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霰疏煙,日夕雪歸青瑣闥;花砌凍風,月明人倚玉闌干。
明月高懸于偌大的庭院深深,細雪帶霰,吹開浣碧紗籠著的湖心亭,湖面被雪蓋了厚厚的一層,不必走過層層疊疊的廊橋,就可以在綿軟的白雪上,一直走到內(nèi)堂西跨院那單檐廡殿頂?shù)拈|閣。
十六歲的蘇英婷婷地立在紛揚雪色的湖心亭里,亭子的六角系了紫晶風鈴,在瑟瑟凍風里叮當作響,惹得她抬起頭看去。蘇英穿著一襲杏色團花織錦的齊胸襦裙,披著兔毛滾邊云錦披風,秀美不俗的容貌淺淺含笑,一雙涵煙眉眉黛彎彎若嬌,花顏方初綻,柔光媚庭蘭。這便是長安蘇家的嫡女,被江湖上稱作四大世家雙姝之一的蘇英。
“姐姐——”清脆的童聲在耳畔響起,劃破寂靜的夜色。
蘇英聞聲看去,只見一個梳著團子頭,穿著杏粉色夾絨襖裙,戴著粉寶瓔珞圈的小孩子,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撲閃著明亮的雙眼,笑著看著她:“這么晚了,姐姐在這里做什么?”
“湘靈?!碧K英看著自己的庶妹,沖她招招手。
蘇湘靈一蹦一跳地奔到蘇英身邊,甚是歡喜,九歲的她擺弄著姐姐蘇英腰間系的銀香球,那雕著蝙蝠與芍藥的小香球底部墜了一串銀制的小鈴鐺,湘靈一碰,便叮當作響,她輕輕地嗅著,仰頭笑嘻嘻地對蘇英說:“是薰陸香呢,我喜歡這個味道。”
“我那里還有些香餅,湘靈喜歡,我一會兒讓雯巧給你送去便是。倒是你,這么晚還不休息,仔細凍壞了自己。”蘇英撫了撫湘靈額前的碎發(fā),緩緩嗔道。
蘇湘靈點頭道謝,又替自己辯解道:“姐姐,湘靈本來是想睡的,只是明日家主遴選,我雖不參加,卻也心里一直興奮得睡不著,便想著去東廂房尋姐姐,給你鼓勁兒,正打算去姐姐屋子里的時候,遠遠瞧見湖心亭上站了個好不美妙的仙女姐姐,湘靈走過去想瞧清楚,沒想到是姐姐你在這亭子里,湘靈便過來尋你?!?p> “給我鼓勁兒?!碧K英哭笑不得,卻沒有理會她捧人的俏皮話,拉著湘靈坐在亭間的雪貂毯上,戳了戳她圓滾滾白嫩嫩的臉頰,笑著問道:“我以為湘靈最喜歡的也是大哥呢?!?p> 蘇湘靈愣了愣,旋即又小大人似的搖搖頭:“湘靈喜歡大哥也喜歡姐姐,姐姐和大哥也都喜歡湘靈,但是大哥有太多人需要去喜歡,姐姐卻一心一意地對湘靈喜歡?!?p> 蘇英失笑,眼中辨不清神色,卻笑嗔道:“你在說什么,繞口令嗎?”
蘇湘靈氣鼓鼓似的嘟起嘴:“姐姐又在逗湘靈了?!彼譀_著蘇英,眨著眼甜笑著:“總之,湘靈希望,能贏的是姐姐。姐姐聰慧又漂亮,若是姐姐能做家主,一定很厲害。”
蘇英淡笑著搖搖頭,緩緩地看著亭子外,墨染一般的雪夜讓人覺得不安而迷惘,她悠悠說道:“湘靈,你還小。無論是武藝還是父親的看重,在這蘇家誰也比不過大哥的,我明日,不過是陪大哥和父親走個過場罷了?!?p> “姐姐——”蘇湘靈軟糯糯地喚著,繼而抱緊了蘇英,蘇英摸了摸蘇湘靈的柔軟的發(fā),似在安慰。
蘇湘靈的生母是她父親那薄命的妾室,年幼失恃,同胞兄長蘇慕遷也因病離她而去,因為沒有嫡母,所以長姐如母,湘靈便由蘇英照看長大。
“時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湘靈,明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呢?!碧K英笑笑,捏了捏湘靈的小手,逗得湘靈咯咯直笑,“雯巧,送小姐回去。”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聞言,便乖巧地牽了湘靈的手,牽著她往屋中走去。
蘇湘靈隨著雯巧踏上雪地,回頭沖蘇英招手:“姐姐,記得戴著那個銀香球哦,里面有湘靈去求的簽紙,能在場上給你好運呢?!?p> “知道啦?!碧K英笑著看著那小小的人在雪夜里消失不見,握著手間似乎還戴著湘靈體溫的銀香球沉默地笑了笑。
夜色如潑墨,似一望無際的瓊蓋,蒼穹之下,人顯得愈加渺小,思緒卻能飄得愈加遼遠。她從小溫和孝順,對父兄恭敬有加,不爭不搶,似一朵曇花寂靜無聲地開在角落,花開或花落,從無人知曉。
蘇英記得,似乎很小的時候,她曾被師傅夸獎天賦遠在兄長之上??蛇@樣的記憶卻漸漸在父親的漠視、大哥的捧殺與二哥的嘲諷中變得模糊而不可追尋。
江湖中人有時候會提起她,有人叫她“蘇老前輩的長女、蘇大公子的嫡妹”,有人叫她“與風淺齊名的武林雙姝”,沒有人會因她的武功而注意到她,她不過是父兄的后綴,不過是武林中人談笑間的一副皮囊。
可她不想這樣,她曾是那樣地喜歡蘇家武學,換來的卻是漠視與打壓。
蘇英輕輕吸了口氣,看向身旁的銀鞭。
年少莫道皆輕狂,我命待我震朔方。
她蘇英,憑什么要相信父兄給她安排的命。
蘇家家主蘇偲瓘的書房內(nèi)燃著幽幽燈火,瓷瓶奇石疊疊重重的雕欄檀木架間,一老一少,一坐一立在書桌前。
“逾兒歇下了?”開口的年長者一身赭色圓領(lǐng)袍,配著紫蟾玉珠蹀躞帶,容貌俊朗堅毅,雖已過不惑之年的年紀,身骨里依舊可見當年的皚皚風采,這便是蘇家現(xiàn)任的家主蘇偲瓘。
“是,明日家主遴選是大事,二弟說要養(yǎng)精蓄銳,已經(jīng)睡下了?!鄙韨?cè)立著的少年約莫二十歲,一身暗紅色素底綴竹紋的圓領(lǐng)長袍間配著青玉蹀躞帶,帶子上墜著革囊與玄鐵匕首,意氣風發(fā),容色俊美,清新雋雅,執(zhí)筆便似叔夜再世;俢逸風骨,踏馬即是驃騎重生。
“遠兒,明日便是家主大選,你可有十足把握?”蘇偲瓘卻也未看身側(cè)立著的長子蘇慕遠,只是悠悠地把玩著手中的一枚殘角玉佩。
蘇慕遠立直了身子,雙手抱拳,說道:“父親盡管放心,孩兒定不負眾望?!?p> 蘇偲瓘聽了這話,抬頭看了看自己的長子。慕遷早夭,膝下兩子,慕遠雖面上聰慧知禮,可到底皆是些小聰明;慕逾性子浮躁,紈绔慣了,不堪大用。
這幾日,慕逾又鬧了事,讓他心下多少有些不好的預感,蘇偲瓘又反過頭來想,不過是一場蘇家遴選,這幾個孩子中,家主除了慕遠,誰能出其右。
想到這里,他略略心安,點點頭:“遠兒,我素來不擔心你能不能做的了蘇家的家主?!?p> “是?!碧K慕遠恭恭敬敬地說道。
蘇偲瓘緩緩說道:“遠兒可聽說過金州無影派?”
蘇慕遠點點頭,半帶疑惑地看著父親,不知他為何要提起早已與蘇家義絕分裂的無影派。
蘇偲瓘緩緩說道:“明日無影派的新教主,也就是董青的孫女董素晚會來見證蘇家新任家主的產(chǎn)生?!?p> “無影派會來?”蘇慕遠驚訝道。
“江湖上四大世家與各自門派都存在共生關(guān)系,壽州言家與廬州的東紫閣,楚州風家與昆玉派,涼州元家與封狼閣,還有多年前的蘇家與金州無影派,只不過一些舊事讓無影派的前任教主,董青與蘇家決裂?!?p> 蘇偲瓘放下手中的玉佩,端起桌角那徐徐裊裊冒著熱氣的茶水輕輕地抿了口,又放下接著道:“而今素來被視為中原武林大敵的嘉州璇教不斷壯大,無影派這些年也每況愈下,董素晚方才接手這個爛攤子,自然是要外力支持庇護的,所以這一次,便是你抓住無影派的千載良機?!?p> 蘇偲瓘說完,眉眼含笑地看著自己寄予厚望的長子,可是蘇慕遠神色沒有絲毫的喜悅,仍舊是一派猶疑的樣子,半晌沒有言語。
蘇偲瓘知道他的長子素來心思縝密,他喜歡他的懂得進退、深思熟慮,卻也擔憂他的畏手畏腳,蘇偲瓘雖然不贊同次子慕逾那樣的莽莽撞撞,卻認可他身上那一股年輕人該有的狠辣與沖勁兒,就像年少時的自己。
自從上次慕遠去邀月閣討說法,卻被人暗算在小倌館里,慕遠已經(jīng)許久不曾出去與各個門派世家走動關(guān)系,倒是慕逾追查半日也一無所獲,卻也能坦蕩自如地接著四處招搖,真是令他頭疼。
蘇偲瓘笑了笑,站起來拍了拍蘇慕遠的肩膀:“遠兒,為父知道你在擔憂什么,董青那個老頭只認蘇家家主專有的螭紋蓮花佩,不認家主之位,可是蘇偲瑾失蹤后,那玉佩也下落不明,我追查了大半輩子,也沒有任何頭緒。董素晚雖然只是個小牛犢,但是也是倔得很,強撐著無影派如今的殘壁斷瓦,像極了她祖父的個性,這次她能來,是因為為父讓人在江湖上放出了消息,說是近日已將螭紋蓮花佩尋回,所以董家那個小丫頭明日才會來我蘇家?!?p> “可是,父親,我們明日如何兩手空空地在武林世家眾人面前交代。”蘇慕遠思忖一會兒,又沉聲開口。
蘇偲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緩緩說道:“這個,便要看你二弟的本事了?!?p> 對上蘇慕遠疑惑的目光,蘇偲瓘一字一句地說道:“遠兒,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明日展現(xiàn)給他們,除了與蘇家聯(lián)手,無影派再無第二選擇?!?
清越如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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