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空花一散 不知處(2)
“小姐,小姐!”
好熟悉的聲音,盼兮皺皺眉,眼上像糊了層漿紙,她吃力地睜開眼,面前浮現(xiàn)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憐碧!”盼兮驚叫,她在心里默默輕嘆了口氣,原來都是一場夢啊,自己還在百花院呢…
聽到這聲叫喚,憐碧眼淚頃刻涌出,她點頭,淚珠子跟著“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是我…小姐…”
盼兮枯瘦如枝般的手想抹去憐碧臉上掛著的淚,臉上露了淡淡的笑,輕嗔道:“傻丫頭,又哭鼻子,這么大了,也不嫌臊!”
盼兮動動身子就想起來,這一動,身子骨就跟要散架了似的,渾身又酸又痛,盼兮下意識地轉(zhuǎn)眼看了四周,月白色的綢綾床帳上花團錦簇,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爭相嬉戲,屋里落了架素屏,沒有任何花樣,與這間屋子的內(nèi)飾一樣簡單古樸典雅。
空氣里彌漫著陌生的氣息。
“這是哪兒呀?”盼兮疑惑。
“小姐,這是穆長官的私人府邸?!睉z碧輕聲回答。
“穆長官?”盼兮詫異,她合上眼,來來去去,怎么還在夢里呢…腦海中浮現(xiàn)出茶色燈光下穆炎煦的臉,淡淡的柔柔的,她一驚,慌忙抓了憐碧的手,問:“憐碧,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在這里?”
“穆長官把我贖出來了?!?p> 憐碧拿了個引枕墊在盼兮腰下,好讓她坐得舒服點,錦緞面的被子隨著動作滑至腰下,憐碧默默地拾起來,拉到盼兮下巴頦下,呵護瓷娃娃一樣小心翼翼的,這個向來咋咋呼呼的丫頭不一樣了。
盼兮讓憐碧坐近些,仔細端詳著她,樣子倒是變化不大,“這些日子,姆媽他們對你好嗎?”
“好…小姐,您可不能哭…”憐碧啞著聲,顧不上自己臉上的淚水早已糊成一片。
黎望舒穿過素屏向他們走來,“哎呀,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呢…”
盼兮想下床行禮問好,黎望舒按住她的肩膀,責怪道:“你這身子快別起來,好好歇著…憐碧,去廚房看看你家小姐的藥是不是煎好了…”
憐碧行了個禮,就出去了。
黎望舒拖了個繡墩坐在床側(cè),摸了摸盼兮額頭,關(guān)切地看著她說:“可算好些了,前幾日還燒得厲害,真叫人急壞了!”
穆太太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都是關(guān)心,盼兮看了內(nèi)心一動,啞著聲說:“穆太太,我給你們添麻煩了?!?p> “快別說這些話,什么都別再想了,好好養(yǎng)著,你還年輕,別落了病根回頭把身子骨折騰壞了!”
黎望舒輕輕捋了捋盼兮凌亂的額發(fā),“緝煕都跟我們說了…哎…”,她深深嘆了口氣,“你這病得臉都憋下去了…”
盼兮唯有的印像還停留在穆炎煦官邸的起居室里,里面總是洋溢著濃重的藥水味,還有位穿著白大褂黃頭發(fā)的西洋人時時在面前搖搖晃晃。
藏在被子里的手熱出了汗,安在手底的床單卻柔軟極了,她問:“穆太太,我怎么會在這里?”
黎望舒好氣又好笑地說:“要不是那日我去給緝煕送衣服正好撞見喬治醫(yī)生從里面出來,他指不定要一直把你扔那里呢…你這么病著,人都燒糊涂了,那是什么地方,他哪能顧得了你,別說影響不好,就是廚房煎個藥也不成,每天扎針、掉藥水的,人都治廢了,我就鐵了心跟他說要把你帶回來調(diào)養(yǎng)…”
盼兮手熱得伸到了被子外頭,黎望舒又拉起被子罩住,素屏外頭憐碧虛虛的身影晃動,黎望舒搖搖頭無奈笑道:“粗心是他,細心也是他,聽我提了要帶你回來,他還不依,第二天倒把憐碧這丫頭一起送回來了…也虧他,還想得到這出…”
盼兮聽了好一會沒說話,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又燒著了,滾燙滾燙的。
憐碧端了藥碗進來,“少奶奶,少爺回來了?!?p> 黎望舒說知道了,不放心地看了看盼兮,柔聲關(guān)照她:“把藥吃了,我去前頭看看的?!彼洲D(zhuǎn)身囑咐憐碧,“照顧好你家小姐。”
憐碧坐在黎望舒剛剛坐得繡墩上,吹了吹藥汁,“小姐,吃藥了!”
盼兮張張嘴,藥汁子很苦,憐碧見小姐眉毛擰成一團,輕聲念著:“把藥汁子吃了,小姐的身子才能好?!?p> “憐碧,我們來這里多久了?”盼兮轉(zhuǎn)頭看她,瘦怯怯的臉上只剩這雙大大的眼睛略有神采。
憐碧想了想,回:“有兩周了…”
“哦…”竟然病了這么久,也不知爹爹、二哥怎樣了,二哥欠得那些錢,還有…一念至此,又是揪心的痛,盼兮抓了被單問:“這些日子,可還有誰來過?”
憐碧手停在半空,她很快搖搖頭,說:“沒有!”
直到盼兮喝完最后一口藥汁,她收了碗,才隨口說了句,“穆長官天天來看小姐的。”
隔了好一會,才聽到素屏里緩緩傳出的一聲:“哦…”
黎望舒從盼兮房間出來,正好大姐穆廣凌也來探望盼兮,穆廣凌帶著豆豆才來金陵沒兩日,盼兮就被送了過來。
“豆豆帶著朗詣在書房習(xí)字呢,我來看看她,姑娘好些了嗎?”穆廣凌看到弟媳出來,問。
黎望舒點點頭,挽著穆廣凌,說:“醒了,憐碧那丫頭給她喂藥呢,緝煕回來了,我去看看?!?p> 穆廣凌不懷好意的笑笑,小聲告訴她,“在奶奶那兒呢,怕是去挨訓(xùn)了!”
“怎么?”黎望舒有些擔心,拉著穆廣凌,“走,去看看什么事…”
“老虎頭上撲蒼蠅,我可不去,奶奶那脾氣你是知道的,也就對你不發(fā)作…”擰不過弟媳,穆廣凌只得乖乖隨著黎望舒一道去了奶奶住的上房。
穆炎煦前腳剛至明煦園,就被奶奶身邊的丫鬟請了過去,他清楚的知道是為何事,前幾日奶奶就要見他,他依托公務(wù)繁忙躲著不見,今天奶奶身邊的丫鬟笑眉再來傳話,他想,要躲也不過一時,就去了。
付氏正坐在禪椅上念經(jīng),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奶奶手里盤捻的黑色佛珠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掛著溫潤的光澤,內(nèi)外皎然。
“奶奶”穆炎煦小聲輕喚。
付氏沒有理睬他繼續(xù)念經(jīng),穆炎煦就站著。
“虧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奶奶。”付氏放下佛珠,拿了拐杖就要站起來,穆炎煦上前攙扶,卻“啪”得挨了一棍子,付氏手持的拐杖穩(wěn)穩(wěn)落在自己身上,穆炎煦悶哼了一聲。
“跪下!”付氏厲聲喝道,陰暗的神色落在玄青的褂子上,分不出哪個更沉些。
“說說,她的事,怎么處理?等她身子養(yǎng)好了,就送她回去…為了個女人,你真要同清介撕破臉?”
穆炎煦見奶奶真動怒了,也不為自己辯解,老老實實地跪著。
“不管她同清介是什么關(guān)系,那也是傅家家門里的事,輪不到你橫插其中,你把她帶回來,就是強取豪奪!”
穆炎煦也不回答,任由付氏責罵。
付氏看著孫子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她知道自己孫子也是個倔脾氣,越是下了決心的事越要耗著性子跟你磨,付氏想來就氣,手里的拐杖砸著地,罵道:“知道錯了,再起來!”
穆炎煦這一跪就是好久,付氏閉著眼睛坐在禪椅上繼續(xù)念經(jīng)盤捻佛珠,不愿看他,直到聽到外頭有聲響。
晴蘭敲了門,小聲稟報:“老夫人,少奶奶和大小姐來了?!?p> 付氏看到外頭交錯的人影走近,說:“你起來吧!”
穆炎煦沒有照做,雙膝磐石一般穩(wěn)固在地面不動。
付氏又說了遍,“起來!”
“奶奶,我…”
“起來!”
雙腿跪麻了,穆炎煦扶著禪椅緩緩站起來,付氏輕聲而不失嚴厲地警告他,“你要敢傷舒兒的心試試的!”
“喲,這是怎么了?”穆廣凌一進屋子就感到氣氛不對,奶奶同弟弟面色郁郁,奶奶雖強顏歡笑著,可看向穆炎煦的目光里總有一絲清冷。
黎望舒擔心地看了眼穆炎煦,付氏揮揮手,“你們先過去吧,我同廣凌有話要講?!?p> 穆廣凌從果盤里挑了個梨,一點點削著皮,“奶奶打發(fā)走他們,是要跟我說什么?”
“姑娘好點了嗎?”付氏問。
“舒兒去看過,說是醒了。”
“哦!”付氏淡淡的回了一句,就看著穆廣凌把梨肉片片切在碟子里,她捏了塊吃,照理說送回來的這筐梨子應(yīng)是很甜的,怎么嘗嘗覺得酸呢,付氏酸得擠眉,不肯再碰了。
穆廣凌聽付氏抱怨梨不甜,也吃了塊,“奶奶,哪里酸了,甜得很呢!”梨子分明很甜,淡淡的酸味早被汁水的香甜蓋住了。
付氏喝了口茶,待嘴里的味道淡去,才說:“怕是老了,牙口不好,一點兒酸就吃不消?!?p> 穆廣凌獨自吃著碟里的梨肉,笑道:“奶奶只怕是心里有氣!”
被孫女戳破心事,付氏也不否認,哼了聲,“有氣又有何用?”
手上黏糊糊的,穆廣凌拿帕子擦去落在上面黏膩的汁水,隨口說了句:“這有啥好置氣的…現(xiàn)在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過不了明路養(yǎng)在外頭的都多得很呢!”
“喲!”付氏眉一揚,看她:“這話我記著吶,回頭說給駱姑爺聽去!”
“奶奶!”穆廣凌委屈地噘嘴,嬌聲埋怨:“說什么呢,就管拿我打牙兒!”
付氏有些走神,穆廣凌忍不住喊道“奶奶?”
付氏幽幽地嘆了口氣,“咱們穆家,別說你們父親,就是你們爺爺,太爺爺,有哪個討小的!”
穆廣凌愣了愣,才說:“煦兒在yunnan的那幾年缺少一位料理生活的夫人,當?shù)貫樗麖埩_討小的有心人就沒斷過,這事對他哪有商量的余地,還不都嚴詞回絕了。”她想到弟弟冷冷冰冰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又笑,看著付氏說:“奶奶,煦兒哪是沉溺在兒女私情上的人!”
穆廣凌還記得當年弟弟從西洋歸國后又留學(xué)東洋,世家公子正逢適婚年齡,京城的王宮貴戚都想同穆家聯(lián)姻。奶奶為他挑選的是梁先生同僚的女兒黎望舒,他沒有反對,很快就訂下婚約、給黎家下了聘禮,隔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把黎望舒娶了回來,從婚后到朗詣出生,再到這幾年的相處,只覺得他兩人相敬如賓,是相互扶持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她想想,這天底下又有幾對夫妻不是這么過來的,雖說是父母之命,也注定要攙扶一生,老來為伴的。
沉默了片刻,付氏低聲道:“就因為他不是,才更叫人擔心!”
祖孫兩人都沒再說話,穆廣凌踱步到門口,門外的那對璧人早就走遠了,大樹底下仿佛還掩著著他倆共同前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