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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十二(二)

憶西樓 淇之瀾 2022 2020-04-07 21:00:00

  “阿姐方才說,早就對……對我的……”秦宛月眼睫半垂,嗓內(nèi)有些發(fā)澀,慢慢吐出一個個字眼,“對我的死訊存疑?當(dāng)時,秦家傳信是怎么說的?你這些年,又是怎么猜測的?”

  “太和十四年,三月初七……對吧?春闈三月十八開場,你們趕著要走,臨行前鳴玉舍不得你,你們兩個孩子站在碼頭上抱頭好一陣痛哭呢?!笔捗魑豕雌鸫浇菨χ?,聲音低靡。“我記得很清楚,是三月二十九,噩耗傳來,祖母當(dāng)場就暈死過去了,醒來后就得了痰迷之癥。當(dāng)時父親剛從云滇做了趟生意回來,正在家休整,一聽見消息立刻帶了我們姐妹啟程趕往尚華?!?p>  “姑父出來迎父親,憔悴得我都認不出來了,兩頰凹陷……情緒也不穩(wěn)定,當(dāng)即就被父親勸入房中歇著,外面只剩了你哥哥招待吊喪之人。據(jù)他說,三月初十,船過鳳江白沙渚,當(dāng)晚收帆,因白天旅途遭遇險情,人人疲憊,草草收拾后,船工隨人又買了酒壓驚,睡得一個比一個沉,獨他一人覺輕,睡到半夜隱約聽見異響,沖上甲板看時,你已在水中掙扎,似是悄悄玩水不慎失足。他連忙呼救,怎奈喊醒眾人后為時已晚,況且那一帶支流繁多水勢湍急,船工百般打撈也沒結(jié)果……”

  秦宛月定定看著她,雙唇瑟瑟地笑起來:“原來……原來是我因不聽勸而落水,還真是……自作自受!”

  蕭明熙不忍直視她扭曲的嘴角,輕嘆一聲道:“他就這么說著,又情緒激動起來,直說是他害死的你,帶累得鳴玉也跟著哭,想是動情于你二人的兄妹情深,根本忘了動腦子想想,你是會水的。”

  “我冷眼看著,他的確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竟能流淚,可眸中沒有一絲一毫能稱為悲痛的神色。我一直不喜歡秦雅之,凡是出自他口的話都不愿輕信,而且事發(fā)時僅他一人親眼目睹,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他心知肚明。更何況他因自己身世,必然一直心存怨恨,我始終不能相信他在你溺水這件事里真的是干凈的……”

  “這么說阿姐知道他與我并非同胞兄妹?”秦宛月凄楚地看著她,“阿姐也早就看出來,他心懷不忿已久?阿姐什么都看在心里,卻什么都不告訴我?!彼秸f越激動,淚水盈眸。“既然阿姐都清楚,為什么不早提醒我,告訴我要離他遠點?我但凡早些提防,也不會淪落至此;我但凡早知道些,也能收起那……那傻心思!……”

  “我早告訴你你會信嗎?”蕭明熙清冷的聲音打斷她,“依你從小對他崇拜依賴的樣子,若聽我這么詆毀你那至高無上的哥哥,早就生出怨恨不認我這表姐了罷?”

  秦宛月怔怔的,雙唇不停發(fā)抖,眼淚噗噠噠掉在緞衣上,終于茫然笑著,飄忽道:“是……不怨旁人,是我那時太傻……”

  蕭明熙看她如今迷亂的神情,哪有半分當(dāng)年顧盼神飛的樣子?心里不由陣陣鈍痛,她輕握住秦宛月兩只冰涼的手,撫慰道:“現(xiàn)在都好了,咱們姐妹能再見面就是不幸中的大幸。月兒,告訴阿姐,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宛月雙手一顫,兩道密長的睫毛撲扇了好一陣才合上,隨后緩緩?fù)鲁鲆豢跉?,以極低的聲音道:“阿姐,你只需知道,是哥……是秦桓,親手將我害到如此田地。至于詳情……我今天出來待的時候夠久了,以后方便時,再一一告訴你。”

  “好,阿姐不逼你。”蕭明熙摸摸她的胳膊和肩頭,眉心緊蹙,心疼道:“月兒,你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啊,竟瘦成這樣?倘若姑母……”她慢慢噤聲,秦宛月已扯出一個笑容,幽幽道:

  “阿姐,事情都過去了,你就是心疼又有什么用?我還好,越王對我很照顧,府里也沒人欺負我,你不用擔(dān)心。阿姐,你們何時搬來的南瑜?”

  “五年前過來的,因父親近幾年常在西域北疆,我過來好照應(yīng)南邊生意,中原的商鋪也是我管……”聽蕭明熙說著,秦宛月沉默半刻,輕輕道:

  “對了,可有——”

  “若是知道你大難不死,父親不知得多高興!……”蕭明熙似是無意地打斷她,又連聲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是要一直待在南瑜做這個郡主么?”

  “我不過是借享郡主之位帶給我的保障,至少能不再為人奴婢,萬事能掙得一分余地?!鼻赝鹪卵垌⒊粒拔蚁雽ふ視r機,回去……問個清楚?!彼D了頓,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縈繞于心已有七年的問題:“阿姐,你可知他生母是怎么死的?”

  蕭明熙皺眉沉聲道:“我也不太清楚,畢竟當(dāng)時還小。那件事在秦蕭兩家也不甚光彩,極少有人提起。依稀聽說,蘇氏好像原是個奴婢,不知為何獲罪,又說自縊了。你問這做什么?”

  “沒什么?!鼻赝鹪麓故?,手指輕輕揉搓著輕紗袖管。微寒的春江邊,他親口說從未把自己當(dāng)妹妹看待,言辭間明顯將生母亡故的悲痛和憤恨一并傾瀉在自己頭上。她為此掛心了七年,時常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苦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素未謀面的蘇氏究竟是冤死還是罪有應(yīng)得?最主要的是——自己被他恨了這些年,到底該不該。

  秦宛月強捺住多年來的執(zhí)著念頭,起身向蕭明熙輕聲道:“阿姐,我該回去了。若耽擱久了,只怕越王多心。”

  “那你自己小心著些?!笔捗魑蹩粗迨莸拿纨?,不免又蹙眉叮嚀道:“越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要仗著自己聰明就毫無忌憚,記住了?”

  “我懂。阿姐,鳴玉今后定會天天往越王府跑,你盡量攔著點。雖說是救命之恩,來往也別太親密了。還有——舅舅如今是三國皇商,天下巨賈,實在太招搖了,切不可忘‘物極必反’四字啊。”

  蕭明熙輕嘆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只是父親……唉,我自當(dāng)盡力協(xié)助父親以謀周全。月兒,你一定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回去的事不要想,有阿姐,阿姐會給你辦妥的?!?p>  “嗯,這事急不得,阿姐還是萬事小心為上?!?p>  兩人說著出了書房,才邁下臺階,秦宛月便止住腳步。紅衣從廊下陰涼處奔上來,彎著眉眼笑道:

  “郡主,可是要回府了么?”

  “唔?!鼻赝鹪绿搼?yīng)一聲,心中升起疑竇,“你是什么時候過來的,不是叫你去歇著了么?”

  “奴婢見時候不早,尋思著該回了,便去找郡主,那些姐姐們就帶我上這兒了,這不剛到?!奔t衣笑嘻嘻說著便趕上來攙秦宛月。蕭明熙在一旁沉聲問道:

  “帶你來的人呢?怎么把你丟下就走了?真是沒規(guī)矩!”

  紅衣的笑容微一僵,旋即恭聲道:“哦,那姐姐還有事,我讓她先走了……”說著低頭輕扶住秦宛月的手肘,“小郡主,回府吧,您身子還沒好利索,實在不能呆久了。這大毒日頭熱熏熏的,一會兒中暑可就麻煩啦……”

  秦宛月微微側(cè)首看著她,眸色微暗,只向蕭明熙一頷首道:“叨擾這半日,也該回去了。今日多謝蕭先生盛情款待,云韶告辭了?!?p>  蕭明熙會意,當(dāng)下陪著送到門庭,又客套幾句,遂命仆婦照來時好生送郡主回府。秦宛月這半日精力著實耗費不少,且心緒歷經(jīng)大起大落,待回府給王妃請過安,甫一回屋便吩咐桂風(fēng)閉門謝客,連晚膳也不要傳,并嚴命誰都不許打擾,和衣睡下。剛進屋時桂風(fēng)便瞧著她面色不大好,悄悄隨在身后放下帳幕掩門出來,一把拉過紅衣蹙眉問:

  “郡主怎么了,在蕭家可有不痛快么?怎么累成這樣?”

  紅衣奇怪地看她一眼,揮揮手笑道:“沒事啊,應(yīng)該只是累了吧——你不也說郡主身子不比從前了嗎?”

  她將桂風(fēng)敷衍過去,匆匆回到西屋一頭扎在自己鋪蓋上,這才覺著心突突地跳,背心一層冷汗。早在赴宴的路上她就發(fā)覺秦宛月不對勁。小宛向來風(fēng)雨不動,言談舉止時時處處從容得體,可今天去蕭家的車上卻眼見她分外緊張,下車攙扶時觸到一手的汗。下晌時她候在丫環(huán)房內(nèi)久等不來,便推說內(nèi)急溜出偏院,打聽著到了書房,恰巧在窗根下聽見了那些只言片語。這么說,小宛和蕭大小姐是表姐妹?原來她竟有這等的望家富族親戚。聽她提及秦桓時的怨念,說要尋找時機回去問個清楚,又問他生母是怎么死的……想來這對兄妹之間已再無情分了罷?她不知二人到底有多大的仇隙,但只為秦桓有個身為奴婢卻慘死的母親,她就忍不住對他心生同情。

  紅衣把臉埋在枕頭里,使勁吸著滿是頭油香粉令人窒噎的氣味,一力回憶從前與秦宛月共處的點滴。

  “無論如何,那也是小宛……”她狠狠一閉眼,在心底喃喃著,“這幾年的情誼可做不得假……她是不是另有所圖與我又有何干呢?”

  她雖做如此想,耳邊卻響起她今日書房里大異于平日、滿是怨忿的聲音,不覺心中微顫,更加用力地壓下臉去,攥緊了衾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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