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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五(一)

憶西樓 淇之瀾 3210 2020-03-10 21:00:00

  天已漸漸發(fā)白,月亮還未沉下去。已經(jīng)過了八年,月色仍似往昔,看月人卻不復(fù)舊年望月的心境。此時的月,是慘白的一彎,如同夜幕被掐破一角,清冷而刺目地高懸在天邊。

  幾重帷帳被婢女束起。黎明時的涼風(fēng),闖過門格窗欞,徘徊在屋里。大支的紅燭插在兩側(cè),火苗晃起來,簌簌亂顫。內(nèi)屋,人影浮動,一個丫環(huán)端著盥洗物品進(jìn)進(jìn)出出,另一丫環(huán)侍立在妝臺前,手里捧著服飾冠帽,伺候年輕夫婦穿衣整飭。

  男子伸開雙臂,面無表情地挺直了身子立在那兒,女子繞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整理身上衣袍的皺褶。他今年不過二十八,雖生了一副如玉的容顏,卻因眉目間的冷淡漠然,讓人對他心生敬畏。

  女子替他束好錦帶,又從丫環(huán)手里接過一頂翠玉紫紗帽,小心地給他戴上,系緊帽袢,退后幾步端詳一番。她一頭青絲簡單綰起,僅在小衣外披了件云青絲葛的袍子,雖已梳洗,仍掩不住一臉憔悴。

  “多勞夫人?!薄肮偃丝蜌饬恕!?p>  兩人例行公事般交換了這兩句話,待男子往外間行去時,女子緊走幾步,惶惶叫聲“官人”,輕聲道:“后日便是宛如七歲生辰,不知官人可能告假。宛如,已經(jīng)許久未曾……”

  “她祖父大喪未過,一個孩子,值得什么大操辦。后日并非休沐期,不得空。”

  “官人,好歹早些歸府,終是宛如生辰,豈能簡慢了?……”女子欲竭力一爭,立在門口的男子回首,眉宇間滿是厭煩地冷漠道:

  “近日七公主壽宴,三皇子大婚,禮部最是繁忙,無暇為一個孩子慶生?!?p>  “官人……”

  “若有賀辭拜帖,一律退回,就說大喪未過,不欲大辦?!?p>  女子茫然立在那兒,看著男子決然轉(zhuǎn)身離去,身后丫環(huán)輕輕走上前,扶住她的臂膀,低聲道:“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罷。”

  丫環(huán)們開始鋪床,并伺候她梳妝,悄無聲息的身影在燈下晃來晃去。蠟燭越來越短,窗格漸漸映上朝霞的光亮。女子穿好衣裳坐在妝臺前,丫環(huán)很快就理順那厚厚一頭烏發(fā),高高梳起。她伸手接過丫環(huán)遞上的釵環(huán)首飾,對了銅鏡緩緩插戴好,收拾既妥,卻不起身,只看著鏡中影子發(fā)愣,良久才嘆出一口氣,喃喃喚道:

  “合碧……”

  合碧應(yīng)聲上前,由她抓住自己的手,見她細(xì)密的眼睫下,一對發(fā)暗的眸子滿懷愁苦,合碧無言,只反手回握,雙唇翕動著叫一聲“小姐啊”,就聽圍屏外侍婢道:

  “夫人,小姐來請安了?!?p>  沈夢華黯淡的雙眸驟然一亮,忙忙起身,徑往外間走,屏風(fēng)外腳步迭起,閃過一片翠色裙角,旋即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跑進(jìn)來,笑吟吟叫著“阿娘”,一頭撲入她懷中。沈夢華摟住女兒,眼底沁滿溫柔,正待問話,緊隨女孩入內(nèi)的一名半百婦人一旁抄手站立,面無表情道:

  “夫人,方才侍郎吩咐,近日繁忙,書房內(nèi)的信貼還需夫人執(zhí)筆回復(fù),要夫人盡快辦妥。老奴已經(jīng)傳飯了,請夫人上廳用飯罷?!?p>  沈夢華起身,神情有些局促。此人乃秦府里掌事婦人,將秦桓從小帶大,每每見到她那對跟秦桓幾乎如出一轍、永遠(yuǎn)淡漠的眸子,沈夢華便會不由自主地發(fā)怵。她含笑叫聲“孫嬤嬤”,笑意稍斂,牽住女兒一只手,放緩語氣道:“嬤嬤年紀(jì)大了,不必每日親自送宛如過來,左右多的是丫環(huán)們,隨便差一個便是?!?p>  “既然侍郎讓老奴伺候小姐起居,老奴自然要盡力侍奉。夫人,請吧。”

  飯肴擺上,孫氏在桌旁持拂塵站著,雖靜默不語,但自帶一分孤意,使廳中沉浸在一股極壓抑的氛圍中。終于熬到飯畢,沈夢華一面取過帕子擦手,一面對宛如輕聲道:“宛如,阿娘有事,你先去自己找書看,待阿娘無事了,再與你玩,好么?”

  女孩點(diǎn)點(diǎn)頭,飛快瞥一眼孫氏,小聲說:“那阿娘可要快些?!?p>  沈夢華輕撫幾下孩子頭頂,攬衣起身,合碧上前扶持,往廳外走去。孫氏落下半步,吩咐室內(nèi)一丫環(huán)道:“看顧好小姐,等露水退了,領(lǐng)小姐上后院里走走,莫要讓小姐念書太久?!闭f完便跟過去。宛如默默立在方桌前,看著母親的背影遠(yuǎn)去,一雙澄澈的眸中染上幾許落寞。

  身邊合碧扶持,小嬛隨侍,沈夢華慢慢往外院走。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走在寂靜的路上,濕冷的春寒縈回不散,她不由微微打一個寒噤。拐過穿堂,便是一座小院,列有廂廡房宇,每逢秦桓因公事雜冗不得回房就寢,即在此處過夜,細(xì)算起來,秦桓一月里倒有大半都是在書房里過的。

  “這些……”案上堆了整整齊齊的一摞拜帖,沈夢華翻看幾本,詫異看向?qū)O氏,猶豫問道:“這些多是本家親戚想后日登門給宛如小慶一下的,官人……當(dāng)真是說,全都退回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些親眷往日本也極少來往,侍郎不愿平白多事,咱們秦府,更不必多欠這許多人情,夫人只管退回就是。”

  “可是……終究是為宛如慶生來的,一面不見,不大好吧?……或者小聚半日也可。宛如身邊也沒幾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耐姘?,我記得二堂兄家里有個孩子,恰好比宛如稍長兩歲,都是堂姐妹,還親密些……”

  “夫人……”孫氏微微躬身,語氣不容置疑,“侍郎說了,全部退回。況且太爺大喪孝期未盡,侍郎身為禮部要員,更要行事仔細(xì),以正禮綱。小姐尚小,以后的日子長著呢,不急在這三年?!?p>  合碧一旁蹙眉道:“老太爺在時最疼小姐,況且熱孝已經(jīng)過了,就算別的官員府里,也多的是喪期未盡便恢復(fù)俗禮的例子……”

  沈夢華忙看她一眼,復(fù)訕訕向?qū)O氏道:“嬤嬤說的,自有道理,再說官人近日公務(wù)繁忙,想必也不愿府里來這些親戚,吵得頭疼。我這便回帖謝退?!?p>  孫氏拱手,后退幾步,再不言語。合碧看看沈夢華,只得拿起墨錠,加水研磨。自小在家攻讀文書,委婉地回復(fù)幾張禮貼于沈夢華而言不算難事,所費(fèi)不過半個時辰,回帖俱已寫好,取過秦桓私印小心按下,一枚鮮紅的章紋赫然入目。她怔怔看著眼前熟稔無比的歐體行楷,出神一刻,輕輕將墨筆放回架上,封起信牘,微側(cè)首,輕聲道:“都已寫好,勞煩嬤嬤差人送出去罷?!?p>  孫氏應(yīng)著,上前核對收信人姓名,沈夢華復(fù)看一眼不染纖塵的書案,伸手搭上合碧,緩緩向外走了兩步,回身踟躕道:“昨日母家有信來,母親病情又有起伏,我得回去看看,還請嬤嬤去庫里,看可有什么補(bǔ)品,揀幾件。”

  “老奴明白,夫人放心就是?!?p>  不多時,沈夢華便換了一身新衣,手?jǐn)埻鹑?,來到外院,合碧早已吩咐下去,此時車夫正堪堪將車馬停在門口。孫氏候在院內(nèi),微微頷首,向后示意,指著一名手捧木盒的婆婦,道:“頂上那盒是上好的玄參,下面那盒是阿膠。另外侍郎昨夜曾吩咐過老奴,說老夫人這病拖了兩年,總不見好,夫人管自照看即可,若有什么難為處,無需藏在心里,夫人乃府里主母,做什么都沒人敢指摘的?!?p>  她說得淡然,一字字落在沈夢華耳中,偏如針扎似的,訕訕笑道:“有勞嬤嬤傳話,我這就出門,嬤嬤好生歇著罷?!闭f著叫合碧將藥匣放進(jìn)車?yán)?,待要牽著宛如登車,孫氏在后頭道:

  “夫人去探望老夫人,小姐便留在府里罷。侍郎的意思是,小姐跟老夫人本就不親,去了反倒有礙夫人母女?dāng)⒃?,留在府里,老奴自會照看。?p>  沈夢華面色紅了又白,下意識地握緊女兒,與孫氏對視片刻,卻覺手中一松,宛如緩緩抽出手來,垂首走到孫氏身邊,回身向呆怔原地的沈夢華恭敬福身行禮,小聲道:“外祖母病體要緊,母親還是快些動身吧,女兒……留在家里等母親回來?!?p>  有個破落的母家,是沈夢華嫁入秦府以后心頭上最大一根刺,孫氏的話落在耳中,她頓覺其言外之意甚是明了,她不敢再做爭取,只強(qiáng)笑著讓宛如乖乖在家,一捺頭鉆進(jìn)車?yán)铮吐牶媳谭愿酪宦曑嚪?,車輪滾動,向前慢慢駛?cè)?。她默默坐在錦褥鋪墊的車座上,沉寂中,心頭慢慢泛起一絲酸楚,不由紅了眼睛,卻怕一會兒下車時讓隨行婆婦看破,回去傳了徒增笑話,遂努力忍住,把臉埋在手絹里。

  當(dāng)年初嫁,秦桓尚是禮部一名年輕的錄事,官位七品,沈家也不似現(xiàn)今這般落魄,當(dāng)時……還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孰料未出幾年,兩家情勢相差愈來愈甚。秦桓仕途正應(yīng)了柳明昭所言,未及而立已官至侍郎,沈家卻益發(fā)沒落,茶鋪相繼賣出,至今全靠沈夢華隔三岔五私下接濟(jì)度日。一肩扛著三品府邸的管家要務(wù),一肩扛著入不敷出的母家,沈夢華日夜都不敢松懈半刻,唯恐落下什么不妥,讓下人譏嘲。每逢獨(dú)處,她便會不由自主地追憶初嫁那兩年,當(dāng)時公婆尚健在,夫妻亦算和睦,結(jié)婚次年便有了女兒……那些時日她是曾有“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的念頭的。

  究竟從何時起,家宅和睦被打破?她恍惚自問。細(xì)究起來,應(yīng)該是……太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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