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和老婦人相互攙扶著,一步步走向曾經榮極一時的清荷殿門。
“小姐,您還撐得住嗎?”姆媽哆哆嗦嗦。
“還好?!?p> “您體內的毒……”姆媽頓了頓,“有沒有什么問題?”
淑妃扶著姆媽的手顫了顫,穩(wěn)了穩(wěn)心神,“這些時日倒是無甚大礙了,姆媽不必擔心?!?p> 當初韓鈺回宮,淑妃是多么高興呀,誰又能想到在那闔家歡樂的慶宴上,太后當著眾人的面,親手將那黑乎乎的毒藥放入酒中,讓念紅婷婷裊裊地端到傻乎乎的韓鈺面前,彼時韓鈺初回宮,見母后如此疼愛,心中大喜,毫無懷疑地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接過酒杯。
那黑色的藥丸在銀色的羊角形酒杯中暈開,原本清亮的顏色渲染成暗紫色,一圈一圈的轉開,妖冶是淑妃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詞。
她直覺這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雖然端坐上方的太后笑得一臉慈愛,語氣真誠地說這是她特地為韓鈺在江湖中求來的補藥,可是太后那個人,怎么會對自己的鈺兒懷有一個真心呢?
她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猛然站起來,緊張到打翻了面前的酒盞,一步跨過面前的橫桌,兩步走到對面不由分說地從韓鈺手中搶過酒杯,一把飲下,這才替韓鈺擋下了這杯酒。
然而也是這杯酒,太后以“御前失儀”的罪名,將菡萏院打成了冷宮。
可是韓鈺卻是真心認了自己的,淑妃心中甜蜜,這種東西,即使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能胡亂讓自己孩兒喝下。先王不就是因為“靈丹妙藥”而早早地掏空了自己的身體,甚至沒來得及留下遺命便駕鶴西去了嗎?而后,那在驚心動魄中死去的妃嬪和王嗣,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成王敗寇,淑妃從來都沒有想過,反正她也從未害過誰,誰當王上對她無甚關系,只要不要牽扯到她遠在天涯的孩兒,聽說他在那邊過得還不錯,至少衣食無憂,不用勾心斗角。
可是他回來了,自己就必須替他擋一擋。
淑妃纖細的手握成一個小小的拳頭,她想,還好是自己喝了那杯酒,那不是“閻王讓你三更死,不會留你到五更”的致命毒藥,而是一種蠱毒,每月十五,月圓之夜,身上就像是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螞蟻拿著自己小小的口鉗,一口一口咬在皮膚上,又癢又疼,直入心口。
“小姐,要好好保護自己,以后少爺一定會好好孝敬小姐的,小姐一定會苦盡甘來的……”
姆媽輕輕地拍在淑妃的手背上,那被狠狠碾過的肌膚早就紅腫一片,只是淑妃的手向來細嫩,姆媽眼睛看不見,便沒有察覺。
淑妃回過了神,臉上笑了一下:“會的,到時候鈺兒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姆媽的!”
淑妃盯著姆媽無神的眼睛,神色更黯然了幾分,姆媽,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你的眼睛白瞎的,至于我,怕是活不長了……
高大的瓊樹上,重重疊疊的花影扶疏間,清風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臉,涼涼的,帶著一種咸咸的味道。
他目光緊隨著淑妃的身影,直到她進殿之后,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鳳棲殿中,清風低眉順眼地站在韓鈺的面前,他極力收斂了自己的情緒,站在一個漠然的角度,將剛才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很多次,清風問韓鈺,既然不能為淑妃娘娘做些什么,又為何要一次次讓自己去親眼看見呢?
而此時,清風有些懂了,雖然不能救你于修羅地獄,那與你一同承受,也是好的。
韓鈺背對著清風,雙手交疊背在身后,隨著清風低低的聲音響起,韓鈺的雙手緊緊相互掐著……
言畢,清風抬眸瞟了一眼,只見地板上,零零星星地散著幾滴血,像是最耀眼的紅瑪瑙,嵌在墨色勻稱的墨色天際中,亮得驚人。
“那,母妃她,還好吧?”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清風,似乎感覺不到痛覺一般,韓鈺僵著一臉茫然若失,喃喃問道。
聲音沙啞,完全不似平常的晴朗溫暖。
“還……好,”清風頓了頓,“目前沒有生命危險?!?p> “那就好……那就好……”指甲深入皮膚,韓鈺猛的一放松,那十指連心的疼痛刺激著他的大腦,他有一種想要馬上沖到菡萏院的沖動。
可是他不能,不能……
那日的青布馬車緩緩悠悠地使進韓國王城,母妃還是那樣的溫柔,她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著自己和一眾大臣逢迎假意,觥籌交錯,眉目間的寵溺是怎么也化不掉的。
看到母妃一反常態(tài)地沖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說地喝下了原本屬于自己的酒,然后被罰,被禁足,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三歲為質的韓鈺,心中的缺憾一下就被補平了。他每次看到阿衡一家在燭火搖曳中,笑著鬧著,心中總是忍不住想,自己的母親會是怎么樣的呢?
可是美好只是一瞬,后來,韓鈺看著她自己吞下了蠱毒,太后和韓述勃然大怒……
后來,她常在的菡萏院,成為了韓宮的禁地。那時候韓鈺尚覺得自己這個王上,怎么會連自己的母妃都不能保護呢?那時韓鈺想,只要自己表示出對母妃的關心愛護和重視,他們總會忌憚幾分吧,畢竟自己也是王上……
可是,去一次,淑妃就被太后毒打一次……每次母妃卻藏著不說,韓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個美妙的夢中。
直到那一次,前腳剛走的韓鈺突然想起“瓊花糕”是個頂頂好吃的東西,那時候在黎國,阿衡和他常常偷著吃,那滿嘴的清香和著紅豆的甜糯,每每都讓他想要把舌頭一同吞下去。
于是他轉身回去,卻發(fā)現了這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自己的遠方,是用母妃的茍且換來的!
從前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識愁只知風與月,那得愁苦始是卿?
后來他就不去菡萏院了,那里的一切,成為了塵封的夢境,觸之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