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笑道:“但卻一定要是個人,這點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p> 劉詩詩蹬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岳不群道:“行不行?”
劉詩詩冷笑道:“當然行。你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已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了,若非沒有換衣服,做他的兒子都行?!?p> 岳不群道:“還有個人說話的腔調(diào)也快變得跟他一樣了?!?p> 劉詩詩道:“誰?”
岳不群道:“你?!?p> 世上的確有種人,一舉一動都好像帶著種莫名其妙的特別味道,就好像傷風一樣,很容易就會傳染給別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傳染上都不行。
劉詩詩忽然發(fā)覺自己的確有點變了,她以前說話的確不是這樣子的。
一個女孩子是不是應該這么樣說話呢?
她還沒有想下去,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條人影走過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一拐一拐的,是個跋子。
劉詩詩又忍不住問道:“這跋子也是你兄弟?”
程修真道:“他不叫跛子,從來也沒人叫他跛子。”
劉詩詩道:“別人都叫他什么?”
程修真道:“吳兄弟?!?p> 劉詩詩道:“他名字就叫吳兄弟?”
程修真道:“他名字叫吳連城,但別人卻都叫他吳兄弟?!?p> 劉詩詩道:“為什么?”
程修真道:“因為這城里本來幾乎有一半地都是他們家的?!?p> 劉詩詩道:“現(xiàn)在呢?”
程修真道:“現(xiàn)在只剩下了這一塊地。”
劉詩詩怔了怔,道:“這塊地是他的?”
程修真道:“不錯?!?p> 劉詩詩道:“他已經(jīng)窮成這樣子,為什么不將這塊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程修真道:“因為他生怕收回了這塊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沒地方可去?!?p> 劉詩詩道:“所以他寧可窮死,寧可看著別人在這塊地上發(fā)財?”
程修真道:“他并不窮?!?p> 劉詩詩道:“還不窮?要怎么樣才算窮?”
程修真道:“他雖然將半城的地全都賣了,卻換來了半城朋友,所以他是吳兄弟?!?p> 岳不群道:“所以他還是比別人都富有得多?!?p> 在某些人看來,有朋友的人確實比有錢的人更富有、更快樂。
劉詩詩嘆了口氣,道:“這么樣說來,他倒真是個怪人。”
程修真道:“就因為他是個怪人,所以我才常常會從他嘴里聽到些奇怪的消息?!?p> 劉詩詩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聽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程修真道:“朋友多的人,消息當然也多。”
劉詩詩道:“你聽到的是什么消息?”
程修真道:“他告訴我,城外有座廟。”
劉詩詩道:“你覺得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輩子沒看過廟的人,才會覺得這消息奇怪,可是連個豬都至少看到過廟的!”
程修真也不理她,接著道:“他還告訴我,廟里有三個老和尚?!?p> 劉詩詩更失望,道:“原來這個豬非但沒見過廟,連和尚都沒見過?!?p> 程修真道:“他又告訴我,今天這座廟里忽然多了幾十個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p> 劉詩詩的眼睛又亮了,幾乎要跳起來,道:“這座廟在哪里?”
程修真淡淡道:“這消息既然并不奇怪,你又何必問?”
劉詩詩嫣然道:“誰說這消息不奇怪誰就是豬?!?p> 她忽然覺得興奮極了。
廟里忽然多出來的幾十個和尚,當然就是他們下午在賭場里看到的和尚。
其中當然有一個就是金元寶。
只要能找到這些和尚,他們就可以證明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不是在做夢,也不是胡說八道。
只要能證明這件事,就可以證明明慧和尚不是岳不群殺的。
揭穿這陰謀的關鍵,就在那座廟里!
就連岳不群也忍不住問道:“這座廟在哪里?”
程修真道:“在北門外?!?p> 岳不群道:“這里豈非已靠近北門?”
程修真道:“很近。”
劉詩詩跳了起來,搶著道:“既然如此,我們?yōu)槭裁催€不快去,還等什么?”
程修真道:“等一個人?!?p> 劉詩詩道:“等誰?”
程修真道:“一個值得等的人?!?p> 劉詩詩道:“我們現(xiàn)在若還不快點趕去,萬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程修真道:“他們?nèi)粢铮乙矝]法子。”
劉詩詩道:“我們?yōu)槭裁床豢禳c趕去,為什么一定要等那個人?”
程修真道:“因為我非等不可?!?p> 劉詩詩道:“他就有這么重要?”
程修真道:“嗯。”
劉詩詩坐下來,噘著嘴生了半天氣,又忍不住問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程修真道:“嗯?!?p> 劉詩詩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這次程修真連“嗯”都懶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個鴨肫嚼著。
岳不群忽然笑道:“我看你近來酒量不行了。”
程修真笑了笑,道:“的確是少了些了,但還是一樣可以灌得你滿地亂爬,胡說八道?!?p> 岳不群大笑,道:“少吹牛,幾時找個機會,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程修真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上次在七祿館,約好一人一壇竹葉青……”
在這種時候,這兩人居然聊起天來了。
劉詩詩又急又氣,滿肚子惱火,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你們既然是早就認得的,為什么一直不肯告訴我?”
程修真道:“為什么一定要告訴你?”
岳不群笑道:“我們認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個一個都要告訴你,三天三夜也說不完?!?p>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昨天他們還裝作好像不認得的樣子,現(xiàn)在居然聯(lián)合起陣線來對付她了。
最惱火的是,他們說的話,偏偏總是叫她駁不倒、答不出。
劉詩詩忽然想起了秦香蓮。
這丫頭一向能說會道,有她在旁邊幫著說話,也許就不會被人如此欺負。
可是這丫頭偏偏又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劉詩詩忽又一拍桌子,大聲道:“我的人呢?快還給我。”
程修真道:“你在說什么?”
劉詩詩道:“你拐跑了我的丫頭,還敢在我面前裝傻?”
程修真皺了皺眉,道:“我?guī)讜r拐走她的?”
劉詩詩道:“昨天,你從那賭場出去的時候,她豈非也跟著你走了?”
程修真道:“你隨隨便便就讓她一個人走了?”
劉詩詩:“我本來就管不住她。”
程修真沒有說話,臉色卻好像變得很難看。
劉詩詩也發(fā)現(xiàn)他神色不像是在開笑了,急著又問道:“你難道沒有看見她?”
程修真搖搖頭。
劉詩詩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程修真又搖搖頭。
劉詩詩突然手腳冰冷,嘆聲道:“難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吳一刀,她就手腳冰涼。
想到秦香蓮可能又落在這不是人的惡魔手里,她連心都冷透。
過了很久,她才掙扎著站起來。
程修真道:“你要走?”
劉詩詩點點頭。
程修真道:“到哪里去?”
劉詩詩咬著嘴唇,道:“去找那死丫頭?!?p> 程修真道:“到哪里去找?”
劉詩詩道:“我……我先去找楊嫪冰,再去找李大娘。”
程修真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樣?”
劉詩詩怔住。
秦香蓮若在那里,吳一刀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見吳一刀,連腿都軟了,還能怎么樣?
程修真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坐下來等著……”
劉詩詩大聲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時候?”
程修真道:“等到人來的時候?!?p> 劉詩詩道:“他若不來呢?”
程修真道:“就一直等下去。”
劉詩詩恨恨道:“那人難道是你老子,你對他就這么服貼?”
只聽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過能做他老娘而已?!?p> 這聲音嘶啞而低沉,但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力,甚至連女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會覺得非常好聽。
劉詩詩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三燈光照到這里,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這樣懶懶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燈光下。
她臉上并沒有帶著什么表情,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劉詩詩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身上每一處都好像在動,每一處都好像在說話。
尤其是那雙眼睛,朦朦朧朧的,半合半張,永遠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但這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立刻會覺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訴著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訴著一種纏綿入骨的情意。
無論你是什么樣的人,都沒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時,她忽然又會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就仿佛遠在天涯。
劉詩詩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但她卻知道,像這樣的女人,正是男人們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楊嫪冰的風姿也很美。
但和這女人一比,楊嫪冰就變得簡直像是個土頭土腦的鄉(xiāng)下小姑娘。
“原來程修真等的就是她。”
劉詩詩咬了咬牙,但卻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個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程修真和岳不群的眼睛,就一直都在盯著她。
她懶懶散散地坐了下來,拿過程修真面前的酒杯。
岳不群立刻搶著為她倒酒。
她舉杯一飲而盡,喝得甚至比岳不群還快。
女人本不該這么樣喝酒的。
可是她這樣子喝酒,別人非但不會覺得她粗野,反而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醉人風情,令人不飲自醉。
她一連喝了五大杯,才抬起頭向劉詩詩嫣然一笑。
連笑容都是懶懶散散的,只有久已對人生厭倦的人,才會笑得如此懶散,又如此冷艷。
劉詩詩抬起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過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劉詩詩咬著嘴唇,忍不住道:“這里有個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懶懶散散的一笑。
劉詩詩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們有什么重要的話,最好快說,我們也有很重要的事等著要做?!?p> 程修真忽然笑了笑,道:“玉娘的酒還沒有喝夠時,一向懶得說話的。”
看樣子他倒很了解她。
劉詩詩嘴唇已咬疼了,板著臉道:“她要等到什么時候才喝夠?”
玉娘忽然淡淡一笑,道:“醉了時才夠?!?p> 劉詩詩道:“醉了還能說話?”
玉娘手里拿著酒杯,目光凝注著遠方,悠悠道:“我說的本就是醉話?!?p> 劉詩詩道:“想不到醉話也有人聽?!?p> 程修真又笑了笑,道:“蕓蕓眾生,又有誰說的不是醉話?”
玉娘忽又一笑,輕輕拍了拍程修真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來我已很少看見你這樣的男人了。難怪有人要為你吃醋了!”
劉詩詩雖然勉強在忍耐著,卻還是忍不住道:“誰在吃醋?”
玉娘沒有回答,卻將一張臉迎向燈光,道:“你看見我臉上的皺紋了嗎?”
燈光凄清。
劉詩詩雖末看清她臉上的皺紋,卻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確已顯得很憔悴、很疲倦。
玉娘道:“燈下出美人,女人在燈光下看來,總是顯得年輕些的?!?p> 劉詩詩道:“哦?”
玉娘淡淡笑道:“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有時還難免會忍不住要吃醋,何況你這樣的小姑娘呢?”
劉詩詩又板起臉,道:“你在說醉話?”
玉娘輕輕嘆息了聲,道:“醉話往往是真話,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歡聽真話。”
程修真道:“我喜歡聽?!?p> 玉娘眼波流動,飄過他的臉,道:“你聽到的話本不假?!?p> 程修真臉色仿佛變了變,道:“你已知道不假?”
玉娘慢慢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程修真也不再說話,只是直著眼睛在發(fā)怔,怔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多謝?!?p> 玉娘道:“你以后總有機會謝我的,現(xiàn)在……”
她忽又抬起頭來向日思想一笑,道:“你們還是快走吧,莫讓這位小妹妹等得著急,……男人若然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p> 劉詩詩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玉娘道:“那沒關系,只不過……”
劉詩詩道:“只不過怎樣?”
玉娘目光又凝注著遠方,悠悠道:“只不過你最好記住,男人都沒什么耐性,無論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會等得太久的?!?p> 劉詩詩沉默了下來。
她似已咀嚼出她話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辛酸滋味。
程修真道:“我們走了,你呢?”
玉娘道:“我留在這里,還想喝幾杯?!?p> 岳不群搶著道:“我陪你?!?p> 玉娘道:“為什么要陪我?”
岳不群也嘆息了一聲,道:“因為我知道一個人喝酒的滋味?!?p>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玉娘卻笑了笑,淡淡地道:“無論是什么樣的滋味,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舉起了酒杯。
忽然間,她就似已變得完全孤獨。
也許無論有多少人在她身邊,她都是孤獨的。
程修真也沒有再說話,慢慢地站起來,向前面黑暗揮了揮手。
黑暗中立刻閃出了一條人影。
誰也沒有看清他是從哪里來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靈。
那人影還站在那里,仿佛又溶入黑暗中。
他向程修真彎腰一禮后,就等在那里。
程修真回頭看看玉娘,道:“玉娘,我再敬你一杯就走?!?p> 玉娘悠悠道:“只望這不是最后一杯?!?p> 程修真道:“當然不是?!?p> 玉娘舉杯飲盡。
劉詩詩忍不住道:“我們現(xiàn)在就走?”
程修真點點頭。
劉詩詩道:“不等你說完話?”
程修真道:“話已說完了?!?p> 劉詩詩道:“只有那一句?”
程修真仿佛在沉思,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候只要一句話,就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個翻身,忽然就像幽靈般消失。
程修真已跟了過去。
岳不群和劉詩詩只有立刻過去追。
追了很遠,劉詩詩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玉娘卻沒有回頭。
劉詩詩只能看到她纖秀苗條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彎曲,就仿佛肩上壓著副很沉重的擔子。
那是人生的擔子。
她的背影看來,竟是如此孤獨,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程修真在前面等著。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有一條人影,也在那里等著。
劉詩詩終于趕了上來,輕輕喘息著,道:“你拼命追趕那個人干什么?”
程修真道:“因為他是帶路的?!?p> 劉詩詩道:“是那跛子要他帶我們到那廟里去的?”
程修真道:“不是跛子,是吳兄弟?!?p> 劉詩詩道:“看來你交友的確很廣,居然認得這種人?!?p> 程修真道:“你知道他是哪種人?”
劉詩詩搖搖頭,道:“我只知道他輕功真不錯?!?p> 程修真道:“還有呢?”
劉詩詩道:“還有什么?沒有了?!?p> 程修真笑不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輕煙般向他們掠了過來。
程修真也已掠起,兩人身形凌空交錯,程修真好像說了句話。
說話的聲音很低,劉詩詩也聽不見他說的是什么。
就在這時,那人影已從她身旁掠過,輕快得就像一陣風。
程修真也回來了,正帶著笑在等她。
劉詩詩皺了皺眉,忍不住問道:“你們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程修真微笑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p> 劉詩詩道:“那么你就該叫他站到我面前來,讓我看清楚些,現(xiàn)在我連他的臉是黑是白都沒有看清楚。”
程修真道:“他的臉沒什么可看的,你應該看他別的地方?!?p> 劉詩詩道:“什么地方?”
程修真道:“譬如說,他的手。”
劉詩詩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難道他手上多長了兒根手指頭?”
程修真道:“手指頭倒并不多,只不過多長了幾只手而已。”
他看著劉詩詩,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東西沒有?”
劉詩詩看不看自己,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