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淵啊,聽舅母的話,乖乖待在這里?!?p> “嗯?!?p> 自此通州一別,竟是再無相見。
“小少爺,請留步,靜夫人說了你不能出去?!币粋€低眉順眼的丫鬟畢恭畢敬地擋在門口,卻不見有絲毫的怯意。原本打算出門的顧少淵轉身走向窗邊,這雪下的是極好的。不比酥暖如江南,絲綿如煙州,顧少淵是獨愛這漫江瑞雪的。
雪平平淡淡的下著,落到枝頭,沉于地下。些許飄進窗內,化在顧少淵的手里,像春天的清泉,潺潺流淌如他的心中。他握了握拳,又輕輕松開,看向遠方的孤舟。是他們,每日在這江上泛舟,今日這行徑卻頗是奇怪。
“他們是誰?!鳖櫳贉Y對在門口的丫鬟說道。
“陳家繡莊小姐陳若瑤,言家公子言盛語。”那丫頭仍舊不抬頭,語氣里沒有任何情感。
“你聽說了嗎,這間房里住著顧家長孫吶?!?p> “長孫又如何,還不只是個庶子。要不是顧家少奶奶遭了那等苦,成了病秧子。那柳家怎會攀上這門親戚?聽說可就是那柳家小姐使壞?!?p> “顧家少奶奶可是那舒靖公主?”
“可不是嗎,聽說舒靖公主曾于顧家大少爺是青梅竹馬,如今卻是許久不曾在世人面前露面了?!?p> 顧少淵聽著門外過路人的對話,微微皺了皺眉頭,卻并無過多言語。他知道,從很久以前懂事起就明白,他庶子的身份讓他成為了在府里不如二弟三弟的地方。即使他們都不是嫡親,可他卻敗在了母親是煙州柳家收養(yǎng)的一位舞女。商賈云集的煙州,令皇親國戚嗤之以鼻,更不必說混跡青樓之地的女子。
站在門前的丫鬟終于抬了抬頭,卻并無不安。她清楚這顧家小少爺?shù)钠猓麖牟粫槿魏问虑槎酄巿?zhí)一句。下人們認為他的態(tài)度是為自己庶子的身份而緘默不言,唯有顧少淵的爹娘知曉他的漠不關心,或者是說深諳世道。
“少爺,”丫鬟微微欠身,恭敬道。她從小侍奉在顧少淵身邊,不卑不亢。她不為任何人所用,但顧少淵知道,她是可信的。平日里他在府中位與權都無保障,每每犯事,雖顧府大公子顧劍也就是他爹不會懲罰,但后院總是喜歡沒事找事。顧少淵小時候無法自己處理這些事情,都是這個丫鬟一手處理。顧少淵的娘常年吃齋念佛,極少過問家事。
“今日本是言家少爺和陳家小姐的大喜之日。不知為何他們竟還有心思在這江上游玩?!?p> “查?!?p> “是?!?p> 丫鬟吩咐了門外的人,顧少淵眉頭卻不易察覺的躥出了疑惑與警惕。大婚之日,船上卻并未見喜色之服。方才舅母也是向那個方向去的。究竟有何隱情?他正想著,卻突然被一人抱住胳膊。
“少淵哥哥!你在看什么?”
是柳玨。舅母的女兒。
“看雪。”
“少淵哥哥,我們好久沒見了!一起出去玩會吧!”柳玨晃悠著顧少淵的手,一股腦撒著嬌。
“小姐,靜夫人吩咐了,顧小少爺不能出去。”另一旁一個飛揚跋扈的小丫鬟不等顧少淵答復,便先開了口。卻也不曾想過這柳家小小姐并不如顧少淵般。她被連扇了三巴掌后,聽到柳玨開口。
“這三巴掌,分別是罰你一個低賤的下人插嘴主子們講話,罰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攔我,罰你對我少淵哥哥不敬?!?p> 那丫鬟捂著臉哭哭啼啼地跪了下去,“小姐,小姐奴婢知錯。奴婢請求小姐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來人。把她的舌頭割掉?!?p> 柳玨稚氣的聲音說這頗為狠辣的話語,話語腔調雖是十足不符,卻沒有一個人敢反抗。顧少淵還是如一股清風,并無表情。任由柳鈺做了一系列事后,拉著他出了客棧。而在出了客棧后,柳玨卻迅速地放開了挽著顧少淵的手。
“又幫了你一次,顧少淵,你還真是麻煩多啊。說吧,怎么報答我?!绷k看著心不在焉的顧少淵。
“改日定好好回報。多謝?!?p> “每次都是改日改日,都多少個改日了!算了算了,好容易揪著個機會把你從顧家扯出來。你也別回去了,活得這么卑微,還要看下人眼色行事?!?p> 顧少淵并未有任何舉動,也未曾有解釋。沒有對自己生活的不滿,甚至沒有對柳玨的感激。
“對了,娘說陳家繡莊最近出事了?!?p> “何事?”
“聽說成親前被人伏擊了,整個繡莊都著火了。硬是被老莊主壓下來了。這可不,你天天看到的那艘船,就是為了掩蓋這樁丑聞。”
“丑聞?”
“外人眼里看起來那婚船是言家有心,為陳家小姐辦了一場江上的婚禮。其實那船是空的!早年言家次子言盛語的婚約并非是和陳家小姐。原本朝廷中人便是不喜與商賈之家聯(lián)姻,更不用說是一生清高的言醫(yī)師了。醫(yī)藥世家本就是不屑世故的。之前曾謠傳言家次子是要和顧府二小姐成親的,可哪料那言承語卻帶回來個孩子。說是嫡親之女,那孩子,江湖上是沒人知道的??刹恢醯?,近幾天卻流言不斷,將舊事全翻出來傳了個遍?!?p> “為什么著火?”
“街道上都流傳是顧憐姑姑來報復了。但其實是莊內有人縱火。具體卻沒查出是誰。那日是娘前去繡莊拜訪,偶然在火中救下了陳家小姐陳若瑤。當日言家眾人皆遇刺客,府中侍衛(wèi)所剩無幾。此刻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不是我娘救下陳姨后陳姨央求她去言府瞧一瞧,恐怕言家那晚是要滅門了?!?p> “刺客沒有活口?”顧少淵望著不遠處的客棧,雪停了。
柳玨搖了搖頭,嘆氣道:“被擄后全數(shù)自盡。”
“倒是有骨氣??捎芯€索?”
“都是死士,身上什么也沒搜出來。這些人甚至查不到官府檔案?!?p> “可惜?!边@句話中,卻真真是聽得出顧少淵語氣里的嘆息。自古英雄惺惺相惜,能將言府眾多侍衛(wèi)都撂倒,果真是武功過人的?!翱刹辉犇阏f過那言家孫女?”
“啊,是了。她叫言九,和我們一般大。我小時候和她一起玩過兩次,性格乖僻得很。可她倒真是個才女。”柳玨語氣里滿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樣子,卻分明聽得出她對言九的敬佩。
顧少淵若有所思,“她可曾去過婚船?”
“你今日倒是話多?!绷k撥弄著發(fā)梢,一同帶顧少淵走向茶館?!瓣愐酞氉詫⒑⒆羽B(yǎng)到四歲,今年才同言家結親。言家只這一個孫女,卻因柳家對言家的救命之恩給許配給了我二哥哥。那婚船,本也就算是她的了吧。她可倒好,日日在上頭呆著,家里出了事也不說回去看一趟?!?p> 顧少淵很快明白了過來,舅母出手救言家是在計劃之中的。柳玨雖性格乖張,卻腦子少根筋,只一股腦地說,完全沒體會到要義。舅母和所謂的陳姨似本就是故交,而言九和柳家次子的姻緣也是他們合伙所見。這火,恐怕是自己狠下心給放的。而言府如此戒備森嚴,都防不過內部人的控制。陳家近年來每況愈下,陳姨是聰明的。孩子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前途等于一切,早些定下可以依靠的親家,總歸不錯。而這說大不大的局,萬不能將女兒牽扯進來。而將自己的命運,如此信任的交給了舅母,柳家大夫人沈靜??梢娋四刚媸呛檬侄?。
顧少淵只字不提自己的推測,只問一句,“舅母六年前可也來過通州?”
“聽爹爹說是有批貨要下海,擔心娘一個人在宅子里便也帶了來?!?p> 果真是這樣。今日那江上小舟,原是返回之日,卻因了街上的蜚語竟一時不知何去。
“你是如何知道言九的?”柳玨把玩著筷子,眼里閃著好奇的光,還是小孩子模樣。
“曾有一面之緣?!鳖櫳贉Y瞥向樓外熙攘的人群,
“如何有這般機會?莫不是聽聞了言家小小姐琴藝了得,刻意拜訪過?”柳玨心緒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與顧少淵開起了玩笑。兩人此時已在茶館坐定,茶館是柳家的,店小二堆著滿臉笑容呈上最上等的茶和小菜。
“您二位慢用?!钡晷《s對顧少淵似乎沒奉承之意。這世道本就不曾太平,活在什么樣的地方,就得學會那地方的規(guī)矩。而人情世故,是萬不能馬虎的。身份給足了面子,而地位卻是不甚如意的。
“聽過琴聲罷。”那夜顧少淵在窗邊靜靜坐著,奈何他也只是個孩子,月圓之夜倍感孤獨。隨意伸手摘取一片青葉,吹起了葉笛。
婉轉而悠揚。
“南樓別夜又春風,
辭夏眠,念秋涼
雪水煮茶綴暗香,
不負己,不負彼,
念去去,思別離,
紅塵劫,枉少年。
捻花別耳邊,折葉曲綿綿,
一曲箜篌一葉笛,幾分悲楚幾絲涼。
煙雨樓中樓,江雪霧中霧?!?p> 遠方有瑟瑟琴聲,透過寒雪幽幽傳來,附和著顧少淵的笛聲。不如他的清淡凄涼,更多一絲溫婉。有軟糯的歌聲漸近漸遠,不是阿娘唱的詞,卻比阿娘的詞更讓人疼惜。
那一天后,顧家便再沒人見過小少爺少淵。柳玨因擅作主張將表哥帶出客棧卻弄丟了他,被幽禁在家一年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