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后梁貞明二年,后梁太祖朱溫被次子朱友珪密謀所殺,而朱友珪又被其弟朱友貞所殺,后梁王朝一片動亂。時值四月初夏,楊柳依依,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雁門關北擾攘一片,人聲嘈雜,更夾雜著無數(shù)驢馬牲畜,吵鬧無比。原來都是些從關外販賣牲畜行商之人,雖是如此,但今日出關之人要比往常多出數(shù)倍,原本關外以北五里之地的雁門客棧,早已人滿為患,許多行商之人見天色尚早,便即在路邊一家小酒鋪中打尖。酒鋪雖小,但店里店外的十余張桌子早已坐滿了客人,只忙的店伙計焦頭爛額,滿頭大汗。
“劉老哥,數(shù)月不見,越發(fā)的精神啦!”一個山羊胡須的中年男子,朝著另一桌的一個老者拱手笑道。
“哎呦!我道是誰,原來是彭兄弟,你又要出關啦?”鄰桌老者笑吟吟的道。
“不瞞老哥哥,小弟自打入春,便來回跑了十幾趟啦,不想今日碰見了老哥哥,來,快坐這兒一敘。”姓彭的男子將肥胖的屁股在長凳上挪了一挪,騰出點地方,朝著和他同坐的男子笑道:“對不住了兄弟,還請您騰些地兒!”
和他同坐一條長凳的男子約莫十余歲,生得極為俊俏,只見他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卻穿著十分破爛,身上補丁無數(shù),就連頭巾上也有好幾個小窟窿。姓彭的男子本就是個買賣人,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自詡慧眼識人,見這少年衣著破爛不堪,知道是個行乞的窮小子,便故意叫那姓劉的老者過來敘話,讓那少年讓出點坐的位置出來。那少年點了點頭,向旁邊挪了三寸之地,姓彭的男子道:“小兄弟,你身子小,屁股也不大,再往外邊挪些便是。”少年無奈,只得將半拉屁股懸空,另一半坐在長凳上。姓彭的男子見他騰出位置,忙招手劉姓的老者,道:“劉老哥,快過來,咱倆好生喝上一杯?!蹦莿⑿绽险呶⑽⒁恍?,端起酒杯,攜了筷子,慢悠悠的走來,“叨擾彭兄弟啦!”姓彭的男子笑吟吟地搖了搖肥胖的手,道:“哪里,哪里!”
忽然,一匹勁馬奔騰疾來,踏的尾后塵煙飛揚,勁馬上坐著一條赤膀大漢,只見他大約三十余歲年紀,樣貌甚是兇猛。這時雖已初夏,又未至中午時分,關外的氣候尚有些微寒,那赤膀大漢片刻間已至酒鋪旁,只見他一勒馬韁,“吁”的一聲,那奔行如飛的駿馬被他硬生生的拉住,頓時停在酒鋪門口,馬蹄亂踏幾下,腳下的塵土飛揚,酒鋪外的客人紛紛揮袖掩鼻,但見那赤膀大漢模樣兇狠,均是敢怒不敢言。
赤膀大漢翻身下馬,喝道:“小二,打十斤紅高粱,切五斤牛肉,快,快!”跟著走到一張桌子前,伸出如同蒲扇般的大手,提起正吃面的一個年輕人,一把將他甩出,大咧咧的坐下,驚得同桌的幾人趕忙站起,不敢跟他同坐一桌。
店小二見赤膀大漢光著膀子,背上紋著一頭吊睛老虎,知道他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忙笑吟吟地道:“對不住啦客官,小店的牛肉今日賣完啦,還剩些羊肉,你湊合吃些成么?”
赤膀大漢道:“他娘的,大早上的便沒了牛肉?你是不是見俺行事霸道,怕不付你酒錢?”小二賠笑道:“客官說哪里話了,只是近日不知怎么回事,這幾日來客人比往常多了數(shù)十倍,小店的牛早已殺盡,昨日剛買回來的牛還沒來得及殺,倒不是怕客官不付酒錢?!?p> 赤膀大漢揮一揮手道:“生牛肉也好,你將牛拖出來,俺自己殺著吃了便是?!钡晷《q豫一陣,笑道:“客官莫不是說笑,哪里有吃生肉的?”赤膀大漢顯然不喜啰嗦,伸出大手,在桌上一拍,薄木板拼湊的桌子,登時被他一掌拍出個窟窿,“俺讓你牽牛出來,你只管牽出來便是?!钡晷《娝焐窳Γ质且桓睈汉莺莸哪樱炝松焐囝^,贊道:“客官好力氣,小的這就去牽牛!”說罷便快步走入店內。
赤膀大漢趕走一桌的客人,也不管其余桌的客人露出吃驚的目光,盡管拿起桌上殘留的酒壺,仰勃便喝,還未喝上一口,“呸”的一聲,全吐到地上,罵咧咧道:“他娘的,你們喝口水也占坐。”當下將酒壺扔出甚遠。原來他趕走的這一桌客人,都是行商之人,恐怕喝酒誤事,是以酒壺中裝的都是白水。
眾人見那大漢魯莽,倒頗覺好笑,看了幾眼,見他正瞪著一雙怒氣哄哄的眼朝著自己瞧,紛紛轉過了頭,各自與相識的人說話,不再理會。
姓彭的男子低聲問道:“劉老哥,這幾日是怎么回事,怎地關外忽然多了這許多人?”劉老頭道:“我也是剛從關內出來不久,誰知道??!”同桌的一個男子接口道:“我倒是有些耳聞?!毙张淼哪凶右姴逶捴吮橇焊咄?,目光微黃,頭戴氈帽,又聽他口音生硬,知道他并非漢人,忙道:“你知道?”那男子道:“那是!”
姓彭的男子道:“聽你口音聲音,衣著打扮又似漢人非漢人,想必這位兄弟是契丹人?常年行商么?”
那外族男子道:“正是!在下是契丹人,姓蕭,名元氣?!毙张淼哪凶颖溃骸霸瓉硎鞘捫值?,幸會幸會。在下姓彭,單名一個‘飛’字?!闭f著又一指身旁的劉老頭道:“這位是劉老哥?!笔捲獨饩门c漢人行商,于漢人之間的禮數(shù)倒也懂得不少,只見他拱手作揖,道:“幸會,幸會!”劉老頭兒忙回了一禮,道:“老夫賤姓劉,名吃虧,幸會啦!”他名字叫作“劉吃虧”,其實生性與姓名最為相反,平日里向來喜好占便宜,倘若能喝上別人一杯酒,吃上別人一口肉,便是多走幾里地,也是心滿意足。這時三人虛禮已畢,彭飛趕忙問道:“蕭兄,方才聽你說知道這許多人的由來,還請告知!”
蕭元氣喝一碗酒,道:“小弟也是聽聞,聽說大首領得到一件異寶,好像叫做“什么璧”的。自認為是什么天下第一,便廣發(fā)英雄帖,邀請中原各地的武林中人,前來奪什么天下第一的名號?!?p> 正在此時,店小二牽著一頭牛從后院走出,來至那赤膀大漢跟前,道:“客官,小的已牽了牛!”赤膀大漢方才等得著急,嚷著喝酒,已有店伙計端了酒,苦于沒有下酒菜,是以只喝了兩杯,便即罷口不飲,這時見店小二牽了牛,當下痛飲一碗,道:“好,好!”只見他站起身來,掄了幾下胳膊,忽然間一伸手,朝著牛腹下打去,跟著將胳膊抽回,這時胳膊上已全部沾滿了血,只見他蒲扇般的大手上血淋淋的抓著一物,黃牛哀鳴一聲,“撲騰”倒在地上,鮮血狂流不止。
“牛心!是牛心!”其余酒桌上早有幾人紛紛站起身來,指著赤膀大漢叫道。
赤膀大漢見眾人均是一臉驚愕,得意洋洋地道:“不錯!老子生平最喜歡生吃牛心!”另一只手從腰間摸出一塊銀子,扔到地上,“小二,這錠銀子賞了你,算是賠了你的牛??烊ソo老子打盆水來,讓老子洗洗胳膊!”
店小二自牽牛出來,見他空手插入牛腹中,掏出牛心出來,早已嚇得雙腿發(fā)軟,這時慌忙拾起銀子,忙道:“是,是!”赤膀大漢哈哈大笑一聲,跟著張嘴咬一塊生牛心,喝一碗酒,只驚得旁人一陣發(fā)怵。過不多時,店伙計端上一盆熱水,那赤膀大漢將胳膊清洗一番,大笑幾聲,跟著環(huán)目四顧,見不少人都在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心下十分得意。有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想要吸引旁人的眼光,以此來證明自己很了不起,敢做他人不敢做之事。赤膀大漢無疑便是這樣的人,他見店外十余桌客人仍有不少人自顧喝酒吃面,絲毫未曾瞧自己一眼,登時冷哼一聲,一手拿著牛心,一手端著酒碗,起身來到一個約莫三十余歲的書生面前,那書生身旁的人見狀,忙連連起身,赤膀大漢大咧咧的坐下,將酒碗“啪”的一聲,放到桌上,咬一口生肉,道:“在下姓夏名老虎,敢問兄臺怎生稱呼?”
書生似乎絲毫沒察覺到赤膀大漢已坐在自己身側,又或許早已嚇得兩腿發(fā)軟,是以不敢答話,只見他故作不聞,緩緩的夾一口菜,放入口中,夏老虎冷哼一聲,“砰”的一聲,猛拍一下桌子,“老子問你話呢!”中年書生這才抬起頭瞧了赤膀大漢一眼,淡然道:“我?”
夏老虎道:“他娘的,你道是誰?”書生點了點頭,不再理會夏老虎,仍舊是緩緩夾菜。
這時遠在旁桌的劉吃虧低聲道:“彭兄弟,那位書生打扮的人,可不是等閑之輩??!”彭飛一臉詫異,問道:“何以見得?”劉吃虧撫須一笑,又道:“你瞧他一副坦然,旁人見那大漢早已駭?shù)眯捏@肉跳,見他前來,紛紛起身躲避,只有那書生故作不見,這等氣勢,豈是等閑之輩?”
彭飛笑道:“劉老哥,只怕是你看走了眼,我瞧那人倒是個書呆子,滿腹圣賢之道,只道天下都是好人,你不招惹別人,別人也不會招惹自己,嘿嘿……”
劉吃虧道:“老哥哥走南闖北,見過不少稀罕事,你見識少,是以不信,要知道江湖上多有能人異士,那位書生恐怕便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彭飛“哦”的一聲,顯然不信。劉吃虧又道:“你只在關外經商,未曾走南闖北,是以不知,要知道江湖上最不能惹的便是和尚、乞丐、書生?!迸盹w年近三十,雖說長年經商,卻也是只行走在雁門關一線,他知道劉吃虧年輕之時行遍中原各地,見過的世面自然要比自己多,但聽他說什么江湖中最不能惹的便是和尚、乞丐、書生,他卻是說什么也不會相信。要知道他平日見到的和尚,均是一臉慈悲的懦弱相,逢人便是化緣,就好像乞丐一樣,無不是一副可憐模樣,見了自己無一不是滿口“大爺長,大爺短”的稱呼,想要討些賞錢,而書生就更不用提了,無非就是手捧圣賢書,搖頭晃腦,滿口“之乎者也”的一副窮酸氣。
正在此時,夏老虎見書生絲毫不理會自己,只覺得自己臉面丟盡,當下怒喝一聲,“老子先砸了你的碗!”話音未落,一掌朝著書生的菜盤上拍去。書生竟似未曾瞧見一般,仍舊是伸出筷子夾菜,只是他先落下筷子,放在盤上,旁人見夏老虎這一掌下去非要將他手腕砸斷不可,均“咦”的一聲叫出,更有好心人叫道:“小心!”
正當眾人叫喊之時,只見夏老虎右掌被書生的一雙筷子騰空架住,這才暗舒口氣,替書生捏一把汗。饒是如此,在場之人見夏老虎無故與這書生為難,竟未有一人站出。
彭飛見狀也是吃了一驚,低聲道:“劉老哥,你真是好眼力!”說著又伸出拇指稱贊。
劉吃虧抿一口酒,怡然道:“似這等小腳色,只會欺負咱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真正的高手,只怕一根拇指便可將那夏老虎推翻?!?p> 彭飛疑道:“當真?”劉吃虧道:“你且看好,夏老虎待會兒便要吃虧咯!”
果然如劉吃虧預料的一般,夏老虎自被書生的一雙筷子架住蒲扇般的大手,使出渾身之力向下壓去。但見那書生一臉淡然,無所事事的模樣,自己仍舊是沒能壓降下去。他這才知道今日碰見了練家子,當下忙又將另一只手放在手背之上,運力向下壓去,饒是如此,竟未能再向下壓動分毫,不大會兒功夫,只見他赤裸的上身,早已變得通紅,顯然累的不輕。正在此時,書生手腕一抬,喝道:“去!”
這一聲倒驚得旁人目瞪口呆,只見夏老虎被書生這么一挑,似乎腳底不穩(wěn),踉蹌向后退去,眼見便要砸中身后的桌子,那書生忽然一個起身,右臂一沉,已到夏老虎的背后,跟著又是輕輕一抬,夏老虎這才站穩(wěn)。
夏老虎知道今日遇見了高人,當下臉色一紅,慚愧抱拳,道:“夏老虎今日走了眼,栽在你手里,還請閣下留個萬兒!”
書生冷笑一聲,緩走幾步,“我與你師父洛陽神拳無敵何大俠有些交情,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更不想令你神拳門丟臉,你好自為之,這就去罷,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回去請你師父來罷!”
夏老虎微微一怔,暗道:“他如何得知我便是神拳門的弟子?”正要再問,只見那書生已緩步向北而去。又見眾人眼中盡是嘲笑自己的目光,怒喝道:“他娘的,你們哪個不服,只管與老子比劃比劃!”眾人見他模樣兇狠,雖說敗在那書生手中,但自料自己均不是他敵手,紛紛低頭吃面喝酒,不敢再向他瞧上一眼。夏老虎知道今日丟了面子,原本想說幾句撐場面的話,但他性格向來直,又厚不起這張臉,當下大叫一聲,“結賬!”店小二道:“客官方才已付了酒錢,不必再付啦!”
夏老虎這才恍然,想起自己方才將牛心掏出時曾付過銀子,暗自慶幸道:“這小二倒是好心腸,要不然俺非要再虧他娘的幾兩銀子不可!”當下翻身上馬,揮鞭朝關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