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北門一帶是內(nèi)廷六局、文繡院等掌管各宮事宜的值所處。太和二十一年春,文繡院中幾名繡娘針走游龍,飛快地在大紅錦緞上繡著,衣領(lǐng)袖口已繡好了祥云如意紋,袍袂處的金爪游龍也僅余一二。眼見幾近完工,繡娘們紛紛長吐一口氣,活動活動筋骨,相互看看活計,一個年紀(jì)稍長的嘆然道:
“想當(dāng)初,端王殿下的外裳都是錦姑姑親自動手,繡的紋樣也是七爪龍紋,哪里輪到咱們?現(xiàn)在連殿下大婚的禮服都交予我們,真是……”
“我還以為萬歲隨便指門婚就算完,”一人低聲道,“沒想到新人竟是沐郡主,那可是北寧王的親妹妹?。幫醺恢瘪v守北疆,戰(zhàn)功無數(shù),如今的四殿下竟還能迎娶郡主,真是好福氣。”
另一人小心張望著,更壓低嗓音:“我聽上頭的公公們說,是寧王親自上疏,求萬歲許婚,寧肯不要賞賜,只求讓沐郡主嫁入端王府?!?p> 眾繡娘相覷一陣,唯有說聲“四殿下真好運氣”,埋頭繼續(xù)刺繡。頭一人縫了幾針,感觸又起:“你們可曾聽說?萬歲降旨,準(zhǔn)端王殿下在大婚前出京探望生母,六年啊,終于能母子團聚了!可憐七殿下,白夫人出宮時還是個孩子,我那年撞見過……唉,這些年遠(yuǎn)離生母不說,又失了萬歲寵愛,真是可憐……”
一人嗤地一笑,道:“七殿下可比端王強百倍!萬歲都予七殿下皇子待遇,學(xué)府武院照樣去。去年七殿下十五及笄,萬歲特令內(nèi)廷司將英華殿更名清祥殿,收拾出來撥給七殿下,哪像端王,一年到頭萬歲難得召見幾回,平日不離王府半步……這次大婚,怕是咱們大楚皇子有史以來最素簡的一次!”
“你們別嚼舌頭了!”頭先那繡娘蹙眉道,“你們是沒見端王殿下從前,上朝聽政,獵賽頭籌,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一個少年!落得如今默默無聞,二十一方娶親,娶的還是……唉,你們還是上心做活罷?!币宦曢L嘆,她低頭細(xì)細(xì)繡著,針腳翻飛,很快手下便出現(xiàn)一片精巧細(xì)致的金鱗。
這天下午,宇文曌從鳳山文澈庵探望母親后返回宮,徑往睿夫人處,見禮后跪倒連叩三下,靜靜道:“這是兒臣受母親之托,謝娘娘六年間照顧鳳兒。母親說,娘娘養(yǎng)育之大恩自當(dāng)銘記于心,永世不忘?!?p> 睿夫人眼中微有濕意,含笑道:“本宮知道了,起來吧。你母親可還好?……吉日定的下月初六,還有十幾天,府里準(zhǔn)備得如何了?寧王府的人已經(jīng)進京,沐郡主……那孩子可是喚作穆云蘇?本宮記得,她隨太妃和你二姐進過幾次宮,性子雖然直了些,終是王府世家的女兒,想來差不了?!?p> 宇文曌只靜坐其側(cè),一言不發(fā),待她說完,方低聲道:“多謝娘娘掛懷,兒臣……無以為報。”
睿夫人默然一刻,揮退宮人,緩聲道:“你雖不是本宮親生,本宮卻也視你與竑兒無異。這幾年來,你心中難免郁忿,但事已至此,大婚在即,本宮只望你能拋開過往,沉心靜氣跟穆氏好好過日子,平平安安就好。想你母親必也是這個心思?!?p> 宇文曌抬眸,一臉落寞:“兒臣這些日,時常在想……兒臣空有才學(xué)滿腹,弓馬嫻熟,卻無以施為。兒臣護不了想護的人,就連嫡親妹妹,也得仰賴娘娘照拂……兒臣有愧于母親的希冀,兄妹相親和睦、一生平安喜樂,兒臣都沒做到。”
“清祥始終掛懷舊事,她是被傷著了。只要你放低身段,用心安慰開解,說你當(dāng)年不該棄她不顧……真情相對,有什么解不開的心結(jié)?”
宇文曌沉沉搖頭:“當(dāng)年鳳兒選了母親,兒臣選了外祖母,只是抉擇不同,兒臣沒錯?!?p> 睿夫人微怔,嘆然道:“你和清祥,只要一個不這么執(zhí)拗,怕也不會落得如今兩兩僵持的局面?!?p> “兒臣自知對不起鳳兒,情愿今后盡全力彌補她。兒臣唯一后悔的,就是當(dāng)年沒能及早發(fā)現(xiàn)她私去武院,倘若及時攔下,加以教習(xí),那野性許能收斂壓住?!庇钗臅渍f著,面露憂色,“如今她成天跟六弟為伍,六弟什么性情,娘娘也是知道的,只怕鳳兒沾染久了,性子更加不可收拾!”
“你擔(dān)心太過了!清祥正是少年,與和王性情相投,就算多些來往也無甚不可,難得陛下亦恩準(zhǔn);再不濟,還能舒心怡神。你想想自己十五歲前后,不也是駕馬馳騁,快意往來么?”
宇文曌眸中似有冷笑,道:“兒臣最恨的就是當(dāng)年混不知事,自鳴得意。那時若看得再清楚些,許能以親王名義警醒舅父,也不至落到今日地步。鳳兒身為皇女,如今任她肆意,倒是一時快活;日后一旦出嫁,必會更耐不住為婦孤寂。娘娘試想,自由往來慣了的人,怎能忍受獨守一院,相夫教子?”
“所以你這兩年處處阻撓她出宮,關(guān)系一再惡化也不顧?”睿夫人雙眉微蹙,“端王,本宮還是那句話,你操心太過了,心思這般細(xì),不好。”
宇文曌不語,半晌問:“鳳兒何時回宮?母親有話,托我轉(zhuǎn)告?!?p> 睿夫人神色微變,道:“華城春狩,你和灼華也去過罷?說來這般王公子弟們只會作樂,學(xué)著南瑜搞噱頭……你今早剛領(lǐng)旨離京,她就同和王出宮走了,說得了萬歲允準(zhǔn),等這次春狩結(jié)束才回來……”
宇文曌猛然起身,聲音微顫:“她打算在山里待三天?!跟著一群紈绔子弟夜宿深山……胡鬧,簡直胡鬧!”
“你先別急……”睿夫人神色淡定,“清祥性子桀驁,不聽人言,又得了陛下首肯,本宮也不好阻攔。本宮問過德妃,說這春狩明日上午開始,你提前趕去截住,無論尋個什么說辭,誆她回宮,再曉之以理,慢慢教導(dǎo)也就是了。你可千萬記住,鳳山行苑中盡是王孫貴子,清祥極好面子,你需得給足她臉面,才有成算?!?p> “是兒臣心急了,多謝娘娘教誨。”宇文曌穩(wěn)住心神,恭身行禮,禁不住瞥向窗上日影,心內(nèi)暗自忖度:明早必得趕在第一波出城,快馬加鞭,才能一個時辰內(nèi)到達行苑;狩獵開始前都要行簡單的祭告,應(yīng)該來得及;明天府里還得處理大婚的些許事宜,先暫且放著罷,把妹妹追回來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