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他奶啊,我們家媳婦不懂事,我老婆子來替她給你們?nèi)屹r不是了。”這婦人的聲音,一聽就是帶著氣來的。扯著嗓子,聲音傳的很遠。
母親坐在炕上,摟著阿柔的手已經(jīng)開始微微顫抖。眼睛里噙滿了淚水。那樣的悲傷,那樣的無助。
“娘。”阿柔擔(dān)憂的望著母親。
母親擦了一把模糊了眼睛的淚水,幾乎是一瞬間臉上的悲傷和無助就變成憤懣:“太欺負人了,小的來嚇唬我娃,老的還想騎我脖子拉屎?!闭f著放開阿柔就往屋外走。
奶奶寒著臉道:“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出頭。你在屋里管好娃就行?!闭f完,豁然挺直了佝僂的腰背,邁步走到房門外,叉腰提氣:“妮兒她奶奶,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家媳婦真該管教,就沒見過串門子那樣要緊的。人家屋里沒人,站一站走了就是,沒的嚇唬人家孩子?!?p> “我呸……”二嫂的婆婆那也是個厲害角色,一跳三尺高:“我給你個話頭聽聽,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誰不知道你家那個死丫頭,是被南國雜碎嚇病的,你一屋子大男大女紅口白牙往我兒媳婦頭上扣屎盆子?!?p> 死丫頭三字明顯犯了奶奶的忌諱,奶奶頓時破口大罵:“你放屁。你是茅坑里的蛆,吃屎長大的?要噴糞回你家噴去,把你家孫男娣女全咒死我也不管。跑到我們家來呈什么威風(fēng)?”
“要死也是你們?nèi)胰ニ?。整天拿個丫頭片子當寶貝,再寶貝你也是絕戶頭?!?p> “前頭的路是黑的,你知道你家兒子多,就能都活到給你送終?”
罵人沒好話,倆老太太互不相讓,罵的唾沫橫飛。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連外村的都有。
這個時代沒有啥娛樂活動,看人吵架,權(quán)當消遣了。
生活又都十分困難,壓抑的情緒需要宣泄。左鄰右舍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稀松平常。過一段時間自己就和好了。
看倆老太太吵累了。眾人才開始勸架。二嫂的婆婆憤憤的走了。
奶奶坐在門檻上歇了一會兒,讓母親給她倒碗水喝了,一拍大腿:“不行,罵仗罵到我家里來了。欺負我們家沒人怎么滴?我得去她家罵回來?!?p> “娘,算了吧?!备赣H勸她:“你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再把自己氣著?!?p> “我不罵回來才要氣死。不能讓人覺得咱家好欺負,要不然娃一個女孩兒,單人獨線的,以后更得被人欺負?!蹦棠唐鹕砭屯莺蠖┳蛹胰チ恕?p> 父親催母親:“還不跟過去,他們家人多,咱娘一張嘴肯定吃虧?!?p> 婦女們吵架,男人是不好摻和的。男人一摻和就成大矛盾了。有時候甚至?xí)[出人命。
田家村幸存的十一戶人家都姓田,全是本家。為了避免發(fā)生不能調(diào)和的矛盾,男人們都是默認不參與婦女們的爭吵的。別的村也大多這樣。
一會兒功夫,從屋后二嫂家又傳來爭吵的聲音。這次是七嘴八舌混合吵。
阿柔有些擔(dān)心母親和奶奶吃虧。因為二嫂子家不光男的多,女的也多??芍^人口興旺。
果然,母親和奶奶回來時十分狼狽。母親的頭發(fā)散了,臉上還有兩道指痕。
父親大怒:“他們家男人都不拉的嗎?”
母親的眼圈又紅了:“還不是仗著他們家人口多?!?p> “我去找村長去。”
“回來。”奶奶叫住了父親:“這事你找誰也沒用。他們家人口多那是明擺著的。找村長也不能向著你。剛剛你就不該讓淑芬跟去,白給她們一個占便宜的由頭。只我一個老婆子去,他們也不敢怎么樣。
不過咱們也不算吃虧。他家老三媳婦被淑芬打的也不輕。老二腿上也讓我敲了兩棍子。以后,應(yīng)該不會有人覺得咱們好欺負。”
父親聽了,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那你倆歇歇,今天我做飯。”
“不用。”母親急忙去攔父親:“我就臉上被撓了兩道,又沒缺胳膊斷腿。哪有娘們兒歇著,讓老爺們兒進灶房的?讓人知道了笑話?!?p> 奶奶在一旁說道:“讓他去吧。我養(yǎng)個兒,還沒吃過兒做的飯呢。說起來,養(yǎng)這個兒子真還不如你們娘兒倆貼心?!币幻嬲f著,一面爬上炕,把阿柔摟進懷里,伸出粗糙干癟的手,摸了摸阿柔的額頭:“阿彌陀佛,還好不燙?!?p> 阿柔依在奶奶懷里:“奶,我是女的,將來長大了也能給你養(yǎng)老。”
“奶的乖娃,心肝寶貝?!蹦棠涛⑽u晃著身體,輕輕拍著她:“奶啥也不圖,只要我娃能太太平平的,奶就心滿意足嘍?!?p> 人丁少的人家本來就很容易被人丁興旺的人家欺負。生在亂世,拳頭就是底氣。
吵架事件過后,阿柔一家就被村里人有意無意的孤立了。以前隔三差五還有人來家里串門?,F(xiàn)在徹底沒有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散兵游勇也幾乎絕跡了。村子里好像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
村口的灶火熄了,大鍋被抬走。熬油剩下的渣滓聽說可以肥田,也被人清理的干干凈凈。
但是,阿柔一家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父親后來用土坯把炕洞口砌上了。從炕面上鑿了個洞通到炕洞里。通風(fēng)換氣,遞水和吃的,遞少年的排泄物,都是那一個不大的洞口。
阿柔的病早好了。但是要留一個放哨的人,寸步不離的監(jiān)視屋外的風(fēng)吹草動。奶奶上了年紀,眼力和耳力都不好。父母又要忙生計,這項任務(wù)自然就落到阿柔身上。
再說天氣冷的厲害,出去也沒什么好玩的。
阿柔是個很耐得住性子的人,她也并不覺得這樣待在窗戶后頭,時刻觀察外面的情況有什么不好。
父親每天起早貪黑的去賣香。他們家祖?zhèn)鞯木€香方圓百里都很出名。然而生意照樣不好做。
普通老百姓連衣食都難以為繼,那有許多余錢買香燭?
轉(zhuǎn)眼間到了年關(guān)。再窮也要打掃一下屋子過年的。
少年大約是思鄉(xiāng)了,一向不多說話的他,透過洞口問阿柔:“過年你都有什么?”
阿柔想了想,搖了搖頭。她在明處,少年在暗處。所以少年是看的清楚她的動作的。
“沒有壓歲錢嗎?”
阿柔搖頭:“那是什么?”她過了年就十一歲了,最多只見過銅子兒。
“新衣服總會有吧?”
阿柔又搖搖頭。她的衣服都是用母親的舊衣服改的。一套寬大的棉衣,一套松松垮垮的單衣。單衣的后背,已經(jīng)破舊的沒法縫補。就算她絞盡腦汁想要用寬出來的前襟裹上,都會露著肉。
所以,她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十來歲的姑娘,知道羞丑了。
“那……頭花呢?”少年說完,覺得自己白問了,連衣服都沒有,何況首飾?他有些頹喪:“也沒有是不是?”
阿柔點頭。
少年想了想,遞出一枚小小的玉牌:“這個給你?!?p> “這是什么?”阿柔拿在手中,反復(fù)摸索著觀看。玉牌約四指長,三指寬。一面雕著虎紋,一面雕著一個令字??上О⑷岵蛔R字。
“沒什么,不值錢。你拿著玩兒吧,權(quán)當我送你的新年禮物。日后,要是有機緣。你可以拿著它去南都找我。”
“我不要?!卑⑷岚延衽迫囟纯冢骸澳銈兡先硕际菈娜?,我才不要去你們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