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李楚步履急促的趕入后院書房,看見州領(lǐng)大人正默默地站在窗前,臉上的神態(tài)晦暗不明,雙眸呆呆的望著遠(yuǎn)方,當(dāng)年鬢角的白發(fā)儼然已經(jīng)變成了滿頭的霜雪。
從一側(cè)看去,那身影孤獨(dú)寂寞,但挺直的腰身又顯得格外的有力,足以扛起這方圓數(shù)千里的玫州之地內(nèi)的所有重?fù)?dān),即便他只是一個靠著舉孝廉,靠著金榜題名而上任的文弱書生。
自從當(dāng)年的鄉(xiāng)野小鎮(zhèn),到邊陲之城,又到帝都金殿,最終因?yàn)楫?dāng)年一案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落得了一個被貶萬千里,來到人間極北坐鎮(zhèn)苦寒之地的下場。
這一路上的艱難苦恨,風(fēng)餐露宿,李楚一路跟過來,全部都清晰的記得。
現(xiàn)如今,滄北動亂,這位幾乎已經(jīng)被朝廷忘卻的極地官員,最無奈最無能的官員,早就已經(jīng)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又有誰還會想起三十五年前的帝都之中,還出現(xiàn)過那么一個不亞于一脈單承的鐵骨軟玉扇儒道權(quán)威的文子天驕?
“大人?!崩畛p聲喚了一聲。
解問仍舊在出神,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似的。
李楚無奈,只能再喚了一聲?!按笕??”
解問退后兩步,像是癱倒般一屁股坐在了書桌前的椅子上,呼吸沉重,面容蒼白如紙。
他低低嘆息,“李楚,你說人老是否都已如燈滅?往昔的一切痕跡都消失的一干二凈了?”
李楚不知如何作答,不過看到解問的表情就已經(jīng)明白了大半,“大人,時過境遷,有些事又何必太過糾結(jié)呢?”
話音落下,書房陷入了一片沉寂。
良久后,解問像是自嘲的笑了一下,“是啊,糾結(jié)又有什么用呢,當(dāng)初的樹苗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一堵永遠(yuǎn)不可逾越的高墻。生來位于云端之上的人注定可以將一切都得到手,而像本官這般無依無靠的人,只能在他們的余威下茍延殘喘,這就是廟堂,這就是世道……有時候,真的后悔當(dāng)初沒有隨師父一般浪跡江湖,快意恩仇,而選擇了心中的執(zhí)念……”他想起平生的際遇,第一次罵了娘,“這狗日的世道,究竟何時能真正屬于天下之人!”
“只有走過了,才能看遍這一路的風(fēng)景?!崩畛龆溃袷窃诎参拷鈫栆蚕袷窃谧匝宰哉Z。
解問沉如死灰的內(nèi)心突然一動。
“不錯,如果讓我重選一次,我選的也只會是廟堂。既然選了,就走到底,即便有生之年我已看不到那堵高墻,那道天塹被人推翻,可我相信,總有一日,會有一個屬于所有人的天下出現(xiàn),而不是如今這個被烏云所罩的天下!”
見到解問從消極中解脫出來,李楚暗自松了一口氣,“大人是在煩憂龍洐意的安全吧。”
解問抬眼與他對視,眼光如刀一般凌厲?!褒垱櫼猓臀耶?dāng)年太像了!太像了!不計后果,隨心所欲,安知廟堂中不如江湖,快意終釀苦果?!?p> 他頓了頓,站起身在房內(nèi)來回踱步。
“無軍無號無圣上御令私自調(diào)兵遣將,此之謂大忌,無論出于什么緣由,無論將來陛下怪不怪罪,這終究是一個極大的由頭。其二,他在羊皮文書上明指前一旗營,更是在挑釁某些人的權(quán)威。三者,他已沒了軍籍,不從軍而興兵乃是犯了國法。于情于理于陰于陽,龍洐意此次義軍突起毫不占理。他一介武夫,即便將來大勝而歸,他的下場……可想而知,他……斗不過他們。”
“事情還沒有到如此地步……”李楚抬起頭,“龍洐意可是座北侯真正的后盾,應(yīng)該不可能因一時之勇而不顧后果吧?他或許還有什么底牌也未可知!”
“不,你不明白?!苯鈫栱虚W過恍惚,“你不明白那些背后的眼睛究竟有多么可怕。座北侯當(dāng)初被滅門,絕不止出于大遼一邊之手,來自內(nèi)部的往往才是最可怕的。朝中,自孤帝陛下登基以來,話語權(quán)可從來都不在陛下手中……”
“那如此說來……”
“當(dāng)初的座北侯滅門已經(jīng)轟動全國,群情激奮,險些掀起周遼二國的殊死一戰(zhàn)。今次,若一輩子征戰(zhàn)一生戎馬,到老了的龍洐意等義軍義士都慘遭命喪他人之手的境地,軍中會有多少人感到心寒膽寒,屆時舉國軍心渙散,后果不堪設(shè)想!好在如今,還有一線生機(jī)?!苯鈫柾蝗煌W∧_。
李楚凝神思索片刻,霎時明白解問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嘶,大人可是在說京刑司,葉司丞!”
“不錯,知我者,李楚也?!?p> 李楚面有猶疑之色?!斑@可是一場豪賭?大人不再考慮考慮?”
“老了,考慮不起了。軟了一輩子,就來賭這一次!若是贏了,當(dāng)初的……一個都跑不了!”如今已是六十二歲的解問雙拳一攥,忽然綻放出了屬于二十多歲的朝氣與精芒。
……
正在玫州主城中暗暗籌謀的時候,龍洐意所寫的羊皮書已經(jīng)被周天子下情信司分布在玫州的密令使們抄錄了一份,并且專門派上腳程最快,修為最深的密令使晝夜不停的將之傳回。
短短五天后的深夜,大周天子孤帝姜孤沉的寢宮內(nèi),燭光已滅,此時整個寢宮除卻月光幾乎是一片漆黑。
一襲黑衣頭戴黑面的密令使跪在帝榻前,似與暗夜合于一處,但本已看似熟睡的孤帝卻是陡然睜開了雙眼,掀開錦被,從榻上坐起身,一挑紗帳,望著榻前的黑影。
黑面密令使雙手恭謹(jǐn)?shù)某噬弦患埫芎碌凵焓纸舆^,俯身將密令使從地上扶起,語氣平和但聲音低沉的道:“密令使舟車勞頓,晝夜無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此事有功,告訴重卿,加二星黑面令。”
密令使點(diǎn)頭告退,幾個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孤帝抬頭看看月光微透下靜止不動的珠簾,知道密令使已經(jīng)離開,宮外侍候的內(nèi)監(jiān)近臣也并未有半分察覺,這才捏了捏密函紙箋,面上不動聲色,看起來極是鎮(zhèn)靜,但手心已經(jīng)是一片汗?jié)瘛?p> 輕咳一聲,孤帝對著身邊的空氣道,“又有密函,葉卿還是出來與朕商討一下,看看是何大事?!?p> 原本空蕩無人的寢宮內(nèi)忽又顯出了一人,他步履方正緩慢的從黑暗中走到了月光投射的寒光里。
一襲白衫,手握透黃古籍,雙眸如貓眼,于黑夜中放光。一頭長發(fā)飄散于肩,白皙如羊脂美玉般柔嫩的臉蛋兒在皎潔的月光浸透下更顯出塵之感。
令女人都要羨煞不已的妖孽般的傾世美顏落在了這個男人的臉上,并不顯陰柔,反而令人覺得萬般儒雅與極致溫柔。
他眉眼含笑,可謂是:玉面含笑珠失色,古籍手握天下謀。薄唇輕挑春香濃,笑眼藏花霧里秋。
這位人送名號“帝都神斷”的京刑司的葉司丞,只一露面,其恬淡如水的氣勢姿態(tài),其隱含萬種的風(fēng)度柔情,足以閃瞎天下任何人的眼睛。
孤帝見到他出現(xiàn)是見怪不怪,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將手中的密函展開。
葉司丞一雙滿是靈氣的貓眼輕輕掃過寢殿,隨后落在了孤帝的身上,淡淡的笑意透出嘴角,他輕飄飄的說了一句,“陛下剛才讓他回去與重聞景通報,想來是準(zhǔn)備采納臣的計策了?”
“這普天之下,朕最信你。”孤帝說完這句,凝神盯著密函,在月光下仔細(xì)辨認(rèn)著。
“陛下這一打草驚蛇,使得極妙。已經(jīng)褪去了初登大寶的膽怯慌張與手足無措,成為一名真正的智者。如今的陛下,即便是隨卿再見只怕也會忍不住稱贊幾句的?!?p> “你又何時學(xué)會這些溜須拍馬的言語了?”孤帝淡淡一撇嘴,不屑一顧的回道,“朕也不想成長的這么快,當(dāng)年朕有你和管卿共輔,這天下萬般大事也難以難住你們二人,那時的朕格外清閑,可惜,管卿心不在此,強(qiáng)留不行,只能隨他去閑云野鶴,自在逍遙。朕也就只好事事盡心,否則稍一紕漏,這偌大江山只怕就要喪于我手了。”
“陛下總該學(xué)會獨(dú)當(dāng)一面的,如今才好。”葉司丞一步一步走近,腳步無聲無息,顯然有一手極佳的輕身功夫。
孤帝抬起頭,面色嚴(yán)肅,“先不說這些題外話,你快看看這密函,滄北要出大事了……龍洐意這是在火上澆油!看來一切都得因?yàn)榇巳说囊粋€冒失而重新來過了!”
“陛下休怒?!比~司丞看見他的臉色也知道那密函上一定有什么驚人的信息,雙眼定格在密函的字跡上,片刻后他露出了一個如微風(fēng)細(xì)雨潤物無聲的笑容。
“陛下稍安,臣有所感,此人定會帶來一個大驚喜,一個足以貫穿全局的大驚喜?!?p> 孤帝不解,龍洐意貿(mào)然興兵的動作明明會導(dǎo)致他們的計劃大受阻撓,甚至極有可能會滿盤皆輸,可為何葉司丞卻仍舊如此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不知為何,每次孤帝看到葉司丞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格外安心,都會覺得勝券在握。
這可能是一個真正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智者,才能夠帶來的氣度吧。
“陛下請?jiān)蕼?zhǔn)臣私下里做些安排,如果臣預(yù)測不錯,至多三個月,便會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