瓦剌現(xiàn)在還在關內……
十月十五日,被譽為“天下第一關“的居庸關,已是呵氣成冰。
現(xiàn)鎮(zhèn)守居庸關的都督僉事楊俊,是不久前從宣府帶兵趕過來支援的。
楊俊,昌平伯楊洪庶長子。其行軍打戰(zhàn)的天賦雖絲毫不亞于其父,但其驕橫跋扈卻勝過其父。
楊洪,字宗道,南直隸合肥人。永樂元年,楊洪因世襲父楊璟百戶軍職,而遠戍開平。因作戰(zhàn)悍勇,楊洪又深得鎮(zhèn)守開平的成安侯郭亮器重。成安侯郭亮不但將他置之幕下,還對楊洪悉心教導。
永樂八年,楊洪隨太宗皇帝北征。其在斡難河大敗本雅失里那場戰(zhàn)役中,因驍勇善戰(zhàn)而被簡在帝心。
宣德二年,楊洪隨從陽武侯薛祿征大松嶺。在大松嶺之戰(zhàn)中,楊洪首沖敵陣,擊敗敵眾,獲其人馬而還,升為正千戶。自此楊洪又屢破北元三部,最終在宣德年間以都指揮僉事之職而超拔為游擊將軍。
因得到中朝厚愛,年少之時又在成安侯郭亮這種大豪杰身邊成長,再加上在邊軍中其所立戰(zhàn)功數(shù)一數(shù)二,楊洪因此自視甚高,不大把常人放在眼里……
從在宣德年間的每次出塞,楊洪很少知會李謙這事來看,就不難得知其對頂頭上司李謙,缺乏起碼的尊重。
以至于宣大巡撫李儀曾如是評價他:游擊將軍、都指揮僉事楊洪自負驍勇,常有輕敵之志。往往出境巡哨,從不與總兵官知會……
當然這是有本事之人的通病。如同為“邊軍二杰”的石亨,其跋扈程度就比楊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楊洪卻做了石亨不會做的事情,如在宣鎮(zhèn)楊洪就修建了孔廟,以教兵戎子弟。
雖然這種表面功夫,對行軍打戰(zhàn)毫無益處,但楊洪卻因此博得了士林對他的好感。至少御史對其的彈劾奏章,就比石亨要少得多。
但楊俊對其父這種表面文章,有些不以為然。楊俊在心底認為若遇不平,如石亨那般保持沉默即可,犯不著去惺惺作態(tài)而行心中不屑為之之事。
楊俊有此想法,與現(xiàn)正在的涿州石彪有著一定的關系。石瘋子之前經(jīng)常在邊軍中取笑楊家,這是為出搖頭晃腦的夫子而做的準備。
紫荊關屬大同鎮(zhèn)管轄;居庸關屬宣鎮(zhèn)管轄。也先想退出關外的話,很可能會由此兩關退出。所以得知不對眼的石彪,去了與居庸關、紫荊關相近的涿州,而非直接去被破關的紫荊關后,當時還在前往居庸關路上的楊俊,又下令加快趕往居庸關的速度。
在即將到達居庸關時,見天氣一下子變得異常寒冷,楊俊才松了口氣。
令親兵快馬加鞭趕往居庸關,讓都指揮趙玟如仁宗皇帝昔日守北京,潑水于城墻而成冰城,從而加固防守以應對北元知院阿刺所率的韃靼部進攻后,楊俊才開始專注思考如何破正在關內的也先。
此刻看著被冰雪覆蓋居庸關城墻的楊俊,接到了太師的鈞令。
鈞令稱:“關內的瓦剌極可能會與關外的韃靼,內外夾攻居庸關。令楊俊潑水于居庸關城墻后,立即與石彪商量對策,繼而夾擊正在關內的瓦剌”。
楊俊知道太師的方略,是只痛打北元三部一家獨大的瓦剌。楊俊也清楚只要北元三部的力量發(fā)生改變,北元內部勢必會進行極為血腥的重新洗牌。
而內部自相殘殺的傷亡率,更是外部打擊難以企及的。
這就是為什么太師之前令父親回京的原因之一。因為宣鎮(zhèn)只需做到防御好韃靼的進攻即可。而在宣鎮(zhèn)防御好韃靼,楊俊如父親一樣認為自家自己這一輩的兄弟,并能做到。
當楊俊走進居庸關衙門后不久,就從門外親兵口中得知石彪來了。
由于父親與石亨有瑜亮情節(jié),所以平日楊石兩家素無私人交往,因此大同與宣府之間一直秉承著公事公辦的關系。若沒有太師、公侯伯都督張輔的鈞令,楊俊不認為向來狂妄的石彪會主動來居庸關。
果然外形魁梧,一臉彪悍的石彪一進門就用他那大嗓門喊道:“太師令我來居庸關,與狀元公商量該如何夾擊瓦剌部”。
由于長輩的關系,再加上自己與石彪又是楊石兩家新一代的佼佼者,已官居正二品的楊俊,自然能聽得出石彪稱自己為“狀元公”是在諷刺。
但上門好歹是客,不想失禮成為笑柄的楊俊,卻只能裝成沒聽見石彪稱自己為“狀元公”。
喝了一口茶后,見楊俊還在思考如何開口,而為宣鎮(zhèn)謀得大頭。石彪不耐煩地道:“太師說了,要我姿態(tài)放高些。你可以選先打”。
楊俊哪能不明白這是太師對石亨在京充總兵官后,對楊家的一種補償。見石彪說完,裝成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楊俊不由地冷哼了一聲,才開始與石彪商量如何相互策應而夾攻瓦剌來。
楊俊不會客氣由自己先攻瓦剌,倘若他客氣,他知道石彪一定會笑納由大同先攻,并嘲笑自己傻不拉幾。
是日,瓦剌軍來到居庸關下。
通過斥候得知瓦剌軍夜晚宿營之時,用精銳重裝騎兵將其他軍隊圍在當中,以為屏障。另外每隊有一犬,有警則以犬吠為號。
面對瓦剌這種軍事部署,若要夜襲瓦剌大營,以明軍現(xiàn)有的兵力,實為不易。
然軍中錦衣衛(wèi)獻計,可煮肉,然后下藥來毒死惡犬。
寒風下的深夜,明軍斥候們悄然靠近瓦剌軍邊緣,持毒肉投喂惡犬。待活狗已然成了死狗后,斥候們再用繩索連套鐵騎馬足,使其不能任意奔走。
完成這一切后,斥候頭目并立即派人回居庸關通報情況。
在夜幕與寒風的掩護下,明軍主力悄悄打開居庸城門,而涌入瓦剌軍營。在瓦剌軍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明軍環(huán)繞也先軍大營,突然舉火鼓噪,殺聲震天,并以火炮攻擊。
迷迷糊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瓦剌騎兵大驚失色,紛紛準備上馬迎戰(zhàn)。但戰(zhàn)馬因受到明軍火把、鼓噪和大炮的驚嚇,變得狂躁而不受控制。
戰(zhàn)馬嘶鳴,咆哮跳躍,欲要脫離此地,殊不知越是跳躍掙扎,明軍套在馬足上的繩索收縮得越緊,使得被裹在重裝騎兵內部的瓦剌人更加無法突圍。眼見時機成熟,明軍紛紛架炮轟擊外圍瓦剌鐵騎,瓦剌軍人馬在鐵騎圈內自相踐踏,死者數(shù)千,瓦剌軍大潰。
明軍乘勝追擊,三戰(zhàn)三捷,俘虜瓦剌軍統(tǒng)帥那吉帖木兒,斬奪人馬盔甲以及弓箭數(shù)以千計,并奪回了瓦剌軍所擄掠的京師城外居民。
居庸關內的也先主力潰散后直奔紫荊關,居庸關外阿剌知院部也遠遁,居庸關之圍遂解。
但楊俊不知道的是朱祁鎮(zhèn),此時在瓦剌軍中已暗暗立誓。受驚的朱祁鎮(zhèn)發(fā)誓若是自己日后還能東山再起,一定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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癮與小巷
《西關志》云,也先在進攻居庸關不力后才轉攻紫荊關。 楊俊為居庸關指揮,源自《明英宗實錄》,后來其也累功至前軍都督府右都督;石彪在涿州亦出自《明英宗實錄》,其后也被擢升。居庸關與紫荊關對瓦剌的作戰(zhàn),也確實是一前一后。石亨所報的斬首、陣亡數(shù)據(jù)亦來自《明英宗實錄》。 土木堡之變后的個人履歷,或出自其墓志銘,或出自《明實錄》,或出自《明史》…… 明代嘉靖年間編纂并刊刻問世的《西關志》三十二卷,是流傳至今我國最早的記述長城重要關塞的方志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