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來的這兩天,阿初被宋堯松勸著、攔著,一步也未曾離開過宋家。再加上宋蘭芝的苦口婆心,阿初便慢慢逼迫自己去相信,相信婆婆的那兩個兒子兒媳會將她照顧地很好很好...
今日辰時,晏承安忽然來了。
他指明要找阿初,宋堯松雖滿臉不樂意,可礙著他知道自己的那個小把柄,實在不敢冒險惹了他。
反看宋蘭芝卻是靦腆恭敬,比往常更要溫柔上許多,請了晏承安進屋,還端了茶水過來,不像平日馬虎的性子。
“先生等會兒,我去叫阿初來?!?p> 沒一會兒,阿初在宋堯松的注視下快步進了屋子,神色慌張。
晏承安微微一笑,知曉她想問什么,這也正是自己來宋家的目的。
“趙家的人照顧地還不錯?!?p> 除了每日必有的抱怨和責罵之外...
“不過之前許是太樂觀了,就近日來看,諸如浮腫,瘀斑,疼痛之類的癥狀漸起,病人這般年紀,怕是很難痊愈...如此,該是一個長久的過程?!?p> 晏承安瞟了一眼阿初身后的宋堯松,繼續(xù)道:“我方才去看了一眼,老人家知曉你我鄰近,便叫我?guī)Ыo你一句話?!?p> 阿初眼神閃爍,因接下來的這話更是蒙起一層薄霧。
“她說,她很好,不用擔心。“
說罷,晏承安起身。
“話已帶到,晏某告辭?!?p> 阿初未言,目送晏承安出了屋門,正被宋父請留。
“先生醫(yī)術高明,不知能否再替小兒瞧瞧這胳膊,已經兩個多月了,他年紀輕,好得是不是要快一些?“
宋堯松攔道:“晏先生的事兒多著呢,您就別煩人家了,好不好我自己最清楚!“
“令郎說的對?!瓣坛邪残χ厮胃傅溃骸昂貌缓?,他最清楚?!?p> 話中似有深意。
不過阿初滿腦子只有方才晏承安帶的那句話,沒有在意這些,也叫宋堯松松了口氣。
當夜。
夜幕三更,村中寂靜無聲,燈火俱息,只有蟬鳴蛙叫聲不時入耳,輕地猶如人們鋪設美夢的安魂曲,伴隨夜風飄散著在山谷的幽遠,一派恬靜美好。
再聽不見院子里有何動靜,阿初悄悄從床上爬了起來,壓了個門縫往外觀望許久,直到確定宋家的人都睡了著,這才輕輕開了房門,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從事先預備好的梯子上爬墻而過。
她實在放心不下,尤在晏承安說了那些話之后。
穿過空無一人連腳步都有回音的窄巷,阿初一步三回頭,緊繃著每一根神經。她是害怕的,不止因為獨自面對這個陌生的黑夜,更多的是因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無法停止的猜測。
婆婆越是請晏承安帶來這樣一句寬慰定心的話,她越覺得不對勁,越是放心不下。
昏暗的月光下,她憑著記憶走過那些陰森的小道,腳步越來越快。不知是因夜寒還是別的,身子竟有些瑟瑟發(fā)抖。
不論是夜風時而吹來帶起枝上的樹葉沙沙作響,或是草叢中忽然有什么動靜,都會加快阿初的步伐。
她已經習慣了自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所以即便受了什么驚嚇也從不尖叫出聲。
只是這樣獨行的一個的夜晚,難免叫她更覺心中落寞凄涼,難免又憶起常伴自己身邊的父母,親朋。還有明明隔著數條街道,卻日日都要來見自己一面的賀舉禎。
甩開腦中的雜念,阿初抬頭之時,已到了那婆婆的家門前。
破舊的白板門壓著一條縫,并未從內上鎖,阿初輕輕推開,還是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音,屋子里立刻傳出話來。
“誰啊...誰啊...別...別嚇唬我這個老婆子...“
阿初聽那婆婆說話底氣十足,瞬間放了心。她下意識回頭瞧了瞧外面,空蕩的道上了無一人,這才鉆進院子。
“是...阿初嗎?“那婆婆又問。
在阿初點亮了油燈之后,笑出聲來。
“我一聽這腳步聲啊...就知道是阿初來了...婆婆是不是很厲害啊...“
她躺在床上,側著頭呵呵地笑著,卻在阿初回答了一個“是“之后,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是被口水嗆到了。
她聽了到了,在這寂靜無人吵雜的深夜,她聽到了這個字,她聽到了面前這個丫頭的聲音。
那蒼老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瞧著阿初,滿是驚喜。
“我耳朵...出問題了?你...你在說話嗎?你...再說一次?“
阿初燦爛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蹲在床邊輕輕撫著那婆婆的胸口,靠近耳邊大聲道:“阿初知道,婆婆一直都很厲害?!?p> “你會說話...阿初會說話...“那婆婆欣慰地笑著,眉眼間有些心疼,“我就知道...阿初這么好的孩子...老天爺怎么會不開眼呢...“
說著,又抓著阿初的手,不停地問東問西,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這才真的相信阿初是真的說話了。
罷了,這才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閉目誠懇地碎碎念著:“感謝老天爺...感謝老天爺...“
待那婆婆又睜開眼睛,阿初往上拉了拉被子,問:“是開門聲把您吵醒的嗎?有沒有被我嚇到?“
“哪有哦...老了...睡不著了...“婆婆指了一個大木箱子,叫阿初拿出一床被子來,拍拍自個兒身邊,道:“來...你瘦...你能躺下...陪我說說話?!?p> 阿初依著婆婆小心翼翼地側躺在床邊,生怕碰著她的身子觸及腰傷。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對方,眼中盡是笑意。
“......他們對您好嗎?“阿初開口問。
這也是她今夜來這里要求證的事。畢竟婆婆的這兩個兒子和兒媳是什么貨色,阿初雖不過在花落待了兩個多月,卻也耳聞眼見都證實過了。
“......很好。“婆婆眼底有些哀傷,似乎不想提及這些,便別了頭看向屋頂,空洞無物。
阿初了然,不再多問。
許久,那婆婆忽然輕輕唱了出聲。
“依惜別,
依惜別,
戰(zhàn)火紛至漫城闕,
皆憾疆土無所固,
誰嘆兵殆萬骨竭。
君已訣,
君已訣,
潸泫滿襟兒女撇,
角鼓爭鳴鐵蹄跺,
不忍別離忍離別......“
婆婆的歌聲輕而委婉,麻木且沉重,不難聽懂其中的含義。
阿初靜靜地看著那張期盼渴望過又深陷失望的側臉,歲月雕刻的皺紋從她的眼角延伸過那道淚痕,伴隨著此刻的哀傷,在枕上留下某個遺憾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