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大觀元年八月十八日,天色甚好,有南風(fēng)不絕。
沈林甫帶著茵娘、沈致庸、沈紹、茵娘的丫鬟小珍娘,還有身強力壯的六個伙計,以證馬夫與護衛(wèi)之責(zé)。
沈弛甫因有自己的事要做,便沒有受邀同行。
沈林甫帶著一眾人出了賀府,駕駛著三輛馬車,在茶肆用過早點之后,趁著日頭還不高,向城外棲霞山駛?cè)ァ?p> 棲霞山是茅山楔入金陵地區(qū)之北支,全山峰巒疊嶂,溝壑縱橫,幽谷深邃,林木茂密,巉石俊秀。
棲霞山自南朝以來就是佛教圣地,棲霞寺為眾寺之首。而著名的棲霞丹楓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最為好看。
江寧城外的道路畢竟沒有像江寧城內(nèi)那樣鋪設(shè)青磚板石,雖然連續(xù)幾天天晴,已經(jīng)不存在泥濘,但道路不平是免不了的。
一搖一晃的三駕馬車,載著十一個人,行駛在鄉(xiāng)間道路上。
道路兩畔的農(nóng)田里的農(nóng)夫們,已經(jīng)開始收割稻子了。對于這個時代的農(nóng)民,人生最幸福的幾個時刻里,肯定是有領(lǐng)著家人站在田間收莊稼的了。
搖晃的馬車不會讓人頭暈?zāi)垦?,頂多人跟著搖擺。沈林甫跟茵娘,小珍娘坐在一輛車?yán)?。兩個丫頭已經(jīng)睡著了,沈林甫也不禁服氣,便吩咐駕車的下人慢一些。
而自己則掀開馬車的車簾,欣賞著大宋朝的秋收。
田里耕作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孩子們大都衣不蔽體,有的小屁孩干脆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就在田里翻騰著,大概是在收集田螺。
而大人們則多穿著破舊,有的頭上頂著個竹篾,有的拴著布條。一絲不茍地?fù)]舞著鐮刀,將稻子一茬又一茬地割斷,放進身后的竹簍里,再身后就是一些“拾稻穗”的孩子。
這個時候的稻谷耕作不似后世,受限于種子的存活率與栽種技術(shù),并不像后世那樣規(guī)則地插種,而是無規(guī)則地播種。就是把水田犁松施肥灌水,再均勻地撒下稻種。
考慮到存活率的問題,稻種撒的密度一般都很大,有些田園因為天氣與土壤失肥的原因,收獲的稻子竟然沒有種子多。
看著這一幕,沈林甫心緒叢生,別是一番滋味。
這就是吾族之先民,這就是當(dāng)今大宋治下的百姓,而他們還對二十年后金人南下,一無所知。
而知道的賦稅徭役已經(jīng)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更不論當(dāng)今的道君皇帝還來了一個花石綱,弄得民聲沸騰,農(nóng)民起義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想著想著,沈林甫不禁眼圈有些發(fā)紅。而在這時,前面?zhèn)鱽硪魂囮嚨某臭[與喝罵聲。
沈林甫掀開前面的車簾,只見前面不遠(yuǎn)處的道路上停著一輛牛車,而道路旁邊的水田里則側(cè)臥著一輛牛車,順帶著拉車的老黃牛也被拖進了水田。
可以看見,那塊稻田里的稻子還未收割,而旁邊站的七八個百姓與幾個士子模樣的人在爭吵。
顯而易見,不寬的道路已經(jīng)被堵著過不去了,等沈林甫的馬車到牛車之后時,車夫便馭住了駝馬,轉(zhuǎn)過頭請示沈林甫:“六少爺,現(xiàn)在怎么辦???”
許是馬車停了下來,許是前面的爭吵聲太大,茵娘與小珍娘也醒了過來。沈林甫對他們說:“你們就在車廂里待著,我下去看看?!?p> 而后面的沈致庸等人在車上也察覺到了有異,下車往前面走過來。
那幾個年輕士子見沈林甫一身讀書人的做派,后面還跟著幾個頗為健壯的家丁。
心里莫名其妙的來了些底氣,其中一個瘦高士子走向前來,執(zhí)手作揖道:“這位郎君來的正好,再下甕縣楊鈺,還請郎君給我們評評公道!”
而周圍的七八個百姓則有些發(fā)怵,因為他們看見沈林甫駕駛的馬車。馬車不同于這些人駕駛的牛車,那是富貴人家才置辦的起的。更何況沈林甫長得也挺高的,后面跟著的幾個家丁不只跟他差不多高,還比他壯實很多,心里就更沒底了。
見沈林甫走近,盡是都不自覺的退了半步。
而這邊的四個書生見同伴與沈林甫一塊兒過來,紛紛上前行禮作揖。
沈林甫也還禮作揖,再向場間問道:“請問各位這是哪般緣由?”
其中一個看起來頗有些膽色的書生說道:
“卻是要叫這位小郎君知道,我等同窗本相約今日同去棲霞山游玩,怎奈行至此處,一條惡犬不知從何處竄出來,吠聲實在是兇狠的緊,前面駝車的老牛受了驚嚇,跌落到了稻田里,順著把車也扯了進去?!?p> “我這二位同窗現(xiàn)在還一身污泥?!?p> 果不其然,旁邊兩個書生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泥水,而鞋不僅是徹底濕透了,還灌了泥。
“而這些刁民,不問青紅皂白地就要我們賠償莊稼,我們還沒有問他們那條惡狗是什么情況呢?”
聽到這兒沈林甫已經(jīng)明白了,又轉(zhuǎn)身問旁邊一個卷著褲腿的老農(nóng),“老漢,這位兄臺說的可是實情?”
“這位小郎君說的也沒差?!?p> “那為何?”
“那條野狗不是我們村的,小老兒正是本村的大保,對于村里情況清楚的很,人都吃不飽,哪來的糧食喂狗?還請郎君明察啊!”
沈林甫大致了解了矛盾所在,起因是野狗驚了拉車的牛,進而導(dǎo)致牛和車弄毀了莊稼。而糾纏不下是因為狗不是村里的,幾個書生的牛車是被動破壞莊稼的。
而僵持是村里那邊有七八個人,雖然年紀(jì)參差,但是常年耕作一把子力氣還是有的。
書生這邊,從乘坐的牛車和衣著來看,顯然家境一般,這也從側(cè)面反應(yīng)了科舉對古代讀書人的毒害,這個季節(jié)本來是應(yīng)該幫忙家里收莊稼的,偏偏要去學(xué)人游覽踏秋。
所以老農(nóng)們一看是寒酸書生,便沒有多少畏懼,就把人堵了起來。
沈林甫走到道路邊,看了看田里被損壞的稻子,召來老漢問:“這塊已經(jīng)不能收的能割出多少斤米粒?!?p> 言外之意就是這塊被損壞的稻田,稻子收割完了后,能舂出多少斤米。
“回郎君,這塊田能舂出兩斗米粒?!眱啥访讐蛞粋€四口之家食用稀粥一個月了,也難怪能如此僵持。
然后心中有了計較,走到人群中說道:“承蒙各位信任,這件事總的說來還是那條狗的問題,這幾位兄臺驅(qū)使的牛車附帶次要責(zé)任?!?p> 幾個書生聞言,紛紛變色,正要說話,又聽到沈林甫說:
“但是這狗畢竟不是人,也找不到主人,所以所有的責(zé)任都應(yīng)該算作是牛車和牛的?!?p> “這位郎君可不能這么說,我等也是受害之人。”剛剛那個口叫刁民的書生聽不下去了,這家伙,分明是幫倒忙。
“兄臺不急,請聽我說,誠然如這位兄臺所言,這牛車落了水田既有損壞,車上乘坐的人也受著翻騰之苦?!?p> 這邊村里的百姓們聽到這,咦,不對,那不是就白白被損壞了嗎,這可不行,便又嚷了起來。
“各位稍安勿躁,吾常聞:每一食,便念稼穡之艱難,每一衣,則思紡績之辛苦。這眼看著就要收割了,如今卻被毀壞,著實是一年的苦汗都白流了。所以在下決定替那野狗之主代償,而今米價多少,我折給田主。”
眾人議論紛紛,沒想到是這種結(jié)果。
在沈府的下人們看來,少爺原來心眼也不壞。他們雖然在沈府作家丁,但是沈家也是大地主,更做著糧食買賣,所以他們在農(nóng)忙時節(jié)也是要下田的。當(dāng)然對這稼檣之艱,深有體會。
村里的百姓,則感覺不可思議。倒是那邊的幾個書生,臉上有些不自然。他們雖然家境一般,但是跟這些村漢人家比起來還是大不相同的。
而沈林甫那句:吾常聞‘每一食,便念稼穡之艱難;每一衣,則思紡績之辛苦’,更是讓他們有些羞愧。
其實他們也只是氣憤,因為狗的問題不是他們的問題,而狗的問題也是個問題,誰知道這狗到底是家狗還是野狗。
此間事了,村漢幫著將道路的牛車轉(zhuǎn)移開,供沈林甫等人路過。
“二兄,這些讀書人也真是的,居然跟莊稼人計較!”聽沈林甫說完前面發(fā)生的事情后,茵娘替村民們打抱不平起來。
“確實,這些人也自是枉讀了圣賢書,居然不敵我家茵娘心慈明理,哈哈哈?!?p> “哪有?!?p> 道路旁依舊是望不盡的秋收景象,金燦燦的稻穗之于普通百姓蘊藏著無盡的希望。直到棲霞山下,這景象才告一段落。
地勢開始起伏揚升,樹木豐茂成叢,而開始枯萎的枝葉夾雜在叢間,又像春日紅花一樣。正是應(yīng)了那一句“層林盡染”。
一行人下了馬車,約莫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看來今天得留宿棲霞寺這座千年古剎了。
所幸在這林間,太陽顯得不那么毒辣。沈致庸吩咐壯漢們將車馬分離,行禮搭在馬背上,駝上山去。
眾人拾階登山,兩側(cè)林間楓樹參差錯序,高低掩繹,各種紅色深深淺淺別有一番滋味。
再有其它種類的樹木搭配,點綴其間,甚是美妙。陽光從枝葉間穿透而過,撒下星星斑耀,可謂美不勝收。
沒多久,便行至古剎之前。寺門大開,因為今日并不是什么吉日氣節(jié),所以未見有香客出入。留下兩個人看著馬匹,其他人便去寺里,焚香禮佛。
剛進寺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便拿著掃帚迎了上來,他后面一個還有一個更小的小和尚,在灑水。
“阿彌陀佛,各位施主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請隨小僧前往偏室先飲一杯清茶”。小和尚的動作很嫻熟,有模有樣地學(xué)著師傅往日的做派。
“小師傅有禮了,我等久聞寶剎盛名,卻是初臨寶地,所以想先給佛祖焚香?!?p> 因為時候不早了,沈林甫想著先把香點了,再去后山看看,明早就回去。明天還要啟程去廬州呢。
“是啊,小師傅,哪有進了寺廟不先給佛祖焚香的?!币鹉镌谂赃叴蛉さ貑柕?。
小和尚可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臉上憋的紅了起來,可是師傅又不在,后面就一個灑水的師弟,只能硬著頭皮回道:“實不相瞞,大殿正在做法,各位施主這會兒去不得?!?p> 旁邊的家丁見小和尚說話有些決絕,就出來吼道:“你這小和尚恁不懂事,我家郎君會少你們香火錢不是?!?p> 雖然護主心切,沈林甫還是止住了家丁往下說:“不可無禮,小師傅得罪了,都是在下管教不嚴(yán)?!?p> 小和尚的臉從剛才紅彤彤的變成了現(xiàn)在青一陣白一陣,滿是委屈,也不知道怎么回話了。
茵娘和小珍娘見小和尚這樣,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耙鹉?,”沈林甫喝住了妹妹的嘲笑。
“小師傅,既然大殿有人,那還得麻煩你帶我們?nèi)テ?。?p> “好的好的,”小和尚抹了一下光禿禿的頭皮,“各位施主請跟我來?!?p> “多謝小師傅!”
“施主客氣了。”一直以禮待和尚的沈林甫倒是在小和尚心里留下了好印象。
走過青石古階,鐘聲從后寺傳來,一陣悠然。這寺廟想來是因為宋朝承平已久,雖多年卻并未有多衰敗。
但是趙佶信奉道教,自號道君皇帝。也導(dǎo)致民間佛事不盛,所以一路走過,并未見有多少和尚。
“小師傅,而今貴剎有多少修行師傅呢?”走在小和尚身后的沈林甫問道。
“嗯師傅說如今官家不喜佛,所以佛門正清凈,現(xiàn)在這寺里,算上我共有三十四人?!必M止是當(dāng)今官家不喜佛,老趙家?guī)状硕贾粚Φ澜糖橛歇氱姟?p> 所謂的偏室倒還真是偏室,就在斷崖邊,里面布置也簡單,就幾幅佛像。幾張桌子,還有板凳,以前修來應(yīng)該是接待香客的。但是如今這模樣,應(yīng)該是很多年沒有坐滿了。
不過勝在打掃的干凈整潔,還能憑欄遠(yuǎn)眺,也已經(jīng)算很不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