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陳雄做好準(zhǔn)備,計劃先將門拉開,迅速抽身而出時,卻意外看到項云左眼流出一滴眼淚。
那滴眼淚順著臉頰下滑,經(jīng)由唇邊,墜于下巴,欲滴未滴。
陳雄第一次看到有人一只眼睛流淚,忍不住多看幾眼,突然見項云右臂抬了一下,心中一緊,急忙用力將門拉開,擋住全身。與此同時,項云緩慢抬起右臂,手腕輕輕向前揮動,一只唇膏從她袖口甩出。
唇膏拋物線落地,在地毯上彈跳幾下,斜滾到陳雄腳邊。
陳雄藏身門后,聽到聲響,低頭一瞧,當(dāng)看到黃褐色的唇膏外殼時,不由得又驚又怒,立時想到:“她果然想殺我報仇,她還是忘不了那家伙?!笨墒寝D(zhuǎn)念一想:“若真有殺心,應(yīng)該千方百計騙我過去,冷不防發(fā)射暗器才對。她主動棄械,是因為突然想通了,不想報仇了?她身上是不是還藏了一把槍?她又為什么哭了?”一時間捉摸不透項云的心思。
陳雄看到唇膏后震怒,原因是這支唇膏是程一峰送給項云的防身暗器,他不但見過,還曾拿在手上仔細(xì)察看過,了解唇膏的特殊功能。
數(shù)年前,項義回到營城沒多久,華興幫為了驅(qū)逐項義,不讓項義打牢根基,對外散播消息:已開出高額暗花懸賞,項義全家都榜上有名。
程一峰得訊后,考慮到項云不會武功,一旦落單,總得有利器防身。女孩子使用唇膏合乎情理,即便遭到搜身,唇膏也不會輕易令人起疑,于是動手制作這支唇膏,作為禮物送給項云。唇膏里安裝了發(fā)射機括,只要拔出蓋帽,逆時針轉(zhuǎn)動底座,當(dāng)轉(zhuǎn)盤到達(dá)盡頭時,再用力一扭,麻醉針便會向外發(fā)射。
程一峰生前,項云一直沒機會使用,直到十年前,她遭遇綁匪。
當(dāng)時陳雄外出公干,不在項云身邊,接到項云被綁架的消息,第一反應(yīng)是馬上拿錢贖人。他即刻動身趕回營城,剛準(zhǔn)備好贖金,就看到平安歸來的項云。
陳雄眼中,項云手無縛雞之力,綁匪至少五人,何以項云能夠安然無恙,陳雄為此感到不可思議。
他先關(guān)懷項云,然后詢問具體情況,揚言要為項云報仇。項云據(jù)實說明,告訴他三名綁匪被麻醉針迷倒,已被警察逮捕。陳雄聽的時候冒出個想法,或許某天項云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他。
他打聽細(xì)節(jié),了解發(fā)射手法,并設(shè)想出幾種緊急躲避方案。剛才他之所以退到門邊,正是因為想到了這支唇膏。他用左手握住門把手,也是考慮到一旦項云抬手發(fā)射暗器,可以用門擋住麻醉針,不致被迷倒。
方才他過度緊張,但求保命,眼下項云暗器離手,方始意識到自己大失體面。他很怕被項云看不起,不放心的從門邊窺視一眼,見項云雙臂下垂,表情憂傷,正自低頭不語,感覺她不會再突施偷襲,猶豫再三,動手將門關(guān)上。
項云抬起頭,看向陳雄,眼神充滿無助,仿佛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陳雄見她并無輕視之意,暗松口氣,問道:“為什么放棄了?”
項云咬住下唇,凝噎不語,眼中淚水充盈,滿溢自流。
陳雄見她哭得傷心,上前幾步,問道:“不想為他報仇了?”
項云合上眼睛,兩串淚珠涌出,滑過顫抖的紅唇,哽咽道:“當(dāng)年我殺不了他,如今也殺不了你。你走,別讓我再看到你,我不想再看到你。”
陳雄見她梨花帶雨、楚楚動人,言下之意又將自己與程一峰并列,不由得暗自狂喜。他痛恨程一峰捷足先登,奪他所愛,根本不屑與程一峰為伍,但如能在項云心中與程一峰保持同樣高的地位,無論如何他都樂于接受。
耳聽項云喊道:“干什么不走,我讓你走,你快走啊?!?p> 陳雄見她閉著眼睛攆自己走,看出她毫無敵意,反而靠近一些,問道:“云兒,你是不是想通了?你不怪我了,對嗎?”
項云閉目道:“不要臉,你瞞的我好苦,你殺了人,卻讓我背負(fù)這么久的罵名,讓我當(dāng)替罪羊。你知不知道,楊萬儀差點因為這件事殺了我!”抽噎兩聲,睜開眼睛,氣憤憤上前,罵道:“縮頭烏龜,殺千刀的混蛋!”對著陳雄一頓拳打腳踢。
陳雄聽她只談自身受的委屈,不管程一峰的死活,當(dāng)真如聆仙樂,尤其見她睜眼的瞬間眼波柔和,雖看似一臉怒容,實則無半點殺氣。當(dāng)下任由她肆意踢打,臉被她指甲抓破也怡然自樂,笑道:“其實你已經(jīng)不在乎他了,你現(xiàn)在唯一愛的人是我,我沒說錯吧?!?p> 項云狠狠抽了他一巴掌,腳下一軟,直接撲倒在陳雄懷里,道:“愛你什么,我恨死你了?!?p> 陳雄見她投向自己,急忙摟住嬌軀,許是太過興奮,笑容也扭曲了,道:“我懂了,你心里想殺他,只是下不去手。你有這個心思,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呢。”
項云抬起頭,含淚道:“我干嘛告訴你,你是我什么人啊?!?p> 陳雄笑看著她,問道:“你說呢?”
項云鼻中一哼,道:“討厭鬼。”低下頭去,也不脫離陳雄懷抱,喃喃道:“你不該殺他,就算他背著我和齊紅艷亂搞,那也罪不至死?!?p> 陳雄道:“你對他也太好了,背叛感情的人,無論是誰,都必須死?!?p> 項云道:“如果他能早點求我原諒,當(dāng)眾向我下跪認(rèn)錯,我雖然不會再喜歡他,但至少可以饒他一命。他公然反對我父親,就算我不殺他,只要留在營城,大把人會殺他?!闭f到這里,狠狠錘了陳雄胸口一下,又道:“誰讓你多管閑事的,手槍本來已經(jīng)壞了,你干嘛非要修好啊。如果一直壞著,我就不會惹上那么多麻煩了。都怪你!”
陳雄聞言一怔,問道:“修好?你說那把銀槍本來就是壞的,不是你故意弄壞的?”
項云道:“那把銀色手槍是小白阿姨送給我的禮物,當(dāng)時小白阿姨已經(jīng)去世了,她的遺物我怎能忍心破壞?那天線人通報,說程一峰在齊紅艷家留宿,我聽說后恨死了程一峰,決意殺他泄憤。當(dāng)天我去靶場練習(xí)射擊,將靶子看成是程一峰。后來我每天都去練習(xí)射擊,手槍一直都好好的,結(jié)果就在見面前的那天,突然不好使了。我想或許是天意吧,當(dāng)時想過饒他一命來著。結(jié)果突然又好使了,我根本沒有準(zhǔn)備,全怪你,害我當(dāng)眾殺人?!?p> 陳雄聽她這么說,立時想到楊萬儀身上,道:“什么天意,肯定是楊萬儀看出你要殺他愛徒,提前對手槍進(jìn)行了改動?!备鴨柕溃骸俺桃环逅篮螅闳チ四睦??”
項云道:“你還有臉問,當(dāng)那么多人的面殺人,警察會放過我嗎?我不出去躲著,在家等著被抓嗎?”
陳雄想了一下,暗暗點頭,問道:“那你為什么要認(rèn)程致遠(yuǎn)當(dāng)侄兒?”
項云道:“我……我……”
陳雄聽她猶豫了,放開她,死死盯著雙眼,追問:“你什么?”
項云扭過臉,道:“太難為情了,我不想說?!?p> 陳雄道:“你要是不說,證明你之前說的都是謊話?!?p> 項云瞟了他一眼,害羞起來,道:“我想……因為我還是……還是那個?!?p> 陳雄隱隱想到什么,問道:“你還是什么?”
項云一頭扎進(jìn)他懷里,用細(xì)弱蠅蚊的聲音說道:“你別問了,結(jié)婚的時候你就知道了?!?p> 陳雄大喜若狂,問道:“你……你沒被程一峰糟蹋?”說完,感覺不太可能,尋思:“他二人當(dāng)年如膠似漆,怎會不發(fā)生關(guān)系?”
項云肩膀扭動幾下,語氣不悅道:“別說了,太難聽了?!?p> 陳雄道:“你倆從未發(fā)生關(guān)系?這叫人如何能信。”
項云道:“你忘了嗎,我信天主教的,教義規(guī)定,婚前不準(zhǔn)發(fā)生那種事?!?p> 陳雄感覺這理由還算充分,信了幾分,問道:“你什么時候信教的,怎么從沒聽你說過?”
項云一臉疑惑看向他,道:“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佩戴了十字架,你不會忘了吧?!?p> 陳雄遲疑一下,笑道:“我怎會忘記呢,但是佩戴十字架,不一定是教徒啊。”
項云道:“仁義勝上下供奉岳王爺,我也不好公開信教的事?!闭f著走向書柜,從里面拿出一本《新約》。
陳雄翻看幾頁,通過紙張的新舊程度推斷,項云的確看過好多次了,心下再無懷疑,喜道:“這么說來,你還是處……”
突然想通一事:“程一峰看得到吃不著,所以才用齊紅艷發(fā)泄獸欲。”想到程一峰連情欲都難以自控,當(dāng)真是下三流的貨色,禁不住幸災(zāi)樂禍,放聲大笑。
項云嗔道:“笑什么笑,討厭死了,別再笑了。呀,你的臉流血了?!?p> 陳雄伸手背抹臉,見手背沾上一點血跡,笑道:“一報還一報,恩怨盡勾銷。我為你破了相,就當(dāng)是懲罰我讓你受了委屈好了。”
項云取來醫(yī)療箱,為他擦拭傷口。
陳雄握住項云的手,親了親她掌心,道:“這點小傷算什么,把東西收起來,我?guī)愠燥埲?。?p> 項云道:“才幾點鐘啊,吃什么飯,快把手拿開。”
陳雄笑嘻嘻道:“我就不拿?!?p> 項云一臉關(guān)切,柔聲道:“會留疤的,聽話?!?p> 陳雄放開手,笑道:“你送我一道疤,就得搭上一輩子。”
項云一面擦拭傷口,一面嘆道:“我也真是被鬼迷了心竅,居然想和小孩子做那種事。今天把話說開了,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想他了?!?p> 陳雄暗吃一驚,心想:“她留程致遠(yuǎn)在身邊,是因為程致遠(yuǎn)長相與程一峰相似,每當(dāng)看到程致遠(yuǎn),就可想起程一峰。莫非她想有朝一日,讓程致遠(yuǎn)彌補她的遺憾,代替程一峰做那種事?這么說來,他們一定不是母子了。”盡管匪夷所思,但總算找到合理的理由,困擾多年的謎團,終于徹底揭開了。
項云道:“我什么話都不瞞你,你可不能因此看不起我,否則以后什么都不告訴你?!?p> 陳雄笑道:“以后我天天喂飽你,讓你沒心思惦記別人。云兒,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是處……哈哈?!?p> 項云白了他一眼,道:“我不信?!?p> 陳雄道:“是真的,除了你,我根本看不上別的女人。就算她們主動投懷送抱,我也一腳踢開了?!?p> 項云道:“人家主動,你干嘛不接受啊。我不指望你對我一心一意,畢竟你也忍了這么多年了,該快活就去快活吧,別讓我知道就行?!?p> 陳雄道:“那種事沒意思,除非是和你,別人……哼哼,只會讓我覺得惡心?!?p> 項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p> 陳雄心中一驚,問道:“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項云道:“如果峰哥沒死,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看著我陷入絕境。”
陳雄連婚禮上說什么都想好了,沒料到這當(dāng)口項云又提起程一峰,不禁大受刺激,道:“程一峰徒有其表,就算他真活到現(xiàn)在,也休想扭轉(zhuǎn)乾坤,只有我才能做到?!?p> 項云道:“至少他不會贊同談判,放任毒品流入營城,危害百姓?!?p> 陳雄忿忿不平,道:“他只會逞英雄,騙小女孩的喜歡,又怎懂得應(yīng)權(quán)通變,臥薪嘗膽?”
項云道:“阿雄,假如咱們結(jié)婚,你去和華宏社談判,接下來還要怎樣做?”
陳雄道:“先穩(wěn)住華宏社,共榮發(fā)展一段時間,等華宏社人員越來越多,咱們再想辦法轉(zhuǎn)成合法經(jīng)營,出其不意,切斷他們的收入來源,這樣便不攻自破了?!?p> 項云道:“他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對付咱們的。”
陳雄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p> 項云道:“就怕將來他們發(fā)展起來,更難對付?!?p> 陳雄冷笑道:“華宏社都是些烏合之眾,諒來想不到這么長遠(yuǎn),咱們就像養(yǎng)豬一樣,先將他們養(yǎng)肥,再一刀殺了?!?p> 項云道:“好吧,以后我全聽你的?!?p> 陳雄感受到她嫁雞隨雞的態(tài)度,問道:“咱們什么時候成婚?”
項云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等一個好機會,你做一件大事出來,讓兄弟們確信我是真心實意嫁給你,而不是形勢比人強,走投無路才被迫投奔你。”
陳雄進(jìn)門時迫不及待,想逼項云就范,中間經(jīng)歷了一段波折,多年來心中壓抑的情緒得到釋放,內(nèi)心已然得到滿足,這時見項云小鳥依人,還為自己面子考慮,且對程一峰的死不再關(guān)心,心中因滿足而生泰然之感,也認(rèn)為婚禮不宜操之過急。重新建立目標(biāo),如何讓道上的兄弟們親眼見證,項云怎樣對他百依百順,如何心甘情愿,如何非君不嫁。
項云見他眉梢眼角盡皆春意,全然猜到他此刻所想,期間好幾次感到無比惡心,只因懼怕功虧一簣,這才竭力敷衍奉承。
陳雄志得意滿,道:“云兒,咱們走吧?!?p> 項云問道:“去哪兒?”
陳雄道:“先陪我去公館,召集兄弟們前來祝賀,然后去吃飯?!?p> 項云赧然一笑,道:“討厭,才剛答應(yīng)你,你就擺出這樣的無賴相?!?p> 陳雄哈哈大笑,道:“你害羞的樣子就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p> 項云何嘗對他害羞過,他所記住項云害羞的模樣,全出自于項云對待程一峰時的表現(xiàn),陳雄早幻想過代替程一峰接受項云。他記憶混淆,恰逢項云此時風(fēng)情萬種,便以為項云曾經(jīng)對他好過。其實項云和陳雄初次見面時,根本沒佩戴過十字架。項云敢于編造記憶,認(rèn)準(zhǔn)陳雄就算記得清楚,也可推說十字架被衣領(lǐng)蓋住,反正都是發(fā)生過的事,毫無證據(jù)可循。然而當(dāng)初陳雄一見項云,瞬間被她長相吸引住,印象里項云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都不記得,怎會記得她的飾品。
項云將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全都私下里演習(xí)過,眼看順利騙過陳雄,便想盡快將他打發(fā),謀劃下一步計劃。偏偏陳雄賴著不走,無奈之下,輕輕親了他臉頰一下,快步退后,道:“你快回去忙正事吧?!?p> 陳雄見她雖已年過四十,仍嬌怯怯的,心中蕩漾不已,便要上前吻她。
項云繞到桌子后面,道:“我喜歡認(rèn)真能干的男人,你……你別辜負(fù)了我的心意?!?p> 陳雄止步不前,笑道:“好,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必做出一件大事,讓你對我死心塌地?!?p> 項云嘻嘻一笑,道:“快去吧,別總是耍嘴皮子?!?p> 陳雄故作瀟灑,向后一躍,背對著門將門拉開,飄然而出。
項云見他終于走了,快步奔到門前,將門反鎖,然后奔入衛(wèi)生間,又是洗臉,又是刷牙。
洗漱過后,項云直接進(jìn)入臥室。面對程一峰的靈牌,上了三柱香,拜了三拜。從兜里取出另一支褐色唇膏,放在靈牌前,柔聲道:“峰哥,今天我暫不殺他,咱們受過的苦,我要讓他加倍奉還?!?p> 靜靜地站了一會,直到三炷香化為灰燼,項云拿出軍用手機,撥打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接通后,項云幽幽地道:“我這邊一切就緒,暫定三天后行動?!?p> 那頭說了幾句話,雙方同時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