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桃花一簇 開無主(1)
“傅夫人,傅太太?!迸钨庖?guī)矩地站著,外頭鳥兒嘰嘰喳喳地在枝頭亂竄,一片歡叫,襯得屋里的氣氛如死般沉寂,姚偈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面前的女子,倚在榻上的傅夫人連眼皮子都懶得抬,半瞌著眼,盤弄著手里的翡翠朝珠,倦怠應(yīng)聲。
過了許久,傅夫人才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抬頭看了盼兮,哂然一笑“姑娘,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盼兮星眸輕顫,朱唇微啟,“傅夫人,您請說…”
“姑娘的事,我都聽甘德寶說了,姑娘你身世崎嶇,我見猶憐,甚感唏噓,想必吾兒也是對你動了惻隱之心,故在此收留照顧?!备捣蛉藦拈缴献?,撫了撫身上的金絲織錦,容不得一絲壓痕入眼。姚偈云緊跟著起身,傅夫人踩著小步悠然自得地走到盼兮面前。
感受到傅夫人的威懾壓力,盼兮瀲滟的眼眸緊張又慌亂地望著地面,交握的雙手也因害怕而微微顫抖。
“我們傅家雖非簪纓之族,可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注重家規(guī),老婦素來教導(dǎo)子孫以慈悲為懷,吾兒從小心地善良,連池塘里浮起條死魚,他都不忍心去瞧…把路上奄奄一息的貓貓狗狗撿回家更是常事,多了,我們也見怪不怪了?!备捣蛉宿揶恚钨忸^埋得很低,她轉(zhuǎn)頭看了身后站著的姚偈云,平靜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冷笑,傅夫人接著說:“吾兒襟懷坦白,不入流俗,吾媳賢良淑德,勤儉持家,夫妻二人成婚至今,始終同德同心,伉儷情深,姑娘若能念及吾兒的搭救之情,知曉這份相知相顧的情誼,顧及吾兒清介有守的名聲,請姑娘另謀他路,擇善而行?!?p> 說完傅夫人就喊了姚偈云揚(yáng)長而去,曲橋上正有人匆匆趕來,是傅驥騁。
“母親?!备刁K騁放慢了腳步。
“清介!”姚偈云見他緊繃著臉,怯怯地喊了聲。
傅夫人并不遮掩滿腔的怒火,吩咐姚偈云先去車?yán)锏人?p> “你好大的膽子!”傅夫人咬牙切齒,指著兒子罵道。
“看來您已經(jīng)都知道了”傅驥騁面無懼色,從甘德寶手里接過洋傘為傅夫人撐著“母親是要在這里教育孩兒嗎?”傅驥騁鎮(zhèn)定自若,“這事我沒打算瞞著您,母親先回去休息吧,晚些我一定會來向您解釋清楚。”
“她,你打算怎么處置?”傅夫人目光嚴(yán)厲地盯著兒子,身子向后微傾才看到傅驥騁的表情,她恨鐵不成鋼地追問:“你還打算繼續(xù)收留她?還嫌鬧得不夠?”
“母親,我要娶盼兮!”傅驥騁意志堅(jiān)定地看著傅夫人。
“你說什么?!”傅夫人氣噎,“你知不知道,你這是有辱傅家的門楣,折損傅家的福報(bào)!”要不是當(dāng)著下人的面,傅夫人這一巴掌保不準(zhǔn)就扇了過來,她收了手,緊盯著兒子,“難不成你還打算大張旗鼓地把她接回松江府去?!”
“是的,母親,我正有此想法”傅驥騁并不否認(rèn)。
傅夫人指著他鼻子直罵:“你…我看你是腦子壞掉了!”傅夫人忿恨地說:“可別忘了你二叔當(dāng)年也是因色生情,養(yǎng)了長三堂子的頭牌姑娘,日日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才過四十的年紀(jì),除了抽大煙玩女人,一事無成,欠了一屁股賭債不說,還落了一身的毛??!”
“母親,我不至于此!再說,盼兮也跟那些女人不一樣!”傅驥騁連忙辯解。
傅夫人“嗤”地一聲,抬眼質(zhì)問:“哪不一樣?!我剛怎么沒瞧出來!”想起兒子信誓旦旦的樣子,傅夫人氣又躥了上來,“你要納妾可以,她,絕對不行!不說這杯茶偈云喝不喝得下,我這個母親除非你是不要認(rèn)了,她想進(jìn)傅家,門也沒有!”
傅夫人本就氣勢威嚴(yán),說這些話的時候更是霸道容不得辯駁。
傅驥騁面色黯然,并不言語。傅夫似笑非笑,“你現(xiàn)在是有能耐了,可也要掂量掂量些,把她帶回松江府,就不怕你父親剝了你的皮”。
姚偈云已經(jīng)在車上等了好一會了,看見傅夫人走出蓉湖居,司機(jī)連忙下來打開車門。
“大夫開的處方藥還在吃嗎?”傅夫人坐上車就問,才發(fā)了一通脾氣,語氣依然嚴(yán)厲。
姚偈云低頭沉吟“一直在吃。”
“中醫(yī)西醫(yī)都看遍了,怎么還懷不上呢!”傅夫人盯著她平坦的小腹,不滿道,“你們結(jié)婚兩年多也該添個一兒半女了?!?p> 傅夫人不留情面的話語環(huán)繞在耳邊,姚偈云閉著眼,腦海里穿梭來回卻是顧盼兮的模樣,眉目如畫,那雙眼睛宛若盈盈秋水,因緊張而簌簌發(fā)抖的樣子更是楚楚可人,讓人止不住地心生憐惜。路不平穩(wěn),車身搖搖晃晃,姚偈云的心也跟著起伏不定地瘋狂跳動,她想抓住個什么平復(fù)下思緒,手邊空無一物。
傅夫人見她面色難看,想到自己語氣重了些,傅夫人放柔了音色,“你也別擔(dān)心那些沒必要的,我們傅家的門哪是誰都能進(jìn)的,她想都別想!不過…”說到這里傅夫人忽地止了聲,看著姚偈云,毫不含糊,“若是清介真同她有了什么,流著傅家血液的孩子可不能不顧!你這副身子調(diào)理來去也沒點(diǎn)動靜,歲數(shù)大了更難生養(yǎng),這事勉強(qiáng)不了,也不怨你,沒法子的話,這孩子到時就抱給你養(yǎng)著,說到底也是清介的骨肉,總比外頭抱來的強(qiáng),你好好待他,等以后老了,他也不會虧你?!?p> 姚偈云身子一僵,緊咬著唇,內(nèi)心如打翻了瓶瓶罐罐般五味雜陳,迫于婆婆的威嚴(yán),只能說好。
……
傅驥騁前腳剛到適園垂花門,就聽到門口一陣嬉笑聲,兩丫鬟正倚在廊間講著悄悄話,連有人走近都毫無察覺。
“被我說準(zhǔn)了吧,活該!”
“別說夫人太太了,連我都嫌她在這里臟了傅家的地?!?p> 傅驥騁面色極其難看,他清了清嗓子,丫鬟們一驚,看到是傅少爺,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問好。
傅驥騁心里顧念著盼兮,忍著沒發(fā)作,瞪了他們一眼,抬腳進(jìn)了屋子。
“盼兮”屋子里過于安靜,牽著人的心都慌不見底,他小聲輕喚,怕再次驚擾到她。
盼兮剛剛已經(jīng)聽到外頭的動靜,從內(nèi)室出來迎接,“傅少爺?!?p> 盼兮待他始終客客氣氣,連笑容也中規(guī)中矩,傅驥騁面色灰敗地問:“今天我母親他們一定嚇到你了吧?”
“沒有。”盼兮搖搖頭。
“都怪我,一直沒同他們講明,他們要是知道了前因后果定不會像今天這樣為難你…”傅驥騁虧欠自責(zé)。
“夫人太太都待我很好,沒有為難我?!迸钨鈧?cè)過臉躲避他探尋的目光,“傅少爺今日過來,正好,我也有一事要與您商議?!?p> “什么事?”傅驥騁問。
“傅少爺之前提議過要還我自由身,我在蓉湖居里也住了一段日子,想著也是不便再打擾下去了。”盼兮淡淡的說。
傅驥騁濃眉一皺,走到她跟前,問:“出去了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賣畫,再不濟(jì)就去找份幫傭的事做。”
傅驥騁聽著她的話,感受到她涼薄的氣息,心像被扎了無數(shù)個洞。他一把拉了盼兮,把她摟到懷里。
盼兮怔住,嚇得一動不動,她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比剛才三堂會審更劇烈,這么近的距離,甚至能聞到傅驥騁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充斥著鼻尖又涌到淚腺,酸酸的,酸酸的,盼兮吸了吸鼻子。
一個帶有煙草氣息的吻,輕輕地落在她烏黑柔軟的發(fā)上,盼兮呼吸短暫停滯,沒了聲音,傅驥騁輕輕嘆了口氣,帶有溫度的手指,溫柔地擦拭去她臉上懸著的淚,“盼兮,給我點(diǎn)時間,我一定會處理好的!”
當(dāng)他的懷抱沒那么緊實(shí)不透氣,盼兮才掙脫開,傅驥騁眼里滿滿的溫柔,她緩緩說道:“遇到傅少爺,是我的福氣,當(dāng)時他們要我嫁給徐老爺做五房太太,我無力抵抗只能認(rèn)命,就連這樣都是我們百花院女子最好的出路了…那日徐老爺命人來接我,發(fā)現(xiàn)是送您這后,我就知道自己有救了,我求傅少爺收留我,是為了擺脫徐老爺和姆媽的掌控…對于傅少爺,我從不敢有任何覬覦,留在這我也只打算做一份下人的活以謀生計(jì)?!?p> “盼兮”傅驥騁看她的眼神就似冰天雪地里的一輪艷陽,能融化所有,“我已經(jīng)跟母親說了,我要娶你!”
盼兮嬌小的身軀為之一振,隨即搖頭拒絕,“傅少爺,不行的!”
“出去了還不是從火坑跳到水坑,只有在我這里,徐炳才還有那些人才不敢打你的主意!”傅驥騁憐惜地再次把她孤弱單薄的小小身子擁入懷里,輕輕地?fù)碇麚嶂陌l(fā),“盼兮,我會給你一個名分的!相信我!”
感受到這份堅(jiān)定不移的力量,盼兮單薄的身子微微輕顫,蓄著的熱淚紛紛滑落,許久她才在他懷里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由于傅家的規(guī)矩繁多,傅驥騁今日只能回大宅子陪母親一起賞月過中秋,盼兮望著夜幕里高懸的月亮,圓圓的,籠著層薄紗似的,她仿佛能看到廣寒宮里住著的嫦娥,穿過暗沉的夜色透過薄紗正對著自己微笑。
盼兮也跟著笑起來。
“小姐”直到陌生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她才回過神來,面前站著兩張陌生的面孔。
兩人屈膝行禮,“我們是接替玉兒玲兒來照顧小姐的。我叫秋菊,她叫小翠?!?p> 從蓉湖居回來,婆媳兩人各懷心事,用過晚餐本要闔家賞月慶團(tuán)圓,傅夫人便托詞累了,直接回房休息,傅驥騁見母親氣色不是太好連忙上前攙扶著傅夫人。
傅驥騁鮮少有時間同家人一道晚餐,傅夫人今晚的態(tài)度始終冰冷冷的,“你不用拿三撇四,更不要在我這打邊鼓,話我已經(jīng)擱那了,她想要進(jìn)傅家,門都沒有。”
“母親,沒有及時向您說明情況,是我的錯,可您不該怪罪盼兮?!备刁K騁站下,手里提著的燈籠照得他臉上的表情更為清晰。
傅夫人掙開他挽著的手,面容威嚴(yán),“你同偈云成婚兩年毫無建樹已是不孝,若想違背父母意志,私自納妾,跅弢不羈更是罪加一等。”
傅驥騁掙扎道:“當(dāng)年我順從父母之命娶了姚氏,難道現(xiàn)在連挑選妾侍的自主權(quán)也沒有嗎?!”
傅夫人威嚴(yán)的面容上浮起了一抹好笑,“傅家不接受她這樣的風(fēng)塵女子?!?p> “母親,她不過是誤入風(fēng)塵,盼兮心地善良又知書達(dá)理,您根本不了解她!”傅驥騁毫不氣餒。
傅夫人強(qiáng)壓著怒火,說:“你從小乖順,現(xiàn)在卻為了一個女子而不顧傅家多年經(jīng)營累積的聲譽(yù),忤逆父母,她的品質(zhì)有待深思…另外我明日就會啟程回松江府,不要以為傅家的生意離了你就不行,你父親老了,可還不至于糊涂,你再這么胡鬧下去,我保不準(zhǔn)會告訴他?!?p> 姚偈云正在小花園等他一道賞月,石桌上擺滿了茶水、糕點(diǎn)和月餅,“清介!”姚偈云見傅驥騁面色灰敗地走來,甚為驚訝,抬手附在他額上,傅驥騁冷著臉,側(cè)了身子,避過她的手,“我沒事?!?p> 明月皎皎,月色星光一片璀璨,月光下的兩人相對無言,都沒有了觀賞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