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帶著郊外草木濕露氣息穿過城門甬道。宇文鳳倚在城墻根下，聽憑青馬在旁嚼著石縫中野草，百無聊賴地看著進出行人。不多時便見街口轉(zhuǎn)過來北寧王行隊，如意料之中，相送車馬并不多，除卻兩三名武將勛戚，便是端王府馬車。她扯扯衣裾，輕嘆一聲慢慢走上前，微笑道：
“姐夫好走，一路保重啊?！?p> “那就承七妹吉言了?！北睂幫跣Φ?，寧王世子也下馬過來，滿眼不舍與她道別。宇文鳳心不在焉地應著，兩眼頻頻瞥向端王府馬車，心內(nèi)思忖不定：兄長竟與四嫂一道乘車，看來身子還是弱……
北寧王跟幾名舊識話別既畢，策馬到端王府車駕前，彎腰在窗格上輕一叩，溫聲道：“就送到這兒罷，無需出城了?！?p> 車簾微動，穆云蘇下了車，眼眶微紅撫著馬鬃一言不發(fā)。北寧王翻身下馬，輕按上她肩頭，語聲低沉道：“當年你離開北疆時，說此去京城是畢生所求，讓我只管放心。路是你自己選的，也要自己走下去，云蘇，我北地兒女言出無悔。”
穆云蘇努力壓下喉頭酸脹，啞聲道：“我何曾后悔？王兄真是越來越愛操心，你就安心回北疆罷，母妃跟前替我盡一份孝便是?！?p> 北寧王笑意蒼涼，見隨后下車的宇文曌站在不遠處刻意避開一段距離，遂安撫般拍拍穆云蘇后背：“玉壺還有事找你，你先去罷，我有話跟四皇子說。”
穆云蘇一瞥宇文曌，垂眸往寧王馬車走去。宇文鳳正疲于應對安撫寧王幾個孩子的不舍，忙不迭將位置讓出給穆云蘇，退到一旁，暇眸看向跟北寧王交首私語的宇文曌，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還是面帶病相?！彼贿叞碘?，手指下意識地一下下?lián)杆餮g刀柄紋路，“一看就瘦弱，跟三嫂有得比。那一病……他到底虧耗了多少？……”
許是感覺到了她過于直接的目光注視，宇文曌忽然看過來，驚得她一顫，飛快扭頭，轉(zhuǎn)而盯著北疆旌旗一動不動。
“不必送了，都是自己人，用不著講究這些虛禮?！北睂幫醺钗臅籽员M，扳鞍上馬向四面拱手，朗聲笑道：“諸位保重，小王這便告辭了?！?p> 宇文曌靜靜看著外甥甥女流連不舍上了車，宇文婧掀著車簾擺手不迭，他淡笑還禮：“王兄慢行。臣弟恭送皇姐。”
城門守衛(wèi)喝開百姓，北疆親兵擁車馬出城，過城門的一刻卷地風起，吹動旌旗獵獵作響，兵丁鎧甲反射得朝陽日光隱約刺目。宇文鳳出神片刻，待要牽馬離去，恍見宇文曌仍立在車前往這邊看，心中登時一緊，用力攥住馬韁。
本以為心結(jié)早已釋懷，卻不過自欺欺人。細算起來事情已經(jīng)過去近兩個月，但每每見到宇文曌，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初聞表姐噩耗那天宇文曌落淚情景，連帶自己的慌亂心痛。那種感覺太煎熬，她只能一味回避。
“七妹，一起回府嗎？”穆云蘇此時已心緒平復，含笑問道。
宇文鳳扯著嘴角一笑：“……我還要進宮給睿娘娘請安，暫不回府?！?p> 穆云蘇有些失望，喃喃道：“是么……可惜，一直說要七妹到府里坐坐，用個便飯，說了這些時……”她無奈一笑，“七妹總不得閑?！?p> 宇文鳳心知她意在彌補自己和宇文曌之間隔閡，但自己一來不敢見宇文曌，二來心思全在學琴上，三番五次推卻不免有些過意不去，遂訕訕笑道：“今天確實要進宮……改天吧，改天一定去給四嫂請安?！?p> 穆云蘇擺手笑笑，攬衣登車。宇文鳳越發(fā)緊張，眼睜睜看著宇文曌緩步行到自己面前，溫和一笑道：“可是有心事？怎么魂不守舍的。”
宇文鳳堪堪壓住躲避的本能，垂眸不語。宇文曌眸色黯淡幾分，緩聲又道：“云蘇是真心想與你往來……聽檀溪說，你還是天天去武院？武院離王府不遠，好歹中午過來用飯吧。師尊飲食上不講究，你尚是長身子的時候，不可大意了。”
宇文鳳飛快看他一眼，忽出言問道：“陽春三月最是萬物榮生之時，我好歹還出門走走，你呢？除了宮宴，你可曾出府半步？就連四嫂手足團聚，也是寧王殿下拖家?guī)Э谌サ哪隳沁叀?p> 她好不容易鼓足膽氣說了這許多，到底沒問到最關(guān)心的那點上。果然還是怕，怕關(guān)懷出口被無情忽視，一如自己當年對待兄長的所為——想到此處，她心中油然生出莫大煩懣，狠狠咬牙，心中暗暗把自己一頓批駁，憑借一片戾氣，盯著宇文曌道：“我問你，你那病究竟怎么樣了？”
宇文曌見她眼眸微微發(fā)紅，掂奪片刻，云淡風輕道：“我不瞞你，舊年落下的病癥很難根治，左不過由玉老大人定時依脈診斷，想法子調(diào)理罷了。之所以不出府，一來確實稍有好轉(zhuǎn)，更要小心；二來……病發(fā)那幾天你也看見了，挺唬人吧？我故意傳得嚴重些，免得日日隨朝，與父皇彼此尷尬?！?p> 他不經(jīng)意地說著，兩眼卻不放過宇文鳳臉上神色。他對宇文鳳性情拿捏得可謂十成準，宇文鳳見他和顏悅色直言病勢狀況，既未冷言說自己亂操心，也沒張口閉口“不過爾爾完全無礙”，心內(nèi)不禁豁然，眼底緊張消散大半，神情也不自知地放松下來，猶故作嚴肅道：
“玉老大人醫(yī)術(shù)精妙，對皇兄此病也是從頭診治到尾，自然錯不得。清晨風涼，皇兄盡快回府罷。還有，皇兄既是以病體未愈為由不上朝，就莫要在人前晃，若傳去父皇耳中，又要多事。”
“我自有分寸。你不是還要進宮給睿母妃請安么，快去罷，也替為兄道一句平安?！?p> 宇文鳳一口應下，策馬往宮城而去。宇文曌目送良久，方緩步回到車旁，之前面對宇文鳳的溫情盡去，唯余落寞。他并不避忌車內(nèi)穆云蘇，管自喚過心腹侍衛(wèi)，淡淡吩咐道：
“傳信公主府，讓夏軒去后街見我?！?p> 侍衛(wèi)領(lǐng)命離去。宇文曌望一眼行人熙攘的長街，輕輕喟嘆，斂衽登車。馭夫揚鞭，平穩(wěn)駕著轅馬融入到來往百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