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1日,營城城郊一帶,啟明小學校外。
平房前的道旁,一位老婦坐在馬札上,望著遠處熟悉的一幕:一名穿校服的男孩背著書包,飛快跑來,紅領巾在他頸后飄飛起伏。
老婦臉上泛起慈愛的笑容,待男孩跑近些,喊道:“小小子兒,慢點兒跑?!?p> 男孩轉頭看她,滿臉急切,喊道:“奶奶,我要是跑慢了,我就遲到了?!?p> 老婦道:“不差這一會兒,你當心點,別摔著了?!?p> 男孩道:“馬上就要遲到了,遲到就要糟糕了。”說完這話,腳步更加急了。
老婦目送男孩跑進校門,笑著彎下腰,蓋上裝糖稀的飯盒,然后開始撿拾地攤上的鐵片香絲毽子,連同綠豆填充的厚布沙包,統(tǒng)統(tǒng)裝回木箱。
她合攏馬札,背上木箱,正打算收攤回家,見外孫女還望著校門方向出神,微笑道:“恬兒,哥哥今天沒有遲到,走吧,咱們該回家了?!?p> 女孩道:“姥姥,我以后也要背大書包去上學?!?p> 老婦道:“等姥姥攢夠錢,帶你去買書包?!?p> 祖孫二人沿著教室墻根向家走去。
姥姥考問外孫女:“高高的是什么?”
恬兒答道:“高高的是大樹,矮矮的是房子,藍藍的是天空,清清的是溪水……”
姥姥夸贊:“恬兒真聰明呀,將來一定有出息,準能掛上兩道杠?!?p> 恬兒笑道:“我要掛三道杠,我要當大隊長?!?p> 適逢這時啟明小學開學典禮,四排白楊高高在上,將四面平房教室合圍當中,在中間坑洼不平的沙土操場上,1800名師生列隊參加升旗儀式。
國歌奏響,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國旗上。
“……前進!前進!進!”
國歌尾聲,國旗突然發(fā)力,猛地向上一躥,剛剛好在最后一刻卡在旗桿頂端。小學生們提著的心就此放下,展露歡顏。
晨光微溫,正值秋高氣爽,清風拂面,平添適意暢懷。
升旗儀式圓滿結束,操場西側,一年二班隊列中間,程致遠仍半側著身,望著紅旗上的五顆金星若有所思。
其時朝陽初升,光彩炫目,穿破云層的柔和光線灑落在他稚嫩而干凈的臉龐上,將那雙明澈的眼眸鍍上一抹淡淡金暈。蘊藏在眼中的敬意與深情,在光芒下逐漸閃耀,熠熠生輝。
升旗手將繩子系好,操場一時鴉雀無聲。
校長握著話筒“喂”了兩聲,信步走到臺前。
兩側大喇叭傳出“呲啦”的電流聲,跟著“喔唷”幾聲,聲調(diào)綿軟無力,越來越低。
校長自信一笑,舉起話筒對臺下道:“尊敬的老師們……嗯?”原來聲音并未放大,還保持原來的音量,顯然麥克風失靈了。
校長拍拍話筒,嘴唇再靠近些,說道:“尊……敬……”情況還是和原來一樣。
這時一名男子快步跑到主席臺下,抬頭喊道:“校長,電路板燒了?!?p> 校長嘴角抽動一下,將話筒遞交給身后的大隊輔導員,用自帶的大肚腩當音箱,宏亮地道:“親愛的同學們,大家早上好!回……”
不等說完,臺下前排同學開始鼓掌,掌聲綿延,傳入后排同學耳中,余人陸續(xù)鼓掌,頓時將校長的聲音蓋過。
掌聲平息,校長氣沉丹田,朗聲說道:“回首過去的一年,在我校全體師生的共同努力下,啟明小學各個方面都有了質的提升。今天,我站在這里,自豪的對大家宣布,現(xiàn)在的啟明小學,已經(jīng)躋身,全市,一流,小學之列?!弊詈髱拙鋽鄶嗬m(xù)續(xù),倒不是校長刻意強調(diào),而是他沒勁了。
只見校長食指指天,口鼻呼哧帶喘,表情十分辛苦,仿佛真為達成成就,付諸了堅持不懈的努力。
老師們聽校長說到這里,心情激動,紛紛鼓掌。同學們愣了一秒,跟著老師鼓掌。
程致遠拍著手想:“這胖校長搞什么名堂,怎么說話沒氣沒力的?!彼牪欢iL說的什么,但見同學們都在注視校長,暗覺無聊,開始四下張望。
原本校長準備了十分鐘的演講稿,堪堪說到三分鐘,小腹又酸又痛,改成一字一頓。他知道內(nèi)容大多無用,不說也罷,對大隊輔導員道:“劉老師,該你了!”喘著粗氣走下臺階。
先前來過的那名男子此時趕到,一臉喜色道:“校長,喇叭修好了。”
校長聞聽此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下臺階。他站穩(wěn)后,五官緊急集合,臉色十分難看,訓斥道:“關鍵時候你修不好,干什么吃的?!闭f完這句,自知無力訓斥,擺擺手道:“下不為例啊。”徑直走向對面平房。
大隊輔導員劉老師走到臺前,發(fā)現(xiàn)話筒好了,心中一喜,開始講話。
程致遠站在隊伍中間,看完同學們的后背,探出頭去,見隊首是一位穿藏藍色半身裙的年輕女性,猜測她是自己的班主任老師。他見老師盯著臺上,趁機回頭看向身后。
隨著視線移動,程致遠目光定格在斜后方一名女同學臉上。
那女孩穿著藍白相間的分體式半袖短裙,式樣與水兵服相近,若不仔細辨別,她這套服裝與高年級女生身上的校服沒有多大分別。新生校服尚未發(fā)放,放眼操場西側,新生隊列一片花花綠綠。程致遠初時還以為哪個學姐站錯隊了,直到看清女孩的臉,這才不再關注服裝。
女孩全程注視臺上,認真聆聽輔導員老師講話,余光感覺有人盯著自己,視線下移,發(fā)現(xiàn)了程致遠。
程致遠與她目光一觸,立時靦腆起來,下意識回過頭。
隔了一會,他又想看那女孩的臉,當下緩緩轉動脖子,動作便如機械生銹那般僵硬,然而不等看到,忽聽身后一名男生說道:“瞅什么瞅,轉過去!”這話聲壓得很低,卻極具威懾力。
程致遠不知是否在說自己,快速回頭確認,向聲音發(fā)出者看了一眼。當他看清背后男生的長相時,頓時心中一緊,急忙回正身子。
說話之人名叫陳濤,是程致遠學前班的同學,程致遠一直很怕他。
成為正式小學生之前,程致遠上過一年學前班。他天性開朗,乖乖的發(fā)型配上萌萌的臉,討喜當之無愧。同學們很愛和他一起玩,老師也很喜歡他,有時不免溢于言表,暴露偏愛之情。
相比程致遠的人緣,陳濤可就差得多了。他生來一張冷面,卻沒有冷面酸甜的滋味,而且個性陰沉,時不時酸臉。同學們心里怵他,誰都不去得罪他,行動上敬而遠之,只有幾個男生樂意與他親近。
一次下課,同學們在甬路旁玩鬧。程致遠和一個女同學在操場比賽扔紙飛機。
飛機才剛離手,程致遠身側突然響起“噗”的一聲,緊接著水花噴射,多數(shù)噴在程致遠的紙飛機上。飛機沾上水滴,失去平衡,一頭扎在黃沙地上。
程致遠見陳濤一手握著水壺,臉上帶著得意,顯是有意為之,不禁惱怒。當時程致遠尚未關注陳濤,不知其他同學心中早已對陳濤心存忌憚,當即直言說道:“你干嘛弄濕我的飛機,這樣做很討厭,我不喜歡你。”說完,就見陳濤又喝了一口水,鼓起腮幫,舌頭在嘴里攪拌。
程致遠暗覺不妙,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你干什么?”
陳濤冷笑一下,腳下一蹬,一頭沖向程致遠的腳。
程致遠待要后退閃避,想到身后或許有人,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就聽“噗”的一聲,陳濤先他一步,一大口水已噴在他右腳涼鞋上。
陳濤噴完,得意地望著程致遠濕漉漉的腳,問道:“現(xiàn)在還討厭嗎?”
程致遠又是惡心,又是嫌棄,趕忙解開涼鞋系帶,將那只鞋丟了出去。
陳濤嘿嘿一笑,走去一旁,過程中還踩了涼鞋一下,也不知他是否故意。
和程致遠比賽扔飛機的女孩見陳濤走了,將涼鞋撿回,放在程致遠腳前,道:“天這么熱,腳上澆點水才涼快。”
程致遠可不這樣想,不愿穿回涼鞋,單腳站在原地生悶氣。
女孩很懂事,快跑進教室,取來水壺,將媽媽早上裝滿的一壺飲料,一半澆在程致遠腳上,一半用來沖洗涼鞋,毫不吝嗇。
程致遠聞到水蜜桃的甜香氣味,知道女孩為了化解尷尬,犧牲了她的飲料,心下感動不已,不再矯情,道:“謝謝你啊?!贝┥蠜鲂?。
女孩低聲道:“別惹他,他哥哥很厲害的?!?p> 程致遠有點擔心,問道:“他哥哥是誰?”
女孩道:“他哥叫陳波,是高年級的老大?!?p> 程致遠暗想:“哥哥叫陳波,弟弟叫陳濤,那不正是波濤嗎?這哥倆早打算興風作浪啦?!睂ε⒌溃骸昂萌瞬慌聣娜耍也慌滤??!?p> 女孩眼中現(xiàn)出一絲喜色,隨后表情擔心起來,道:“你很勇敢,還是別惹他了?!?p> 那次事情過后,程致遠開始忌憚陳濤,再不像以往課堂上那樣愛出風頭。有時他忘了陳濤還在教室,情不自禁表現(xiàn)一把,隨后想到陳濤在最后排看著自己,忍不住便會揣度陳濤的想法,甚至指望他沒有生氣,課后別來為難自己。
提心吊膽了半學期,后半學期陳濤不知去向。程致遠恢復開朗,漸漸忘了陳濤這個人。
然而就在剛剛,陳濤臉上那條令他思之而栗的細疤,還有眉間隆起、一觸即怒的神情,配上黑色半袖衫胸前的白色骷髏頭。程致遠遺失的記憶瞬間全找回來了,往昔的恐懼感浮上心頭。
他一想到要和陳濤同窗六年,不由得滿心煩惱,郁悶之下,連那女孩的甜美長相也拋于腦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