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將綠蠟作紅玉,滿座衣冠無相憶。
長春宮--
乾隆三年未曾踏足這里,雖無灰塵滿地,和敬與皇后經(jīng)常來此供奉,但故人已去,再看長春宮,只覺滿目凄涼。
和敬站在乾隆的身后,二人一起望著墻壁上先皇后的畫像
“靜姝,你怪阿瑪么?”
和敬公主搖了搖頭,自從先皇后仙逝后,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gè)明媚的公主了,沉默寡言,只是性子格外剛烈,如今給她賜婚,竟然毫無反抗,乾隆驚訝之余不由得擔(dān)憂這個(gè)女兒
“蒙古國公能文能武,精通滿語與漢文,是良配,兒臣多謝皇阿瑪”
乾隆并不愿意將這唯一的嫡女嫁去蒙古,可色布騰巴勒珠爾仰慕和敬已久,宮中所有公主他都不愿,鐵了心非要迎娶和敬。
“可你額娘會(huì)怪朕……”
和敬搖了搖頭,在富察皇后的畫像前跪下
“額娘,靜姝即將出嫁,無論在哪里,女兒都會(huì)記得您和景仁宮皇額娘的教導(dǎo),做一個(gè)好妻子,好母親”
乾隆低下頭看著和敬,她是大清的嫡公主,是最尊貴的皇嫡女,如今卻要遠(yuǎn)嫁蒙古國公,他扶起和敬
“那國公并非要繼承汗位,朕已經(jīng)傳令下去,命人在京都建造公主府邸,婚后一年,你與他便可回京居住來,回到阿瑪身邊來,好不好?”
和敬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多謝皇阿瑪”
乾隆溫和的為她擦去淚水,仿佛看到了惇兒在沖著自己這樣流淚。他有些恍惚,聽吳書來通傳道
“皇上,令妃娘娘來了”
和敬公主聽到來人的名字,她眉毛擰到一起來,不滿道
“那兒臣告退了”
乾隆點(diǎn)了點(diǎn)頭
和敬走出殿門,看到令妃卻并不行禮,直直地繞過她走去。令妃見她如此無禮,也不惱怒,她撫了撫鬢發(fā),緩緩踏進(jìn)宮門。
乾隆正在先皇后的暖塌上坐著,手指撫著腰間的荷包,荷包陳舊,卻是故人一針一線所制,這是千金買不回來的,令妃行了個(gè)禮道
“臣妾參見皇上”
乾隆抬起頭揉了揉眼角
“愛妃平身罷”
令妃揮退了左右,她上前輕輕伸出雙手放到乾隆頭頂上,食指輕輕按摩著乾隆的太陽穴,這是從前先皇后常做的事。
乾隆只覺得頭痛減少了許多,他捉住令妃的手嘆道
“玉媱,你是與她最親近的人,你說,她會(huì)不會(huì)怨朕?”
令妃從背后輕輕摟住乾隆的脖子
“先皇后賢良溫和,她這一生,從沒有怨過您”
她只是怨恨自己,怨恨自己趁她有孕爬上了龍床,所以三年未給自己名分。
乾隆親了親令妃的手
“你是最明白她心意的人了,咱們從前,是與她最親近的人”
令妃點(diǎn)了點(diǎn)頭
“皇上……”
她輕輕坐到乾隆身側(cè),將頭枕在他的肩膀上
“先皇后時(shí)常托夢給臣妾,要臣妾好好伺候您,這樣她才安心”
乾隆伸出手來,想要把她摟進(jìn)懷里,吳書來低頭進(jìn)來通傳道
“萬歲爺,皇后娘娘求見”
乾隆一聽,將手臂緩緩放下,沉思了一會(huì)兒道
“外頭天冷,讓她回宮去,朕晚些時(shí)候去看她”
吳書來抬眼瞥了令妃一眼,便領(lǐng)命退下了。
令妃臉上迸出喜色來,她輕輕窩在乾隆的懷里,手指摳著他的玉佩,低頭嘴角卻扯起一抹笑來
乾隆輕輕將令妃圈入懷里,就好像抱著先皇后一樣,他喃喃道
“惇兒,朕是想你的”
令妃的一顆心逐漸沉了下去,她眼神冰冷回?fù)碜∏?,用溫和的聲音開口
“臣妾記得,這宮后頭的臘梅樹下埋著一壇清釀,是娘娘留給您的”
乾隆聞言挑了挑眉
“喔?朕怎么不知道”
令妃笑了笑站起身來,她身上的香味讓人沉醉,乾隆欲罷不能,她福了福身子
“臣妾這就去取”
乾隆看著她的身影出了殿門,搖了搖腦袋勉強(qiáng)清醒下來
不一會(huì)兒她就回來了,手中抱著一個(gè)小小的壇子
“皇上,這就是清釀,時(shí)日太久,臣妾差點(diǎn)給忘記了”
乾隆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過,打開蓋子,清香撲鼻,這手法與味道,的確像是惇兒的手藝
令妃取過酒盅,為乾隆滿滿倒上一杯笑道
“這是她的心意,請您用下”
乾隆猶豫著接過,飲下一口,只覺得清香四溢,讓人迷醉。
幾杯酒下肚,他看著眼前的令妃,恍惚站在那里,像是從畫像中走出來的,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把摟住令妃
“朕想著你,念著你,從沒有一天忘記,你呢?”
他想起惇兒臨走前看她的最后一眼,那眼神全是失望與放下,再無夫妻之情。
令妃看他醉了,故意放輕聲音道
“臣妾也想您,日日夜夜”
乾隆將她抱起,朝著里間走去,令妃在他懷里,眉眼間全是得意。
長春宮外
吳書來看著皇后,面色為難道
“娘娘請回吧,別讓奴才為難,皇上說了,晚間就去景仁宮”
外頭風(fēng)越來越大,皇后生產(chǎn)后身子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她面色蒼白,吳書來惶恐,若是凍出個(gè)好歹,乾隆定會(huì)撕碎自己。
“本宮明白,既然如此,不勞公公掛心”
她毅然轉(zhuǎn)身,看著殿內(nèi)已經(jīng)點(diǎn)起燈火,只覺內(nèi)心冰涼。玉琈看著她擔(dān)憂的問
“娘娘,咱們回宮去嗎?”
卻見皇后輕輕搖了搖頭
黃昏已到,乾隆自顧自的穿上龍袍,令妃還在床上睡著,他披上斗篷,外頭風(fēng)雪交加,他冷冷看著床上的令妃只留下兩個(gè)字
“不留”
今日下午的荒唐,還是宿在長春宮,這凌亂不堪的一次不配讓她懷上孩子,即便有了,也是對先皇后的不敬。
吳書來領(lǐng)了命吩咐人去做,便為乾隆傳了轎攆,鉆入無邊風(fēng)雪中。
“回養(yǎng)心殿”
乾隆坐在轎攆上,他捏緊了手上的玉扳指,腦中思緒萬千,他拍了拍沉甸甸的腦袋,轎攆已經(jīng)到了養(yǎng)心殿內(nèi),乾隆下了轎攆,卻見東暖閣內(nèi)亮著燈
乾隆疑惑地看向吳書來,匆匆踏進(jìn)暖閣,卻見皇后正捧著一本書,坐在暖塌上,抬眼見他進(jìn)來,急忙行禮
“臣妾參見皇上”
乾隆見她在此,想起今日在長春宮求見被拒,緩緩坐到暖塌上
“起來吧”
他隨意拿起桌上皇后看了一半的書,是馮夢龍的喻世明言,才看到楊思溫燕山逢故人,乾隆將書扔到一旁
“皇后來找朕,有什么事么”
皇后坐在暖塌邊,神情嚴(yán)肅,她看著乾隆的臉色
“和敬公主的嫁妝已經(jīng)備好,這是內(nèi)務(wù)府呈上來的單子,請您過目”
乾隆只覺得頭疼,看也不看
“這些東西,你看著辦就行了”
乾隆今日穿了身暗黃色的袍子,那顏色看的皇后也心里一暗,皇后抬起頭來看他,只覺得他眉目間憔悴了許多,胡子像是一夜之間就長了出來,人也像老了許多。
他向皇后伸出手來
“景嫻,你過來”
皇后起身,將手塞進(jìn)乾隆手中,與他十指相扣,乾隆將她拉至身邊坐下,身旁服侍的人早都下去,乾隆彎身伏到她腿上,皇后用手撫著乾隆的頭,輕輕的撫著,像安撫一個(gè)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般,她輕輕開口
“皇上,不如聽臣妾一句勸,斯人已逝,皇上若真有愧疚,每逢清明,去親自拜祭,也算盡了心意,皇上如此折磨自己,怕是惇兒姐姐看了也會(huì)心痛”
乾隆閉上眼睛,喃喃道
“可這些日子,朕一閉上眼睛都是惇兒的影子,她責(zé)怪朕,她怪朕沒能為她護(hù)好永璉永宗,她也怪朕昔年的荒唐,朕也怪自己,怪自己不能護(hù)好與她的孩子,怪自己當(dāng)年不該胡亂風(fēng)流,令她…….朕還夢見永璉永棕,他們哭著喊著阿瑪。景嫻,景嫻!”
何止是昔年的荒唐呢,今日自己還在她的寢殿里,與令妃做了那樣的事。
皇后握緊他的手
“臣妾在這”
乾隆痛心開口道
“如今朕都明白了,昔年惇兒之死,慧賢之死,都與朕脫不了干系,朕傷了她們,也傷了你”
皇后搖搖頭
“皇上還是珍重身子,無論是先后還是貴妃亦或是臣妾,都希望皇上好,都不愿怪責(zé)皇上,都是真心實(shí)意的愛著皇上”
乾隆喃喃道
“朕要和敬與科爾沁和親,惇兒她夜夜入夢,必是怨朕,怪朕連這唯一的孩子都不能為她留住”
皇后起身跪下道
“是臣妾的錯(cuò),臣妾對不住先后,若非是臣妾私自放出榮嘉,便不會(huì)連累靜姝”
乾隆閉了閉眼疲憊極了,他嘆氣道
“因緣際會(huì),說到底,并非單你一人的錯(cuò),起來”
皇后忐忑的站起來身子道
“多謝皇上”
乾隆細(xì)細(xì)摩擦著手中的戒指,他看向皇后,雙眼通紅
“景嫻,朕與惇兒多年夫妻,如今膝下卻只剩下靜姝一人,朕和老佛爺都不忍讓大清唯一的嫡親長公主遠(yuǎn)嫁蒙古,朕的意思是,在京都為其置辦府邸,允準(zhǔn)靜姝婚后留京,可好”
皇后聞言也放下一顆心來,先皇后身后,都是她在呵護(hù)照顧和敬,雖然才三年,可這孩子心性良善,她也是打心里疼愛
“皇上的意思,便是老佛爺?shù)囊馑迹兼醺彝栽u論,何況此事因臣妾而起,皇上這樣做也是替臣妾向靜姝賠罪了”
乾隆點(diǎn)了點(diǎn)頭歉意地望向皇后
“朕知道這些日子冷落了你…….”
皇后卻正色了起來
“皇上,臣妾還有一言相勸,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她緩緩福下身子,乾隆疲憊的甩了甩穗子道
“罷了你說吧”
皇后神情嚴(yán)肅,她緩緩開口
“臣妾以為,令妃之父不過是漢軍旗,不宜授官過高,且令妃只是妃位,其母不應(yīng)授二品誥命”
乾隆臉色有些陰沉
“景嫻,后宮不宜干政!”
皇后辯駁道
“可令妃是后宮中人,便是家事算不得政事,何況令妃父親是漢軍旗,萬歲爺怎可隨意抬旗?”
乾隆沉聲道
“朕能做主的事情,你不必過問”
皇后知道乾隆已經(jīng)不高興了,她想起乾隆今日下午的荒唐,只覺得對不住先皇后,她頓了頓還是開口道
“還請皇上理智些,令妃….只是令妃,皇上不要把對先后的愧疚,彌補(bǔ)到令妃身上,如此于先后不公”
乾隆像是被人戳中心事,只覺得難堪,他猛地一拍桌子
“夠了!”
只覺得語氣太過分了,微微咳了咳道
“朕不想聽了,你退下吧”
皇后盯著看了他許久,不再行禮,徑直走了出去
外頭飄著雪花,玉琈為皇后撐著傘緩緩走回景仁宮,她看著白雪皚皚的紫禁城,雖然內(nèi)心冰冷卻有一種說出心里話的快感,她不是阿諛奉承的人,先后對她有恩情,即便沒有,她也不會(huì)眼睜睜看著魏氏如此對先后不敬。
乾隆對先后至此,皇后心里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心酸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