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只有生死相隔,再無患難與共
“悶蛋,你的劍回來了,來陪我練劍吧?!睆埑礼窗褎θ咏o了子桑越,子桑越拿到劍,先是“疼愛”地摸了摸,而后來了精神。
“好?!?p> 張忱翊走到子桑越身邊,一陣風(fēng)過,身上沾染的桂花香便撲面而來。
“想想要接長老兩招我就渾身難受,他那么厲害,還有三個月,我怎么做得到?!?p> “你能做到,放心。”
張忱翊傻乎乎抬頭:“真的?”
子桑越篤定點頭。
“長老不會為難你的?!?p> “但愿吧~再說,反正有你在,我劍術(shù)還能差到哪兒去?!?p> “修行在個人,你總不能因為我就盲目自信?!?p> “可就是你給我自信啊,你比別人的師父都厲害?!?p> 子桑越一拍張忱翊的腦袋:“油嘴滑舌?!?p> “我在真心夸你。好了,來吧,師父?”
子桑越抽出劍,運起氣,蓄勢待發(fā)。
兩人和平時一樣,一攻一守,一進一退。子桑越出劍有力,劍鋒過處的空氣毫不留情被撕裂。張忱翊不如他,但很敏捷。雖然打不過,躲得倒是很靈活。劍光照亮了玉寒窖,劍與劍清脆的碰撞聲在冰壁之間往返回蕩。
兩人似是切磋,也似共舞。劍被張忱翊握在手中,淡淡的紅光繞在劍身周圍,碰到子桑越的劍便迸發(fā)出跳躍的火焰。而子桑越的劍只是亮著溫柔的藍光,一點一點把火焰融化。
“怎么樣,有沒有進步很大?”張忱翊得意地等待著子桑越的贊揚。
“嗯,有?!?p> 子桑越能從張忱翊的劍法之中感受到張忱翊細(xì)微的變化,從最開始的躲躲閃閃畏畏縮縮,到如今的收放自如,靈活卻毫不退讓。他注視著張忱翊的劍,不動聲色的向劍中傾注了大量靈力,劍鋒處開始繚繞縷縷青云,身后,霎時出現(xiàn)重重劍影。
子桑越向前輕輕一踏,手腕一轉(zhuǎn),劍甩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手輕輕一揮,一陣凜冽的劍氣就朝著張忱翊洶涌而去。
是云垂。
“你這轉(zhuǎn)變的有點快啊師父,”張忱翊勉強擋下這一擊,趔趄幾步,“你以前切磋都沒對我用過這招?!?p> “因為沒到火候?!?p> “你當(dāng)你燒飯嗎。”
“……”
子桑越又邁一步,他步子輕穩(wěn),似乎毫不費力就可以召出強烈的劍氣,然后打得張忱翊無力還手。張忱翊面對眼花繚亂的影,分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時間亂了陣腳。
“心要靜,不要用眼,要用心?!?p> “你這么兇,我怎么可能靜的下來?!?p> “我不會傷到你的?!?p> 張忱翊聽了,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伤坪鯖]找到正確的方法,不去看劍,卻一直盯著子桑越的雙眼,像要透過它們,看到底。
“不要看我,看劍?!弊由T讲煊X到張忱翊的目光,輕咳了一聲,
“看你我的心才能靜下來?!?p> “整天胡說?!?p> “嘿嘿。”
不過說來倒是不假。那些虛無的劍影,似乎在兩人四目相對之中逐漸消失了。最后,張忱翊的眼前只剩了一把劍。子桑越劍鋒化成一點,直沖著他的胸口而去。他倒是不慌不忙,迎著劍鋒走了上去,好像調(diào)笑一樣輕輕用手撥開了劍。叮當(dāng)一聲脆響,回蕩在冰壁之中,在流淌的河中點起一片漣漪。
“怎么樣?被我識破了吧。”
“嗯?!弊由T侥樟藙?,“不過你還是太慢了。”
“這才第二次見你用這招當(dāng)然會慢了,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就不用認(rèn)你做師父了?!?p> “嗯?!?p> 兩個人坐了下來。
“其實我是騙你的,第四招我早就會了?!?p> “……好端端的,為什么騙我?”
“找個理由進來陪你而已?!?p> “我不用陪?!?p> “你覺得你不用,但我覺得用?!睆埑礼创蛄藗€哈欠,裝作不在意:“你以前也是這么教風(fēng)華練劍的吧?!?p> 子桑越拿筆的手停在了半空,聲音也冷了下來。
“為什么提起他?!?p> 張忱翊并不回答他:“那些石頭你看過了吧?!?p> “嗯?!?p> “那你還會夢到他嗎?”
子桑越搖了搖頭:“是你把夢魘蝶除掉了吧?!?p> “嗯,孟落告訴我讓你看一遍五彩石,夢魘蝶就會消失?!?p> 子桑越苦笑一聲:“連你也不讓我見他?!?p> 張忱翊沉下聲音,露出少見的嚴(yán)肅表情。
“子桑越,你該長大了?!?p> 子桑越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正是張忱翊在回憶里看到的子桑越發(fā)怒的前兆。
“輪不到你來說我。”
張忱翊心里忽然很難受。
“每次別人一說你就要發(fā)脾氣,說出去,誰會信你已經(jīng)二十二?誰會信你是南山親傳弟子?”
“我已經(jīng)不是南山的人了?!?p> “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在玉寒窖觀光嗎?子桑越,快六年了,你要自己折磨自己到什么時候才有個完?”
“張忱翊,你拿誰來說我都無所謂,唯獨不能拿風(fēng)華來說我,他是我的底線?!?p> 底線啊。
也是,誰能說子桑越錯呢?是與非,不過底線高低而已。
“醒醒吧子桑越,因為他你已經(jīng)把你的底線變成無底洞了。”
子桑越怒了,揪住了張忱翊的領(lǐng)子。
“你苦等這么多年,以為風(fēng)華早就死了,事實上他不過死了兩個月不到而已。他一直在你身邊,只是你看不到。因為你執(zhí)意下黃泉,風(fēng)華真的不在了?!睆埑礼春敛辉诤踝由T降膽嵟骸氨緛盹L(fēng)華進鎮(zhèn)妖塔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現(xiàn)在好了,他是真的為你而死了。”
“胡扯!”
“你想想你為什么憤怒?還不是因為我說中你的心里話。你再想想,如果師姐沒有徐白鷺,去偷生死簿的她早就送命了。如果我不是張家的人,沒有云天護著我,我也會跟你一樣死在海底。子桑越,一個風(fēng)華還不夠嗎?你還要拉著多少人為你的幼稚陪葬?”
桌子被掀翻,墨潑了一地,疊得整整齊齊的罰抄瞬間面目全非。
“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我只是想和他道個別!我有什么錯!”
“執(zhí)迷不悟就是錯。”
兩人四目相對,絲毫沒了剛才練劍的愉悅氣氛。子桑越眼眶微紅,張忱翊卻面不改色,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平靜道:“我知道你覺得你自己欠風(fēng)華一個再見,我會幫你的。”
然后張忱翊出了門。
兩個弟子被兩人的吵鬧聲嚇了一跳,一直躲在門口偷聽,見張忱翊出來,忙急切道:“師兄怎么了?張兄你沒事吧?”
張忱翊嬉皮笑臉:“放心吧多大事,明天我能讓你們看見一個全新的子桑越?!?p> 說完,御劍飛回了居安閣。
……
再回來時,子桑越?jīng)]有點蠟燭,玉寒窖一片黑暗。叮鈴一聲響,門后亮起了一道光。
“沒點燈嗎?”
子桑越不說話。
“不點燈也好?!?p> 張忱翊鎖上了門。招魂幡鈴聲伴隨著張忱翊的腳步,黑暗中一點一點貼近了子桑越。
“招魂幡?”
“嗯,招魂幡?!睆埑礼茨眠^一條錦年,放到了子桑越的手心里。
子桑越條件反射的躲了一下。
“別怕,是絲綢,很舒服吧?!?p> “……”
隱隱約約,子桑越感覺到自己的六年時光將要畫上一個句號。
“你想干什么?!?p> “你不是想再見風(fēng)華一面?我把他帶來給你見。”
說完,張忱翊劃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滴到絲綢上,招魂幡動,眼前景象瞬息萬變,又到了奈何橋頭。
風(fēng)華在一群無臉魂魄之中百無聊賴,見了張忱翊,他笑了笑,擺了擺手打了個招呼。
“我認(rèn)得你,張忱翊?!?p> “我也認(rèn)得你,風(fēng)華。”
兩個人仿若在照鏡子。一模一樣的道袍,七分相像的臉。
“我在這等了快兩個月了吧,終于等到你了?!?p> “你怎么就這么確定我會來?”
風(fēng)華笑了笑:“直覺?!?p> 張忱翊拍了拍風(fēng)華的肩膀:“去吧,他在等你。不過,只有一炷香?!?p> 子桑越誦經(jīng)的聲音傳了過來。
風(fēng)華和張忱翊交換了一個眼神,飛一樣朝著亮處奔去。張忱翊則待在黃泉,靠在橋邊,摸了摸橋上的桂紋。
“真好看啊?!?p> 他抬起頭,看著光亮的地方發(fā)呆。
“終于團聚了吧,這么多桂紋,也算沒白刻。”
“橋有四百里,我刻了四百里的桂紋,還不是沒等到你回來找我,千誠?!?p> 是孟落。
張忱翊沒有躲,沒有打,而是伸出手,要去拉眼前的孟落。孟落愣了一下,隨后把手放到了張忱翊手里,任張忱翊把他拉過去,抱在了懷里。
“做什么?”
“你就姑且當(dāng)我是千誠前輩吧?!?p> 孟落笑了笑,也不推開。
“也好,假的總好過沒有?!?p> 九條尾巴,溫柔地纏住了張忱翊。
“這次你來是因為招魂幡嗎?”
“嗯,為了子桑越的朋友來?!?p> “你不要總是旁敲側(cè)擊地提醒我你不是千誠,至少跟我在一塊的時候不要總是把那個道士掛在嘴邊?!?p> “行?!?p> “上次你來,是我沒控制住情緒,抱歉?!?p> 孟落竟然在道歉。
“沒關(guān)系。”
張忱翊拍了拍孟落的背,然后放開了他。
“你就算轉(zhuǎn)世也還是這么溫柔,現(xiàn)在的我對你來說只是個陌生人吧?”
“溫柔一點有什么不好,能讓別人開心也值了?!?p> “你倒是看得開?!?p> 張忱翊笑了笑,心里卻翻江倒海:
心平氣和,這應(yīng)該算心平氣和了吧。
卻說風(fēng)華和子桑越。兩人一見,竟然都是相顧無言。
隨后,就是風(fēng)華發(fā)泄似的擁抱。
“對不起,我來晚了?!?p> 子桑越?jīng)]有說話,眼淚卻已經(jīng)在打轉(zhuǎn)了。
“這個擁抱,我等了快六年?!?p> “對不起……”
“如果當(dāng)時你還在生氣,不來找我,就好了,反正第二天我會去找你的。”
風(fēng)華在哽咽。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明白了,許多事并不是非對即錯的。我終于明白了?!?p> “胡說,你認(rèn)為對的就是對的,你認(rèn)為錯的就是錯的,中立是我的胡謅,糊涂的人才分不清對錯!”
“照你這么說,豈不是人人都糊涂?!?p> “本來就是!人都糊涂,這世界能有幾個活的清楚明白的!”
“那你覺得你糊涂嗎?”
“何止糊涂!”
子桑越無言。
“子桑,我有話想解釋?!?p> “嗯?!?p> “那天說的只是氣話,你別當(dāng)真?!?p>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當(dāng)真,無論是表白,還是分開。”
風(fēng)華給了自己一巴掌:“那個時候我真的不該放走你,我說的真的都是氣話,別再生我氣了?!?p> “真的么?!?p> “喜歡你這件事兒我從來沒騙過你,我是真的喜歡你?!?p> 子桑越笑了。
“你啊。”
“子桑,對不起……對不起!”
已經(jīng)過去了小半柱香。
“你曾經(jīng)說會一直彈琴給我聽的,可還當(dāng)真?”
“當(dāng)真!”
“嗯?!?p>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只是在黑暗的玉寒窖里抱著:想說的話太多,短短的時間里說不完,也就比不上沉默。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
“子桑?!?p> “嗯?!?p> “掌柜的還好嗎?”
“一切都好。”
“他……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我不在了?”
“也許?!?p> 風(fēng)華苦笑了一聲。
“他還是穿著那件衣服?”
“嗯。”
“早知道應(yīng)該給他買厚一點的?!?p> “嗯。”
“他……”
“他很想你,每年初春他都會拿前些年存的榜上花出來喝?!?p> “這么一想,還真是對不起他啊。養(yǎng)我到這么大,最后還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連個給他盡孝的人都沒有。”
“我會的?!?p> “畢竟是我家的事,麻煩你干什么?!?p> “你之前說過,會帶我回家的?!?p> “那你應(yīng)該隨我姓,姓風(fēng),叫風(fēng)越?!憋L(fēng)華摸了摸下巴:“嗯,風(fēng)越,風(fēng)月,很好聽啊?!?p> 子桑越敲了風(fēng)華一下。
“什么時候才能改改你胡說的毛病?!?p> “也許下輩子我就是個乖寶寶啦?!?p> 兩人相視一笑。
香快燃盡了,風(fēng)華的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
“我快該走了?!?p> “嗯?!?p> “不留我?”
“你走吧?!?p> 話雖這么說,子桑越卻像個小孩一樣拽著風(fēng)華的袖子。
“嘴硬吧就?!?p> “……”
“最后問你一個問題?!?p> “不想回答?!?p> “我認(rèn)真的,你不回答,我九泉之下難安?!?p> “……”
“為什么給我的劍起名煜天?”
子桑越愣了一下。
“煜,照耀?!?p> “天呢?”
“你問過我為什么叫越,我說越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意思,你還記得嗎?”
“記得?!憋L(fēng)華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天,凌駕于一切之上?!?p> 子桑越點了點頭。
“其實那個約定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你及冠的時候我還在縛靈石里,咱們也算是在一起的。”
“但我不得不放過你了。”
招魂幡又動了,不斷的鈴聲響起,清脆如風(fēng)。好像有人走在山谷之中搖鈴,一邊搖鈴,一邊唱。
風(fēng)華起身,給了子桑越最后一個擁抱。
“以前也說過想去看看大好河山,沒機會了,我怎么也沒想到這輩子看過最好看的地方是晝夜潭。而且后山的云海那么好看,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p> “那你現(xiàn)在起一個吧,我會記住的。”
風(fēng)華笑了笑。
“別再讓自己這么痛苦,單名一字忘好了?!?p> 滿懷過去的心就此死亡,是為,忘。
而后風(fēng)華就消失了,留子桑越呆呆的坐在木桌旁,不知所措。
這本是一場遲了快六年的道歉,只是似乎遺憾未了,淚還是干不透。
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從前說過的并肩同游,想過的執(zhí)子之手,夢里的霜雪白頭,約定的同床一夢,都沒用了,沒機會了。
唯一成真的,好像也只有那句生死與共。
不過如今,也只有“生死”,不再有“與共”了。
子桑越摸出了懷里的那個“相見歡”。
只是一條枯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