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雙等于是與虎謀了個皮,他何嘗不知道。
他見過孫安河是怎么對待被他抓住的人的。那時候日本人還沒打進來,他還是個吃國府公糧的小警察。他是有些本事的,抓住了的蟊賊,首先敲詐勒索一番,若是榨不出油水來,便打斷別人的手掌,再關(guān)進號子里。別人說他是孫悟空,并不是褒義詞,他的那根警棍,不知道沾上了多少鮮血。
這樣的人,楊雙不敢信任。
但是孫安河告訴了他很多事情,包括他的東家,并沒有死。
孫安河說,東家那群人,原本就是軍統(tǒng)特務(wù)。同福茶鋪,是他們的地下交通站。東家算是潛伏地最久的特務(wù)人員,日本人還沒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了。他這條線,是不輕易暴露的。只是日本人的偵破能力非常強,香城的國府特務(wù)系統(tǒng)被一一擊破。最后,只留下了東家這條暗樁。
有人賣掉了他,并利用他這條線吸引了更多的軍統(tǒng)行動人員到香城來。
他們在兩年之間,利用同福茶鋪,一共擊斃、逮捕了四個軍統(tǒng)行動組,共計十七人。
說到這里,楊雙就不明白了。特務(wù)他聽過,但軍統(tǒng)是什么他不知道??磳O安河那模樣,有點諱莫如深的感覺。
孫安河告訴他說,軍統(tǒng),特別是他們的行動組,就是一把刀子,殺人用的。至于殺誰,你還看不明白嗎?
說這話的時候,孫安河呶了呶嘴,坐鎮(zhèn)警備司令部旗下偵緝大隊的大隊長,日本人親封上校軍銜,統(tǒng)管香城特務(wù)偵破的那位。
楊雙搖頭,不清楚啊。
孫安河彎著五指,用指節(jié)輕輕扣了扣桌面,緩緩道:“趙先覺呀!”
楊雙這才恍然大悟,趙先覺嘛。民國二十七年,日本人把他從江城調(diào)過來的。楊雙見過一回,是送茶去警備司令部的時候。那一次他剛剛進門,就看見一個穿著高幫軍靴,長袖白襯衫的高個中年男人在空地上耍刀,楊雙是個門外漢,只見那刀耍得是忒漂亮,密不透風的樣子,就覺得這人應(yīng)該是個武林高手。送茶回來的路上,掌柜地告訴他,那個男人叫趙先覺,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當時楊雙也就當一個閑傳,沒往心里去。趙先覺是誰,干什么的,跟他沒有一個子兒的關(guān)系。他就是個賣茶的伙計,我給茶葉,你給錢,兩清不相欠,八輩子都趕不到一塊兒去。
不成想……東家不是一個省事的主兒。
孫安河一邊吃著小二送來的菜,一邊嘬著杯里的酒,說得興起的時候,還把槍解下來放在了桌上。
看似掏心掏肺的樣子。
他接著說,中國人啊,最怕和中國人斗。自從趙先覺來了之后,香城的地下就一陣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潛伏在這里的國府特務(wù),被他挖地三尺,一個一個地揪了出來。所以這個事,最后惹惱了重慶。你這么趕盡殺絕,我也不能對你客氣,是不是?對于這樣的漢奸人物,重慶戴老板是下了死命令的,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趙先覺聰明就聰明在這里……
楊雙一邊聽著,一邊嘆氣。
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東家被這個趙先覺算計了。
楊雙小時候上山采蘑菇,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一處山蘑菇長勢好的地方采摘,臨走之時是不能一走了之的,你得把土蓋蓋好,過幾天再來的時候,這里仍然會有一朵一朵美味的菌菇等著你來。趙先覺就是這個采蘑菇的人,而同福茶鋪,便是那個蘑菇窩。
趕盡殺絕顯然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蘑菇是采不完的,人也是殺不完的。一批蘑菇采完了,你換個地方還能接著采,而一批特務(wù)殺完了,另外一批特務(wù)又接踵而來了。采蘑菇要滿山亂轉(zhuǎn)碰運氣,新來的特務(wù)何嘗不是一樣得滿城亂轉(zhuǎn)去抓出來?
老特務(wù)知根知底,新來的鬼知道會發(fā)發(fā)生什么,路數(shù)不明、行動不明,弄他們,費時費力,而且還得冒著生命危險。
與其如此,倒不如留下一條線。只要這條線在,蘑菇和獵物們自然就會往這條線上靠。你只要掌握了這條線索,運用熟練之后,一切就變成了流水作業(yè)。
盯著他,來了人,引出來,干掉他。
一個完美的圈套在同福茶鋪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就這么牢牢地套牢在了他們的身上。
只是楊雙仍然不明白的是,這一次為什么東家也跟著那些人一起去打黑槍了。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處境?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臨分別的時候,東家那表情,顯然是不準備再回來了。他是去拼命的,但為了什么?
不得而知。
孫安河說,楊雙的東家被關(guān)進了香城的警備司令部牢房,奄奄一息。關(guān)在那兒,比死還要難受,趙先覺在他身上動用了十八般刑具,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孫安河豎著大拇指,佩服!
楊雙的心里不好受,他不要這樣的贊美。他眼睛一閉就想起了評書里頭說的那十大酷刑,每一件想起就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刀子、銼子、鞭子、簽子,往人身上招呼,那便生不如死。
孫安河走后,楊雙久久沒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感覺到了一陣后怕。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的口袋里沒有錢,孫安河會把他怎么樣。
交給日本人。
他離開了這間客棧,并發(fā)誓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回來。
楊雙在大街上浪蕩了整整一個下午,看日本兵一隊一隊地從身邊經(jīng)過,他勾著頭,老老實實地站在路邊行禮,然后隊伍過去之后,抬頭看著沒有了太陽的天空。
仍然是不見天日。
他沒有按照孫安河和他說好的那樣,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出城而去。他怕孫安河出爾反爾,他已經(jīng)在孫安河手里逃脫了一次,他不想再一次自投羅網(wǎng)。
他想清楚了,他要去看看他的東家的。
無論用什么套路,使什么方法,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把他的東家從牢籠里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