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婆子幫她梳洗了,給她換上嶄新的衣裙。那卷暗灰色的綢緞,最終還是做成衣裙穿在了阿柔的身上。在三百多個姹紫嫣紅,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阿柔儼然是最不起眼的一線灰。
三百多個女孩子排成兩隊,在夜色中魚貫出了漢園。所經過之處,無不燈火通明,但是在燈火之外,更多的景物被夜色籠罩,影影綽綽,詭譎猙獰。就好像這些女孩子們的前途一般,此一去,荊棘遍布,運途難料。
阿柔走在隊伍中間,四下里張望了一圈,發(fā)現所有這些女孩子的平常的侍女都沒有跟來,包括周婆子。一瞬間,她的心也變得和這夜色的涼一般。說什么主啊,仆啊,短短幾日就天各一方了。都是虛幻罷了。
行進的隊伍忽然被止住。前方的燈光更加明亮,一座高大的門樓在燈光輝映下顯得分外的瑰偉輝煌。阿柔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翹首向著門外望去。只見門口停著一輛彩棚馬車。一個妙齡少女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裊裊婷婷從府內走出來。然后在門口的臺階上站住,沖著一個方向伏身下拜。
那少女阿柔認識,正是頂替了她王府義女身份的青秀。她即是王府的義女,如今離府之際,跪拜的還能是誰?
阿柔想到這里,心臟頓時緊緊揪了起來,順著青秀跪拜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獻一身寶藍色的朝服站在那里。阿柔的眼睛瞬間模糊,但是此刻她什么都不能做,包括像青秀那樣,對著他行跪拜之禮都不能。
青秀跪拜完,仍舊由那兩個侍女攙扶著起身,送到那彩棚馬車之中。那兩個侍女退到一旁,負責這三百六十個樂伎的人,才示意這些女孩子們接著前行。
眾人行走到獻站立的臺階前的空地上,一百人為一陣列,向獻行跪拜大禮。輪到阿柔的時候,她抬著頭向他望去,這才發(fā)現不光獻在這里,那個玲瓏郡主也在。獻拉著她的手,就像尋常的父親拉著心愛的女兒一般。
阿柔的視線再次模糊,恍惚間仿佛看見父親拉著年幼的自己站在眼前的樣子。旁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那是眷戀故土的女孩兒在哭。阿柔硬生生將溢出的淚水憋住。起身跟隨同行的女孩子向外走。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如果回頭她的眼淚肯定會抑制不住。但是,太難了。
從跪拜的空地到王府大門,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可每一步踏出去就仿佛踏出了千山萬水。一步阿柔想起了幼年和母親、奶奶躲兵禍的情景,再一步她想起了漫天火光中的故鄉(xiāng),第三步,父親那無頭的尸體橫亙在眼前;第四步,馬良辰懷抱長槍,口中鮮血如注……
師父、呂老爺子、甚至是那個只見過一面,拜托她給家里傳信的男孩兒……
出了這個府門,從此這些就都距離她越來越遠。她想要做出個堅強的樣子給身后那個人看,可是太難了。最終她還是沒忍住,轉頭向身后看去。然而,那高階之上早已空空蕩蕩。獻不知何時已然離去。
兩行珠淚悄然而落。
一雙纖細的手伸過來,幫她將淚水拭去:“走吧,再留戀又有什么用?都是命罷了?!?p> 那是走在阿柔身后的一個女孩子,看上去比阿柔還要單薄纖細一些。不過面色上卻淡淡的,比阿柔要淡定很多。
“謝謝?!卑⑷岬吐暤乐x。
兩人和前面的女孩子一起,上了馬車。一個車廂中擠著十人。車子走動起來,踢踏的馬蹄聲敲在王府門前御街的石板上,仿佛雨珠兒滴落屋檐。
阿柔忍不住又想起,那一年公子帶著她縱馬而行時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馬蹄聲也可以是動聽的。
一只手伸過來,默默的握住她的手。阿柔回過神來,轉頭向旁邊望去,還是那纖細的女孩兒。一種叫同病相憐的感覺,油然而生,阿柔也回握住她的手。
“我姓蘇,蘇菜菜。”女孩兒壓著嗓子,聲音很低,很柔。阿柔想,如果可以放聲說話,她的聲音應該很好聽。
“你叫何在是不是?”女孩兒接著問道:“我聽綠鶯說的?!闭f到此,她輕嘆了一聲:“可惜,綠鶯不在了。”
阿柔平時獨來獨往,不大和旁人打交道,所以對這女孩兒并沒有什么印象,但是聽到她提起綠鶯,心中下意識的就和她親近了不少。對于她的問話,輕輕點了點頭。
“不許說話?!避嚧巴鈧鱽硪宦暤秃?。那是負責管束她們這一車人的婆子。這些女孩兒都還有車坐,那婆子卻要隨著車子走在一側。說起來也是個苦差事。
阿柔坐在車窗旁邊的,悄悄將車簾掀起一道縫隙向外看。只見車子過了深邃的城門,在城門外排列開來。那里之前已經停了十幾年像青秀乘坐的那種彩棚馬車。阿柔這些車子就停在彩棚小車后面。再往后是不知何時就已經整裝待發(fā)的將士。彩旗招展,萬人排列,但是卻靜悄悄鴉雀無聲。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軍威的影響,看見夜色中閃著微芒的甲胄,嗅著空氣中熟悉的刀兵戰(zhàn)馬的氣息,阿柔的心忽然從愁腸百轉之中生出一股凌然浩蕩之氣。心道:“不就是去一趟南國嗎?在雁鳴關時,她也曾隨師父驅逐草原上的匪類。她這雙手也不是沒有沾過血腥。此去就好比遠征,總有得勝回還那一天的。”
心里這樣想著,也就沒那么難受了。
一行人靜靜在城門外等著。從夜色如墨等到日上三竿。才遠遠的聽見城門里有馬匹走動的聲音。四兩鎏金掛彩的馬車從城門內駛出。都是雙馬拉的香車。阿柔心中正在奇怪,不是說出嫁的正主就一個嗎?怎么來了四兩這樣喜慶的馬車?
沒等她好奇完呢。緊跟著那四兩香車,從城門洞里涌出一片紅云。與此同時,鐘鼓饌玉,各種樂器齊鳴。阿柔這才看清楚,那紅云原來是數量龐大的樂手組成。
樂手之后,又有各種彩旗招搖。身穿紅衣,腰系紅綢的對牌手,扛著寫著斗大雙喜字的對牌開道。對牌手后面是送嫁的宮人,有挑擔的,有合力抬著箱籠的。光是這些人一出來,呼啦啦瞬間就把原本空曠的空地填的滿滿當當。
“哇,好大的排場?!瘪R車中的女孩子們似乎都將那離鄉(xiāng)之愁忘記了,一個個擠在車窗前,車簾后向外張望。實在是這樣的排場太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