驤府。
雷布驤心緒低沉,古揚難究死罪,被釋放看來是早晚的事,相交多年的曲仲文居然是方星祖的人,驤派的產(chǎn)業(yè)以各種名頭流走。雷布驤知道,雷淵一死再無人能控制局面,甚至沒有人能在那位國主面前講上幾句苦衷。
今日難得遇到一件好事,歸來數(shù)月的世子勛,第一次踏進驤府的大門。
牧勛與牧青主相像的地方有很多,比如都喜歡出其不意、暗話明說。
“舅舅,古揚現(xiàn)狀實乃掌刑司證詞鑿鑿,父王以律治國,為免遭朝野非議,不過最主要的是父王不希望古揚現(xiàn)在死。”
雷布驤內(nèi)心暗忖,牧勛的話頗是值得玩味,既有朝堂綱理那一套,又有對國主心思的揣摩,二人父子相牽,雷布驤不知何以言對。
牧勛那雙明亮的眼睛仿佛比牧青主看得還要通透,他笑了笑,“舅舅無需耿介,我大洛昌隆百代,惟他古揚不可長久。父王不殺他,不過是牽于當下之事,再者說江湖嘩變,父王對他的主意有所期待?!?p> “世子殿下何意?”
牧勛輕笑道:“舅舅還是叫我勛兒聽著比較順耳?!?p> 雷布驤頓了頓,“勛兒可是已有想法?”
牧勛面龐一凝,“我歸來后,旁敲過父王的想法,他對古揚已存多年疑慮,父王看得長遠,他也可以隨時頓足。只要我們弄清楚一件事,父王隨時會對他下死手!”
“勛兒所指是何事?”
“此人來歷、意欲何為,他非大洛子民,數(shù)位崇煙柱石倒在他的腳下,數(shù)次化險為夷甚至甘愿以身入獄,這樣的人父王一定不會相信他是單純?yōu)榇舐逍ЯΑN覀冎恍枳鴮嵰患?,讓父王覺得他是在以大洛基業(yè)為臺梯換取他更深的目的,只要此舉達成,父王才會真正覺到他的可怕,父王掌控一切,當他覺得偌大疆土成為嫁衣時,任何人都救不了古揚。”
“可是你也說了,數(shù)位崇煙柱石都難以降住此人,我們又有何法?”
牧勛微微搖頭,“以從前來看,沒有一個崇煙柱石是為了真正對付古揚而來,反而讓古揚因勢利導成就現(xiàn)今局面,但有一人,他是古揚始終無法把控的一個人。”
“何人?”雷布驤急道。
“我的那位兄長,牧遙?!?p> 雷布驤內(nèi)心一震,不得不說,他許久之前便覺牧遙是一大突破口,只因翎王之子牽涉深刻方才遲遲不敢動。但現(xiàn)今此語出自牧勛之口,事情便另當別論了。
“牧遙此人,勛兒有法?”
“我與他在花神谷相處甚久,他一直心懷高樓廣廈,命運卻讓他只能身陷囹圄。他不喜歡被任何人擺弄,保留并掩藏著翎王最后的尊嚴,這也恰恰就是他的死穴?!?p> 望著牧勛有些凌厲的神色,雷布驤心中詫然,帝王之嗣仿佛具備與生俱來的思量與膽量,久居花神谷沒能將這點分毫改變,“勛兒已有計劃?”
“一切都要等我見過那位兄長再說?!?p> 牧遙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平和,他在驤府形同軟禁,這一待便已過去足足四年。換做常人,在這百丈之路來回折返或是囿于一室之內(nèi),時間一久難免胡亂思忖直至亂了心緒。
牧遙每日除了看書就是捯飭些瓶瓶罐罐,花神谷出身的他深諳藥理,只是驤府可供他施展的藥材著實不多。
未經(jīng)敲門,牧勛推開了牧遙的書房。
說來不可思議,牧勛十八年花神谷經(jīng)歷,二人從未見過面。他們都是通透之人,有些事“心領(lǐng)神會”,互相避著對方。
然而今時不復(fù)從前陌、此地亦非花神谷,一個志在天下、一個寄人籬下。
四目相對,牧勛的眼睛明亮澄澈,牧遙的眼睛沉毅果敢,剎那之后,牧遙面露盈笑,“草民牧遙拜見……”
“哎?”不等牧遙說完,牧勛快步上前拖住他的手臂,“兄長與我血肉至親,若行禮也當是牧勛。”牧勛雙目對著牧遙額頭,面露欽慕之色,“翎王叔赤心大雍,過往佳話如雷貫耳,兄長亦是風采不凡?!?p> 牧遙躬身道:“我父之事皆是過往,王上可止西土戈矛,他日平定亂世,已非佳話可以涵蓋,此乃千秋偉業(yè)、萬民福祉?!?p> 牧勛笑道:“父王只愿不負先王所托,前些時日整頓朝綱,現(xiàn)今王令峻極、舉國豐盈,大洛歷代勤耕終有今日成果?!?p> 牧遙笑容不減,剛要再行恭維,卻聽牧勛話鋒一轉(zhuǎn),“我聽說,翎王叔也有一枚令,當年驍勇天下,部眾、散兵甚至許多江湖人聞令而動,與其說三策平三國,不如說一令平三國。依我來看,縱使那古時絕器也難與之相比。”
突來之語,牧遙終是沒能徹底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盈笑漸漸變成干笑,干笑之后露出幾分冷峻,當他意識到眼前是洛國的未來之主時又不得不再生出笑意,這一笑更是失掉了所有底氣。
牧勛抓得極準,翎王令是他的至深牽絆、籠罩在心頭的陰影甚至有時變作夢魘讓自己午夜驚魂。
牧勛的洞察毫不弱于這個年紀的牧青主,莫說牧遙表情轉(zhuǎn)變?nèi)绱翰萸稂S,即便是清水波瀾也難以逃過他的眼睛。
“王叔之令乃大雍之令,意義非凡,不過我卻覺得此令不在兄長這里?!?p> “你……”牧遙張口就要發(fā)問,但轉(zhuǎn)瞬間他死死咽下了嘴邊的話,因為他發(fā)覺不論怎樣回答或是發(fā)問都將掉入一個圈套。
牧遙忽然想起那次見牧青主的場面,二人都是那般滴水不漏卻又不經(jīng)意間泉涌如注,防不勝防、一擊斬首。
牧遙心念電閃,如果翎王令不在自己手中,如何解釋白馬齋加入禁軍?翎王之子卻無父之令又有何價值?不難想象這會牽扯出一系列的事情,令到底在誰手?自己會不會被牧勛認為只是一個傀儡?細一想更是可怕,翎王之子身在進禁軍府、白馬齋也入了禁軍,如若牧勛以為這一切都是后續(xù)的鋪墊,他們都變成了“伏兵”,自己恐是連寄人籬下的機會都沒有了。
更關(guān)鍵的是,他也不能說翎王令在自己手中。
持著當年威力駭人的翎王令,在護佑王都的禁軍活動,牧勛會怎么想?那句“大雍之令”可不是隨口而吐。
牧遙忽然覺得,這枚父王之令燙手了起來,大雍越是氣數(shù)殆盡,這枚令的“反面”意義也就越大,大雍越來越遠,它也越來越不能代表大雍。極端點說,一旦改朝換代,此令恐是要鐫上一個“逆”字了。
牧勛雙目凝定,“在不在手,難道兄長不知?”
牧遙手心隱隱滲汗,牧勛的神色不容不答,就在這電石火花之間,一個人的影像浮入腦海。
若無今日契機,他冒然說出古揚身懷翎王令,給一司之主扣上這樣一頂大帽子,定會遭來大肆問詢,朝堂維護古揚的人不在少數(shù),定然遲早露出破綻,因為他沒有任何證據(jù)。
但有了世子勛這道橋梁,經(jīng)過他的消化再傳到牧青主耳中,事情當有新的局面。因為人們都知古揚的謀略智思,比如白馬齋入禁軍會不會是他的安排?兩敗俱傷的瑜驤之爭到底與他有沒有關(guān)系?
更重要的是,這會讓古揚從前所做的一切成為洛國王室眼中的鋪墊??v然達不到終極目的,古揚也休想再好過,注定會在牧青主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更是會減輕所有人對自己的針對。
直說令在你手或許唐突,但你所做一切都因有令在手,意味便完全不一樣了。而且如此為之,自己的價值便凸顯出來,無論對于洛國王室還是對于古揚。
思來想去,牧遙已沒有更好的路數(shù),甚至他覺得若無眼前情勢,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到這樣一步棋,一步真正將古揚打倒拍死的棋。
“父王之令確實不在我手,殿下覺得它最有可能在何人之手?”
反問來得有些突然,牧勛忡怔微愕隨即似笑非笑的神情,也被牧遙抓在眼中,更是讓他覺得“有備而來”,牧遙頓時覺得,事情突然更順暢了。
“兄長讓我如何確定就是那人?”
“我未言何人,殿下亦未言,我無法確定之事,殿下當可做到?!?p> 牧勛面目凝定,“兄長可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論何事,總不會是有益大洛之事?!?p> 轉(zhuǎn)身的剎那,牧勛的雙目閃過冷光,走到門口時牧勛忽又回過身來,他用力看了看牧遙,“兄長豈是甘于做棋子的人?”
“如果心有不甘便能回天轉(zhuǎn)地,那我恨不得把不甘二字寫在臉上。”
牧勛笑了笑,推開了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