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

　　秦宛月微怔，脫口而出：

　　“何須她親自招認(rèn)？既然陛下殿下，大家都明白幕后主使乃南瀛國主，差的無非一個發(fā)兵南瀛的由頭，那便自己寫一份，刺客既不招，按個手印總是可以的吧？”

　　太子愕然，迸出一句：“做假口供，終歸不是真的，如何服眾？”

　　“陛下年宴遇刺，朝中盡曉。刺客是南瀛人，誰又不知南瀛從未有過安寧時日，總與我朝作對？”秦宛月語聲清脆，不見絲毫猶豫。“殿下，云韶以為，南瀛降而復(fù)叛，陛下絕不會放過。命您主審，目的在于一份供述，一份能讓我朝不被群臣指摘、心安理得發(fā)兵南瀛的供述。既然如此，您就遂了陛下的愿，有何不妥？”

　　太子沉默了半刻，眸色復(fù)雜地看著她。“越王叔夸你聰敏，本宮還當(dāng)是女兒家心思靈巧?！彼従彽溃敖袢章犇阋幌?，方知王叔所言非謬?！?p>　　秦宛月猛然警覺，方才自己一時忘情多說了幾句，怕是招來太子疑竇，忙訕訕一笑，小心問：“呃……太子殿下沒看過十三朝舊史么？四方志記呢？還有列國夷傳？這種事書里記載得可多了。云韶?zé)o非記性好些，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太子殿下必是連日煩難焦慮，一時忘記了?！?p>　　太子輕一揚(yáng)頭，神情略略放松。秦宛月暗自呼出一口氣，悠然回眸審視棋盤，舉手落子，上官清英尚沉浸在那一串書名中，惠宜已驚得坐直身形，指著棋盤口吃道：“……你，你……怎么可能，明明堵死了啊，你怎么……”

　　秦宛月一手托扶袖袂，一手慢慢收集惠宜白子，微笑道：“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承讓了。”

　　惠宜被局勢反轉(zhuǎn)驚得一時回不過神，秦宛月卻不想再滯留下去，收好棋子便輕輕一拽上官清英，示意道：“長姐，咱們也該回去了罷？街上人多，若堵在半路誤了家宴，還得父王費(fèi)心出來找，只怕不好?！?p>　　“說的是?！鄙瞎偾逵Ⅻc頭起身依次施禮，秦宛月靜靜站在她身后，低眉溫笑，“太子哥哥，公主，我們先告辭了。等哪天得空，再來看殿下?！?p>　　“噯，那就一起罷，反正是往南華門走，我們也要去母后宮里的?！被菀舜颐Φ?，隨即宮女們?nèi)矶放袷只\，一行人魚貫而出，走在殘雪堆積的宮墻間。一時行到南宮門，依依作別，惠宜再三叮囑秦宛月要擇日進(jìn)宮，再續(xù)新局，秦宛月無奈應(yīng)下，隨了上官清英步出宮門。方才那局殘棋，一步反殺著實令她費(fèi)盡心力，此刻方覺腳步有些綿軟，爬上越王府馬車后便不再言語，一路閉目養(yǎng)神。

　　入夜后，焰火便從未停歇，縱使隔了高高的院墻，也掩不住墻外璀璨的燈燭。越王將家宴設(shè)在水閣，軒窗大開，舉目四顧，兩側(cè)回廊懸掛的奇巧花燈相互映照，連湖水也艷光粼粼，好似滿天星河傾倒其中。越王端坐主位，環(huán)顧一左一右王妃趙夫人，下首并肩依偎的兩個孩子，不禁大有此生無憾之感，滿臉掩不住的笑容，頻頻舉杯，直坐到定更二鼓，方醺醺然起身，散了家宴。

　　上官清英在家宴上過于興奮，將精氣神全都耗盡，在院門跟秦宛月道別后未出一刻，院內(nèi)便熄了燈。秦宛月慢慢走回西院，見一眾丫環(huán)已等得個個困頓，遂讓她們回屋安寢，獨(dú)留紅衣在旁伺候。

　　燭燈下，秦宛月坐在妝臺前，眼睫低垂，一下下梳著頭發(fā)。紅衣鋪好被褥，掩唇打個呵欠，道：“今日郡主必定乏了，奴婢聽人說，下棋最費(fèi)腦子，比做活都累呢?！彼f著，望一眼秦宛月，笑道：“不過下晌那會兒我看你走最后那步時，公主都驚啦，就連太子殿下都有失神，郡主果然厲害，連弈棋都會！”

　　“這有什么，你若喜歡，我教你啊?！鼻赝鹪氯嵝χ鹕砻撊ネ馀?，紅衣接過仔細(xì)搭在衣架上，搖頭笑道：

　　“奴婢腦子笨得很，只怕學(xué)不來，再說奴婢學(xué)那些做什么呢？”

　　“紅衣，我曉得你也想讀書識字的?！鼻赝鹪螺p輕坐下，眸光溫潤看著紅衣道：“這么多年了，你這點心思我總能看得出來。你若想，我教你便是，哪朝哪代，也沒有不許丫環(huán)識字的規(guī)矩?！?p>　　紅衣一愣，旋即雙眸亮起，重重點頭笑道：“奴婢能得郡主親自教授，只怕是古往今來頭一例，奴婢可得好好兒學(xué)呢！”說著扶她躺下，待要熄燈，卻聽秦宛月問：

　　“紅衣，我那荷包呢？”

　　紅衣詫異回眸，尋思一刻，恍然道：“哦，那荷包?。?！”她忙在妝臺上翻揀一陣，尋出一只陳舊的荷包遞給秦宛月，信口自語：“方才想著鋪完床就放回去，竟渾忘了……”秦宛月從脖頸處摘下一枚玉玦，小心收入荷包，塞在枕下，紅衣瞧著不由問道：“郡主，我看別人都是把玉佩掛在腰上的，您為何總是當(dāng)項圈戴，還貼身收在衣服里面？平常倒也罷了，這隆冬三月，貼心戴一枚玉，不冷么？”

　　“不冷啊……”秦宛月輕聲道，手指在枕頭邊輕輕摩挲著?！拔鏌崃耍筒焕淞?。”她抬眸看看滿眼不解的紅衣，笑道：“總怕掛在外面不留神給摔了，貼身戴著，我安心?！?p>　　“是啊，你阿娘遺物，自然要小心保管?！奔t衣說著欠身放下簾鉤，“時候不早了，郡主快歇息吧?！?p>　　煙花較之初上燈時少了許多，間或有一兩朵綻開，點點光芒投射在淡青窗紗上。屋里燭燈依次滅掉，待紅衣退出回去西房，室內(nèi)再無聲息。床幕放下半楹，隔著月白紗帳看去，秦宛月的睡顏比白晝?nèi)岷土嗽S多，不再那么清冷。月色入戶，照得窗前如雪價白，正是暗夜朦朧之時，床上人卻突然直坐起來，靜謐中只聞她的低喘。自從除夕落水后，這是第幾次夢見那個人？她又在床上坐了一忽兒，旋身下地，從衣架上扯過一件外袍披好，悄悄推門而出。

　　她呆呆立在前階上，凝望著稀疏枝條間圓白孤單的一輪皓月，眼前恍惚浮現(xiàn)出那枚玉玦。她垂眸攤開掌心露出那只荷包，扯開系帶，玉玦隨之顯現(xiàn)。月光下，玉面、蛇眼，白的如霜，紅的似血，蛇眼射出森冷的寒光，像極了那人。

　　禍根的開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