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氏為王四百年,有書正竹紀年,其載上下百年春秋,又瑣記地史,記那世間稀罕,百聞一見。
史中有美人焉,形形色色,其首記。
顧家有女,緋顏皎皎,色其禍國,俗言不述,摹皮不在骨,百年一見,世不過梅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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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興**年。
這一年,是宋卿來到在水一方的第三年,兩間草屋一小舟,沿蘆葦蕩湖上而居,這是她與小妹宋蕙的居所。
下游湖上居著十來戶人家,這便是在水一方的村民。
五余里一叢叢的蘆葦蕩,搖曳著簇簇蘆穗,清風徐來,蘆花飄絮,不遠處炊煙裊裊,那是她三年來最心情平靜的時刻。
蘆葦蕩的上游盡頭是十余里野生的蓮藕,秋時,她便撐著小舟,撐過那一片與天地相接的蘆葦蕩,來到那蓮藕處,在那一片泥墉中,深俯著手摸腳踩,一日又一日。
采摘洗干凈,再由她的小妹運去廊橋上的小市上賣,換取足夠一天的吃糧。
嗯……那浩浩蕩蕩的蘆葦蕩對面便屬掖內廊橋了。她只去過幾回,坐著船穿橋過,廊上極是熱鬧的。
再往內,便是掖內主城了,掖內依水而居,城河柳樹疏影,城河邊上有個蘇府,府里有個蘇鳳年。
世人稱其第一先生,聞先生容顏高華,其質飄逸絕塵。那便是她極喜歡的男子……
那時……她也還不叫宋卿。
而在整個大興。
這掖內蘇氏,可是響當當?shù)拿?,百年世族,其職輔江山,皇上親封首輔學士,而近年來,蘇氏最出色的先生便是那蘇鳳年了。
蘇氏族人雖不在朝為官,其教下學生遍布朝野,名聲尊敬不可小量。
而說到那蘇鳳年,世人雖稱第一先生,倒也不是那先生的年紀,那蘇鳳年也不過二十五歲,其溫文學淵,是那鴻儒英姿。
好似那會她正及笄,模樣初長成,便落了個長安第一美人的名號。
每日開府,便有那公子哥踏門提親,每每都被父親扔了出府,她覺得好笑,那些人要不是沒見過只聞其名,要不就是只見過一面,就要求她的親,若說不是因她的容貌與家中權勢,又有何別的?
她從小就立誓,她顧錦書它日要嫁的定是她真心全意喜歡的,定要與她心意相通的,便是市井村夫她也嫁。
初見蘇鳳年,她也并非喜歡他,溫潤的表面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霜,便是深冬孤夜里的寂月。
那時,她被羲和公主拉著伴讀,聽說來了個新太傅,羲和公主素來頑皮,硬是拉著她逃課。
二次上課又趕上遲到,那蘇先生坐在里屋,手握著竹簡,青衫落拓。
只淡淡抬眸,她便如見了一片霜華,有些心驚。
于是她與羲和公主被罰頭頂書簡挺立而站,她雖是顧家的大小姐,集縱愛一身,自幼聽話乖巧,未養(yǎng)成那跋扈的性子,從未做過出閣的事。
課后,那些皇子們都用那戲謔的眼神瞧她,她只覺滿面羞赫,恨不得鉆進那石縫里,讓人瞧不見了才好。
雖被罰了站,那羲和公主不知為何,改了習性,有些親近于他,每日的課都準時去上,甚至下課纏著他釋題。
若說看上他的美貌,她撐著下顎細細的打量坐席臺上低眉與羲和公主說話的蘇鳳年,他長得甚至并不及她那兄長,也不如她那剛至舞勺的弟弟,連那一雙瞧著溫和的眸子底下也藏著驚濤駭浪。
她揺了揺頭,不喜歡,不喜歡。
稍息便起身便出了屋,臨踏出屋時,身后羲和的清脆的笑聲惹她不忍回了首。
也許是羲和說了什么笑話,那位蘇先生垂眸笑得甚是清朗,好似一方郁郁長遠的青山澈水。
她愣了愣,心尖顫得有些厲害。
少女情竇初開之時,她極是羞澀,將那份喜歡,藏著掖著,掖得緊緊的,深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又盼望著他發(fā)現(xiàn),心中又是一片憂愁。
后來的每日,她都提前半個時辰到了院堂,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小道連清湖,湖邊上倚著兩棵柏樹,樹影半波,半遮半掩著半扇窗,窗里有半個雅致的身影。
他或是在吃茶,或是半倚著在看書,都瞧得她心生歡喜。
約莫離授教的半刻前,她便能瞧著蘇鳳年走過那條石徑小路,經過兩棵大樹,穿過院門,落衫欣欣,緩緩來矣。
課后,她便隨著蘇鳳年身后,走過一座石板橋,途徑御花園,園前有五株西府海棠樹,那時正是海棠花開時,紅色雪花般飄了滿天,絳雪一般。
蘇鳳年不曾駐足,不曾回首,也不曾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她。
那落了一地不長的海棠道,她走著,覺得與蘇鳳年,隔了不知多少里,好似隔著幾重山又幾重水。
蘇鳳年穿過右宮門,去給東宮里那位孤僻的小太子授課,她穿過左宮門,出了東宮門,回了府。
這便是她的一天,小心翼翼的一天又一天。
挨過一個春秋,她將那點小心思藏得很好,她以為的很好。
二月月末時,那北境使臣將王命渡長安,隔日便在大殿上指名其皇子要娶她。她那魁梧的爹爹舌戰(zhàn)群儒,硬是將那婚事推了去,雖落得個被皇帝禁足,罰了好幾個月俸祿的后果,那樁聯(lián)姻的糟心事便落到了年僅十六歲的羲和公主身上。
次日在城門口,羲和崩潰的質問她為什么不嫁給北境王子,為什么要推了那婚事,為什么要讓她去和親。
顧錦書啞口無言,那樁和親的婚事落在羲和的身上,她也驚訝無措。
圍觀的百姓有好些,城門城將不敢攔著羲和,于是羲和的指責便漸漸偏了去,開始諷笑她:“道是什么規(guī)矩的閨門大小姐,背地卻是不知羞恥,罔顧師生尊卑倫常,對尊長生出私情,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有何臉面呆在這長安之中?憑添你顧家笑話?”
顧錦書愣了愣,手腳冰涼,如置冰谷。
周繾的目光不可思議,驚愕,更多的是鄙夷。
常道:“弟子師事,敬同為父,”于此而言,她便是那亂倫之類,被世人所不容,一生恥笑,一生厭惡唾棄。
長安城里流言四起,也當然,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那逆?zhèn)惖淖锩阋阅髳u辱按在顧家之上。
那也的確與他無相干。
她每日待在家中,靜心的練書法,她那爹爹曾探言問:“吾家的乖女兒,可真的喜歡那掖內蘇鳳年?”
她也沒避諱,點頭回道:“喜歡。”
喜歡蘇鳳年,在所有人看來,名不雅正,莫此為甚,可她真的喜歡,從小到大,她沒對一件東西那么執(zhí)著著迷過,比起被世人鄙夷唾棄,她連放棄喜歡他都不敢想,那定是一件乏人又難過的事。
家中兄長同她道:“蘇鳳年此人表面溫和不問世事,實則冷漠無情,心深同海,謀沉所同,諍友尚可,非良人。且這世間和玉,雖是少矣,也并非僅有?!?p> 她揺著頭,反問道:“兄長又為何遲遲不愿娶親?心中難忘的可是世間僅有?”
這世間上的的確確僅有一個蘇鳳年,讓她有一意孤行的沖動的蘇鳳年,兄長心中所念念不忘之人也定僅有,這世上每個人都是僅有,哪能是替換得了的?
羲和最后一次上課,依禮,她仍要進宮伴讀,那幾位皇子圍著她戲謔道:“錦書,可真如傳言般,你真喜歡蘇太傅?”
“你莫不說話,本皇子道你每日提著一盒子糕點做什么,原是有目的的?!?p> 錦書蹙了眉,一言不發(fā),任他們嘲笑,低首望了望桌下的手盒子,隱約中有淡淡的香味。
羲和陰陽怪氣的嘲諷她不知羞恥。
錦書垂著頭,那點剛長成的心思好似被人使勁錘了下去。
她還是有些不甘心,授課的不是蘇鳳年,換了個老頭。
她向來也不是那扭扭捏捏的女子,既然世人都知她喜歡蘇鳳年,她也不想遮遮掩掩。
她循著那條蘇鳳年走過很多次的路,到了那太傅休息的閣處。
她探首,瞧見了那有些瘦弱卻挺拔的身影,只一眼便認出了他,便是那側影,也極是好看的。
都道喜歡一個人總是小心翼翼,她頭一回知道了這種感覺,開口也是頗緊張的:“蘇先生?!?p> 蘇鳳年并未回過頭,而是那低緩的聲音:“請進?!?p> 她行了進去,屋里點著熏香,有些淡淡的青草味。
蘇鳳年瞧見她有些意外:“顧小姐,怎么是你?你有什么事嗎?”
她瞧著他猶豫了下問:“聽聞先生要走了…錦書想知道此事是否是真的?”
“是真的。”他點頭。
她的心中有些失落,蘇鳳年果真要回掖內。
她又懊惱:“先生可是因為那些傳聞?此事與先生無關,先生大可不必理會?!?p> 蘇鳳年放下手中的書,轉過了身子,望著眼前的她。
“那請顧小姐告訴在下,那些傳聞可是真的?”
她被他那雙溫情的眼睛瞧著心里一慌,溫柔的眸子眨了眨,卻沒有回答。
蘇鳳年卻笑了,又側過身翻他的書。
錦書抿了抿唇:“倘我說是真的呢?喜歡一人并非有錯,喜歡蘇先生…錦書亦不覺得后悔?!?p> 蘇鳳年拿書的手頓了頓,他側過首來望著她時,眸子微深。
他蹙了眉:“真奇怪,你喜歡我什么?”
錦書搖頭:“我也不知道,興許覺得你格外的好?!?p> 她愛慕他,便覺得他是這世間最好的人了。
蘇鳳年若有所思,思的什么她想不出來。
好一會他突然指著她手中提著的食盒:“這是給我的?”
錦書險些忘了:“對對……”
上次蘇鳳年拜訪了顧家,吃了她家好些糕點,她記著了。
蘇鳳年意外的喜歡她家廚子的糕點,打開食盒后嘗著那糕點顯然十分滿意。
可是錦書,卻沒有得到答案。
她瞧著蘇鳳年吃著那糕點,又道:“蘇先生,你不必離開長安,羲和公主日后不上課了,我便不來陪讀了,那些傳聞你不必理會,我會請爹爹幫忙壓下那些傳聞?!?p> “那些傳聞在下并不在意,顧小姐同我清清白白,又何必理會他人的胡言亂語。”他頓了頓又道:“只是在掖內的父親身子不適,我得回去一趟?!?p> 興許是那糕點的緣故,蘇鳳年瞧著心情很好。
她卻因那蘇鳳年隨嘴的一句解釋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