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鏡先生在越王府逗留了十?dāng)?shù)天后執(zhí)意要走,說秦宛月已無大礙,照舊吃著調(diào)養(yǎng)的藥便是。越王留不住,準(zhǔn)備了厚禮老人也不收,只要了一壇陳釀美酒,飄然離去。老人走后不出三天,秦宛月便收到一封以蕭鳴玉名義送來的請?zhí)?,?dāng)即帶著寒竹前往蕭宅,在水閣里再次見到了老先生。
一見面,在越王面前極為和藹的老人便拉下臉來,待秦宛月見過禮,當(dāng)即一拍桌案大發(fā)其怒,沖著寒竹道:“原本以為蕭明熙那般爽利的人調(diào)教出的丫頭能靠譜,沒想到這樣誤事!你家小姐吃著藥,不知道忌酒么?!你險些葬送了她的性命,知道嗎?!”
寒竹剛要跪倒,卻被秦宛月攔住。她溫柔地看著滿面愧悔的寒竹,輕聲道:“寒竹,不是你的錯,我心里明白,你無需自責(zé)?!?p> “不光她,還有你!”老人氣得滿臉通紅,“你也是個經(jīng)常吃藥的,常服湯藥最忌生酒,不要跟老夫說你不知道!”
秦宛月噙笑起身,恭恭敬敬親手奉上一盞茶,鄭重道:“老先生,晚輩的確不知,以后記住了。您消消氣,喝口茶再說,好么?”
顧玄鏡長嘆一聲,慢慢平復(fù)心情,揮手讓她坐下要過手腕就診脈,診罷又是一聲長嘆,道:“小姐那日暈厥,皆因當(dāng)晚過于悲憤,心火大動,戾氣凝滯于心脈。你心脈本就有損,尋常人大悲大喜尚且傷身,何況小姐體內(nèi)有毒的?老夫再說一遍,小姐無論遇到何事,都要穩(wěn)住心神,摒去雜念,切不可為外物侵?jǐn)_勞心傷神。你體內(nèi)寒熱兩毒才融合不久,尚未通洽完備,小姐現(xiàn)今的精神,實在沒有余閑給七情六欲了?!?p> 寒竹緊張起來:“老先生,我家小姐身子可還有不妥?您施針后,小姐吐出恁黑一口血,到底要不要緊?”
老人瞪她一眼,語氣又有些發(fā)沖:“怎么不要緊?此法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為,吐那幾口血,可謂前功盡棄!老夫若晚到一刻,你家小姐求生意志再弱幾分,心脈必然崩毀,閻王不想收魂,也由他不得!”
“老先生,您就別申斥寒竹了,她這幾天心里也夠煎熬了?!鼻赝鹪滦Φ溃艾F(xiàn)在沒事就好,晚輩還是照舊量用藥么?”
“你如今的身子,已受不住原先那份量。”老人說著將一只玉盒重重地往桌上一頓,“每次減量一半,記住,減一半!——現(xiàn)在服下還覺頭暈么?”
“不暈了?!?p> 老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減半服到年節(jié),就可以照舊量服用了?!庇质箘哦⒁谎酆?,“老夫還要游歷,不能總耗在金陵。你用心伺候著,待老夫估摸著藥快用盡時,自會聯(lián)絡(luò)蕭先生?!?p> 秦宛月極為恭敬地將老人送到蕭宅后角門,門外就是秦淮河,早有蕭氏家人備下烏篷小船,待老人上船后,載著悠悠遠(yuǎn)去。秦宛月駐足岸邊,望著粼粼河水和越來越小的船影,就聽耳邊寒竹輕聲問道:
“小姐,那晚……您究竟為何動了心神?奴婢本還聽著您跟田小姐歡聲笑語的,怎就突然……”
“沒什么?!鼻赝鹪蚂o靜回道,邊扯緊斗篷,忽然間覺得寒風(fēng)沁骨,滿心蒼涼。那晚自己是醉了,竟任憑心內(nèi)壓抑經(jīng)年的怨恨四處沖撞,更被田素一句“克一切親近之人”刺痛心事,遂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從不屑于相術(shù)卜算之流,竟也開始有些將信將疑。
“寒竹,阿姐怎的又出去了?什么時候能回?”
“年下繁忙,這次是往東濰那邊。本來也該回了,因歸程經(jīng)過廬水,少不得……年前總能回來。”
幾縷碎發(fā)迎風(fēng)飛著,秦宛月默然而立良久,終開口道:“阿姐一到我就要見。我有急事,必須當(dāng)面講。”
“是,奴婢記下了?!?p> 蕭氏姐妹趕在臘月二十三回到金陵,第二天秦宛月便如約在蕭氏名下的茶樓中見到了表姐。蕭明熙免不了將寒竹嚴(yán)厲地申飭一頓,方將此事略過,轉(zhuǎn)向秦宛月道:
“鳴玉非要跟來,我好不容易才將她哄住,等過幾日你們再相見慢慢敘話。說罷,什么事這般著急?可是有人為難你?”
秦宛月語氣凝重道:“流云可還在秦府?”
“在。說起來從前伺候姑母的舊人連她四名,都被秦桓下撤去做粗使活計,如今秦府當(dāng)家嬤嬤是孫莫嵐?!笔捗魑跽f罷,不解問她:“你打聽這做什么?”
“我想請阿姐轉(zhuǎn)托流云,今后格外留意秦桓的一舉一動,尤其事關(guān)爹爹的,不能有半點(diǎn)疏漏;一旦秦桓做出任何不利于爹爹的舉措,不惜一切也要阻止。”
蕭明熙微怔:“月兒,你難道認(rèn)為他會對姑父下手?那可是他親生父親???”
秦宛月定定地看著她,眸色冷寒:“秦桓能對我、對娘下手,可見他心性歹毒到何等地步,我絕不信他會顧念父子之情。阿姐,我只有爹了,爹一定不能有事?!?p> “好,阿姐會盡快傳信給流云,你放寬心就是?!?p> 秦宛月輕輕一笑,幽黑的雙眸如同大海,深不可測。
除夕過后緊跟著上元,同往年大致一二地過完,又到了初春。二月末,文小姐備車來請秦宛月去南城郊看桃花,兩人一路賞看閑談,不覺過去兩個時辰,文霙偶聽得秦宛月有些不穩(wěn)的呼吸聲,止住話頭體貼問道:“云韶,你可是累了?罷了,咱們往回走吧?”
秦宛月又往前走了兩步,舉手按著一株桃花枝椏,暗自調(diào)息一刻,回眸一笑:“我還好,端看文姐姐興致。”
“還是回罷,才剛?cè)氪簺]多久,你那舊病只怕還沒好利落,莫要再累著。”文霙說著上前挽住秦宛月右臂,秦宛月只是笑笑,隨著她的步子慢慢往回走。文霙一面走,一面又問:“云韶,近日可曾看過太醫(yī)?趁著天氣轉(zhuǎn)暖,務(wù)必得在入冬前重新養(yǎng)回來啊。”
“多謝姐姐掛心,太醫(yī)說已大見好,照常吃著藥就行,無妨的。”
文霙側(cè)頭仔細(xì)端詳秦宛月,見她眼前雖仍有幾許弱態(tài),但大體已恢復(fù)如初,便將她更挽得緊了些,展顏一笑道:“你近來氣色確實好很多啦,只稍微有些疲態(tài),可是近日睡得晚了?”
“前日王老先生從明鑒閣里翻出一份孤本老香譜,有一味香極有意思,想著試調(diào)一下。畢竟是孤本,記述不全,得隨做隨記以備增減,一時心急,晚睡了幾日?,F(xiàn)已有了些眉目,等我調(diào)制好,就讓紅衣給姐姐送一份過去?!?p> “那我先謝過啦……對了,你正月間去了公主梅宴罷?”文霙笑吟吟道,“我有個做女官的表姐當(dāng)日也在,表姐信上說,梅宴上眾多皇室貴女,獨(dú)你一人風(fēng)姿不凡,氣度迥異。算起來,你今年也該十六了,王妃娘娘還未考慮你的婚事么?”
“姐姐也說了,”秦宛月微微笑道,“我才十六歲?!?p> “是啊,你前面還有長郡主,必也不急。不似我家里,祖母母親可都有這心思了?!蔽碾浢骖a微紅喃喃一句,又轉(zhuǎn)眸笑道:“今日出門前,母親特意叮囑我將你年宴上奉召做的詩,還有梅宴上的詞,都討一份來。你的詩詞,母親很是喜歡呢。”
“這算什么,我回去就各謄抄一份。不過這些年每逢我寫點(diǎn)什么,姐姐就討要一份,攢那么多做什么?”
“編纂起來,流傳后世啊?!?p> 秦宛月聞言一笑:“姐姐真是高看我了。不過小聰小慧,何能及先朝大家?等過個三年五載,只怕也沒人記得云韶郡主是何許人了?!?p> 兩人說著,已回到馬車停候處。登車回城馬車剛轉(zhuǎn)上主道,后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片刻工夫塵土四起,不寬的官道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徑直飛奔而來,當(dāng)先一匹烏驃馬更是甩開四蹄,路上行人紛紛避讓,有些躲不及的險些被帶倒。文家車夫慌忙攏住馬匹往道旁靠,怎奈竟沒挪動半分,突然而至的混亂使得轅上兩匹牡馬驚嘶起來,突然發(fā)狂,拖著馬車便往前撞去,道旁行人見狀更加驚惶,一面躲避一面失聲尖叫,頓時亂作一團(tuán)。那匹黑馬仍未停下,展眼間便追上了馬車驀然擋住去路,車輪猛一滯,牡馬暴躁長嘶,前蹄奮起仍有狂奔之意,馬上人撲過來一把扯住頭馬韁繩,馬刨著蹄子慢慢安靜下來。
車簾猛然一掀,紅衣面色慘白地跳下來,站穩(wěn)后看清騎在馬上的一個身穿軍服的漢子,厲聲叱道:“你是怎么看路的?沒見有車嗎?這么猛跑,投胎???!”
漢子眉頭一皺,大聲道:“姑娘,怎么說話呢?我急著回城報信,要不是你家馬調(diào)教得不好,這兄弟馭技不精,能出這事么?”
“你先亂跑,倒推在我們身上?”紅衣方才嚇得夠嗆,如今滿腔驚怒全傾泄出來,“你知道車?yán)锸裁慈藛幔砍隽耸?,你?dān)罪得起嗎?!”
漢子眼一瞪:“我管你們是什么人?照你這憊懶樣,怕也不是什么世家!你主子沒發(fā)話,你倒鬧起來了,什么規(guī)矩!”
紅衣一口氣塞在胸腔,未及她再回懟過去,后面人馬已經(jīng)趕到,當(dāng)頭領(lǐng)隊一名青年將軍,見此情景蹙眉高聲道:“鄭安,不得放肆!”又轉(zhuǎn)向馬車,“敢問車中是哪府的家眷?可有受傷?”
車?yán)锔O窣幾聲,紅衣隱約聽見文霙發(fā)顫的聲音,忙壓下氣憤,回身小心掀簾將秦宛月扶出來,她顯然受了大驚,面色極差,好似迎風(fēng)就倒的樣子。秦宛月緩緩下了馬車剛一立穩(wěn),就見又一隊人馬趕到,為首白馬小將擠上前來,嘴里叫道:“兄長,我是追不上你,你贏了……”他一打眼看見秦宛月當(dāng)即一愣,笑容凝滯片刻,試探著叫了一聲:“你是小宛——云韶郡主么?”
秦宛月端詳他一二,強(qiáng)笑一下,斂衽垂首輕聲道:“兩年不見,招討使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