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青主一字不落把筆錄看了三遍。
其上所述不可謂不詳備,將古揚與魯奇吉在獄中的對話全部還原出來。
“父王,以古揚和魯奇吉的智思,他們定知有人聽錄,此間所述皆是暗語,什么崇煙閣首、西陵少主,分明都是另有所指。”
牧青主把筆錄放下,閉目思了一瞬,“魯奇吉本是要來這西土做天大的事,怎奈襁褓之中便被古揚扼殺,但勛兒你有沒有想過,魯奇吉他要靠什么成事?”
“但是父王,古揚其心當(dāng)誅,他騙了您無數(shù)次,您還要留他到何時?”
牧青主面色一冷,“騙了我,我便像鄰里偷了我五斗米?像藥鋪少給我開了一副藥?”
“勛兒不敢!”
“古揚和魯奇吉定非一路人,他在不斷接近魯奇吉的倚仗,那些潛藏天下的勢力究竟要掀起怎樣的風(fēng)浪,王庭卻難知曉。此處雖巍巍,卻只能看得更遠,而無法看得更深。”
“父王,您未免太高估那風(fēng)浪了,南境捷報不斷,我大洛踏瀟指日可待,何須防備那些山野游勇?”
“你覺得古揚這種人會在山野游勇身上下工夫嗎?四族聚于西土,絕器接連涌現(xiàn),一個個自詡解密之人。但那些無論真假,都不應(yīng)由我西土來擔(dān),多少人因它而興,便要多少人因它而亡!”
牧勛倏然愣住,牧青主的話他忽然有些聽不懂了,也立時覺得事情的嚴重程度遠不是自己想象那般,“父王,東土究竟要做什么?”
牧青主冷道:“這是刁毒的弱國之策甚至殃國之策,一道撕開便無法愈合的口子,他們懷念起了古舊,當(dāng)大雍不再是大雍,一切規(guī)矩也隨之而去?!?p> “父王,您可知古揚何以謀之?”
“樁樁件件無非四王典,他古揚想先于東土找到四王典,但那四王典不是找到便能掘出,它與四絕器關(guān)聯(lián)緊密,所以他必須依賴東土之力?!?p> “先找到四王典又能如何?”
“先找到便占了一切的先機,是焚是改都說了算?!?p> “父王是說……真正的四王典……不可彰之天下?”
牧青主眉頭深皺,“可彰天下但不可彰于西土,那是深埋之惡,要分也要天下來分?!?p> 牧勛滿目憂色,“您難道不覺得自打五堂一殿之后便一直被古揚牽著走,古揚其慧如妖,您如何把控此事的去向?!?p> “不,他會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消失,我給他花神谷,也給他四王典?!?p> 牧勛沉聲道:“父王,勛兒不知四王典,但今時花神谷已非勛兒乍入時。想必您也有所察覺,花神谷有了心病,沒有那味心藥誰都難以打開他們。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去尋那四王典,那將是一把永遠打不開的鎖,縱然他們有四絕器又能如何?”
牧青主旋著水晶,他用著力,帶著半邊鸞鳥衣袍都動蕩了起來,“雨是無辜的,一切都是風(fēng)在作祟,怕雨之前是恐風(fēng)。這風(fēng)有多大,云便有多濃,這云有多濃,雨便有多大?!?p> 牧勛不由得站了起來,渾然不受身體指使,目光充滿異樣看著牧青主?;腥恢g他竟有一種陌生感,從前他的父王棋行萬里、子定乾坤,何有今時風(fēng)啊雨啊的感慨?甚至于這種情緒他都不曾見過,那不是剛定篤然,像是被悉悉索索亂了思緒。
但牧勛知道,許多事情已經(jīng)堅定,容不得更改,他也沒有更改的資格。順著牧青主的思緒,牧勛忽的有些凌亂,也是他第一次動搖。
他想到了古揚,會不會這其中摻雜了太多主觀情緒?從國丈之死到現(xiàn)在,自己的內(nèi)心是否早已界定了古揚?
身后冷意襲襲,牧勛抖了一下,他再看去時,牧青主深深閉目似已睡去。
牧勛小心而行,還未走出洛英殿,身后傳來了聲音——
“你知花神谷之疾,此事便由你安排?!?p> “父王,古揚介入如何是好?”
“可依,可殺。”
……
兩日后的清晨。
關(guān)雎亭外,兩匹黑馬,二人執(zhí)著韁,隨時都要啟程。
兩人都很瘦,一人背脊挺拔、衣衫寬大,好似五根傘骨撐起的傘。另一人身形佝僂,一身煙草氣息。
“老時,如果我們走過這一程,你說離那一天還有多遠?!惫菄[問道。
“山一程、水一程、山水又一程,況且你我心中之一程,未必是老七的一程?!?p> “何時起,你說話也這么繞來繞去。”
“近來尤其覺得,年紀真是大了?!?p> 骨嘯笑了笑,“雄也山川、壯哉湖海,不及此子、隨風(fēng)往來,百月王如此評價的人恐是沒有機會老去。”
“若能再見百月王,我已替他想好他那酷愛的十六字箴言了。”
“方便現(xiàn)在講講嗎?”
“頭也白了、牙也黃了,當(dāng)年湖海、一把淚了?!?p> “哈哈哈!”
時長風(fēng)側(cè)頭看著骨嘯,他的笑一聲一調(diào)都如同自己在笑,不干癟也不怎么充盈,夾雜的情緒可解又不想解。
“境況至此,我們簡化諜報網(wǎng),當(dāng)年拓印三生酒館的諜報網(wǎng)和雨娘齋諜報網(wǎng)正式合并,我們之間稱紫堇堂,此后不見紫堇標(biāo)記的諜柬一律不得給老七。前面的路更加需要小心,老七相信的人也會越來越少,我們?yōu)樗押藐P(guān),這張網(wǎng)不能讓任何其他人經(jīng)手?!?p> 骨嘯點了點頭,“你放心去吧?!?p> “到了鬼石鎮(zhèn)幫我給那婆娘帶個話,已逝風(fēng)騷年華,唏噓無福消受?!?p> “老時,你年輕時不會是個詩人吧,不過這福指的是什么福呢?”
時長風(fēng)白了一眼骨嘯,“辦你的事去!”
“我看你不止是個詩人,還是個浪人,通篇十二字唏噓才是點睛,你這是擺明了不想和人家婆娘一刀兩斷嘛!”
一匹紅馬踏風(fēng)馳來,疾風(fēng)灌過,本就籮筐一樣的頭發(fā),像滾在原野上的大草球。馬上之人不抓韁繩,而是雙手抱劍,嘴上叼著草棍。
二人面面相覷,“俠客你怎么來了?你是哪一伙的?”
步彩樓笑道:“誰難走便陪誰嘍?!?p> “我們都走了,鳳簫園怎么辦?”
步彩樓攤了攤手,無言以對又無力交涉。
三人三馬犄角而立。東方的第一道光鋪來,卻讓人覺不出暖意。
俠客撓腮道:“你倆能不能別跟守喪似的,老七又死不了,來來來!喊喊我們當(dāng)年的酒號?!?p> “三更天,望月湖。”
“三更天,望月湖?”
俠客喊了兩遍,那二人混沌了一般呆如木雞。
“哎哎哎!”
“金樽不倒,千盞如故?!?p> 萬沒想到,開口的是時長風(fē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