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狗熊

　　時光荏苒，四年時光轉(zhuǎn)瞬即逝。

　　1945年，4月16日，蘇軍開始進攻柏林。

　　“羅迪克，我們的機會來了！”趁著路德維希不在，安娜火急火燎地跑進秘密實驗室。

　　“怎么了？外界發(fā)生了什么？”羅迪克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機械而麻木的眼神因為安娜的出現(xiàn)而有了一絲光亮。

　　“蘇聯(lián)的軍隊打過來了，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快跑吧?！卑材葥涞搅_迪克身邊，手忙腳亂地為他解掉手術(shù)臺上的鎖扣，同時為他注射恢復(fù)行動能力的藥劑，“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羅迪克呆了一下，不解道，“你知道的，不管是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聽你的。”

　　安娜搖了搖頭，輕聲道：“路德維希是我的父親，我不求你原諒他，我只求你放他一條生路。我知道在他對你做了這么多傷天害理的事之后，這很強人所難，但我畢竟是他的女兒……我不是Nazi，但我的父親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p>　　羅迪克沉默了一會兒，他握緊拳頭，爪子深陷掌心，猩紅的鮮血流出。過了片刻，他才長嘆一口氣，似乎要將這幾年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排盡。

　　“安娜，正如你所說，他是你的父親，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加害于他?！绷_迪克認真道，“反正我身體強壯，這點傷不算什么。況且，我得到了他寶貝女兒的心，虧本的是他。如果不是這一次的經(jīng)歷，我又怎么遇得到你？”

　　“羅迪克，謝謝。”安娜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她輕輕抱了他一下，聲音有些哽咽。

　　“我們快走吧，離開這里，去一個沒人能找得到我們的地方?！绷_迪克露出了溫柔而丑陋的笑容。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大門被人推開，路德維希提著一把Kar98K毛瑟步槍走了進來。

　　【作者注：和吃雞游戲無關(guān)，98k確實是那時候德軍主要的制式武器?！?p>　　“走？你們要走去哪？安娜，說句實話，我對你挺失望的?！甭返戮S希將子彈壓入彈倉，拉動槍栓，“元首不會敗的，德意志永不消亡。”

　　“子彈對我無效，請不要阻止我?！绷_迪克走到安娜前面，將她護在身后，“你做了太多錯事，就這一次，做一次正確的選擇吧?！?p>　　“怎么？安娜是我的女兒，你以為我會阻攔你們？”路德維希眼神微嘲，“我雖然是很多人眼中的惡魔，但我自認還是一個不錯的父親。我不是來殺你們的，把這個半位面裝置和安娜一起帶走吧。”

　　“什么意思？”羅迪克呆住了，這和他預(yù)想的不太一樣。

　　“元首是不會敗的，但我不能拿我女兒冒險，她是我的亡妻留給我的最好的禮物?！甭返戮S希聳了聳肩，慢慢朝著兩人走近，“這世道太亂了，兩邊都下注，這樣安娜才更有可能活下去。”

　　“父親，我不太明白?！卑材瓤粗莻€戴著眼鏡的老頭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從未認識過他。

　　“剛才我上彈的過程你看明白了吧？拉動槍栓，瞄準，射擊……這把槍給你自己防身?！甭返戮S希將那把毛瑟步槍塞到安娜手里，“你和這個怪物……你和這個英國人一起走，如果元首撐下去了，你就可以回來找我，如果……如果元首真的敗了，那就好好活下去。如果我們?yōu)槊\女神所拋棄，如果我們從此不能回到故鄉(xiāng)，如果子彈結(jié)束了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們在劫難逃，那至少我們忠實的坦克，會給我們一個金屬的墳?zāi)埂！?p>　　“另外，羅迪克，你被切掉的身體部件被我貯藏在科隆的老家。雖然泡在福爾馬林里面，但是以你強大的細胞活性，只要你把身上的怪物部分砍下來，就能重新接上?！甭返戮S希嘆了一口氣，“實驗還是失敗了，我最終還是沒能在你身上引出第二個人格，除了這些固化的身體部件，你根本無法使用彈簧腿杰克的異能。”

　　“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羅迪克忍不住譏諷道。

　　“羅迪克?！卑材容p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羅迪克無奈地看了安娜一眼，嘆息道：“好吧……對不起，我不說就是?！?p>　　“我給了你重新成為人的機會，希望你能保護好安娜。”路德維希脫下眼鏡，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鏡片，“離開這里吧，人年紀大了，老花眼就總是很容易看不見近處的東西，比如有人從我眼皮底子下逃走。”

　　羅迪克和安娜對視了一眼，他明白了這個家伙的意思。這個老頭兒最后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父愛并不使他感動，反而讓他心生無限恐懼。

　　毫無疑問，路德維希是一個玩弄人體實驗的惡魔，可就是這樣十惡不赦的壞家伙，也有其溫情脈脈的一面。他對安娜的父愛令羅迪克恐慌，他害怕自己無法恨他，更害怕自己忘記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饒他一命和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是兩碼事，安娜要自己不殺他，這一點羅迪克能夠理解也能做到?？墒窃?，原諒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吵架，今天說不跟你好了，明天就又一起玩耍。路德維希的惡魔形象和父親形象產(chǎn)生強烈的沖突，在羅迪克心里，這種人或許就該是沒有感情的變態(tài)。

　　也許，人類本身就是一種復(fù)雜的動物，無法用簡單的好壞來定義。我們更多的生活在灰色的中間地帶，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兩分法在人類身上并不適用。

　　在安娜的淚水之中，羅迪克同她一起離開了柏林的地堡。

　　傷殘的士兵很多，羅迪克腦袋和雙手都包裹在繃帶之中，倒也不怎么引人注意。安娜經(jīng)常來往于此，有了她的掩護，兩人倒是一路順利，成功從Nazi士兵的眼皮底子下溜走。

　　他們躲藏在一棟廢棄的民房里，在那里過了十多天的平凡生活。直到1945年，4月29日，德軍在意大利北部投降，而在第二天，1945年4月30日，傳言希特勒自殺，蘇軍攻占國會大廈。

　　這一消息令全世界無數(shù)人民振奮，也令羅迪克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可同時，這消息還令安娜陷入沉默之中。

　　…………

　　…………

　　“接下去呢？發(fā)生了什么？”安斯年疑惑道，“為什么不繼續(xù)說？”

　　羅迪克深深看了一眼安斯年，捧讀一般說道：“1945年4月31日，我一大早醒來，安娜就已不在我的身邊。她給我留下了一張紙條，說她想去地堡找她的父親。”

　　羅迪克指尖捏住一張泛黃的信紙，遞給安斯年。他接過來一看，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筆寫著一段簡單的話。

　　安斯年看了一眼白月光和愛麗絲，念道：“親愛的羅迪克，不要擔心，我去地堡那邊看看。你眼里的惡魔是我的父親，他在最后放走了我們兩個，所以我也不能放棄他。不要擔心，我是個平民，那些士兵應(yīng)該不會為難我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給我一天時間，我如果找不到他，最遲今晚就回來。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

　　“所以她后來為什么又會選擇自殺？”安斯年放下字條，眼皮耷拉。

　　“雖然安娜的父親是一個Nazi，但安娜的確是一個平民。所以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雖然擔心，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因為我現(xiàn)在的樣子更像是一個怪物，貿(mào)然出去撞上了士兵，只會惹更多的麻煩?！绷_迪克走到手術(shù)臺邊，雙手撐在上面，語氣里彌漫著一股化不開的悲傷。

　　“但我錯了，你知道蘇聯(lián)的軍隊在攻占柏林的過程中做了什么嗎？他們沖進民房，搶走首飾和手表。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遇到反抗，他們就開槍。從4月24日蘇軍攻入柏林市區(qū)，到5月5日德軍在全境停止抵抗，柏林被強暴的婦女達到三分之一。10萬柏林婦女被蘇軍強暴，其中40%的人被多次強暴，近1萬人被強暴致死。”

　　“他們禁止所有的居民鎖房門。我躲在暗處，親眼所見他們用槍逼著女人們進入一幢空房。那里已經(jīng)站著一些年輕的女人。接著，集體強暴開始了，這些野獸撲向德國女人，一次又一次，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夜晚，直到天開始發(fā)亮時才離去。不少德國女子拖著軟弱的身子回到家里時，她們的母親卻格外高興，因為她看見她的孩子都還活著。當時有很多女人被強暴后就被擊斃了。有很多人選擇上吊自殺，所以不少人常常要去剪斷繩索，埋葬她們。”

　　“但是你們知道嗎？類似的事件，在德軍進攻蘇聯(lián)的時候卻很少發(fā)生。和蘇聯(lián)不同，德軍在二戰(zhàn)中除了士兵的個別行為外，德軍從未出現(xiàn)過大規(guī)模、有組織的性放縱行為。德國Nazi在歐洲犯下的滔天罪行是不容否認的，但是唯獨“強暴”和德軍沒有太大關(guān)系?！?p>　　“所以我就時常在想，到底誰才是怪物？軍人不重視榮譽，打著戰(zhàn)爭的借口侮辱婦女，那么到底誰才是踩在人類的道德肩膀上蹂躪生命？人類的暴行無異于野獸，不，更甚于野獸。動物們?nèi)跞鈴娛持粸樯妫祟悮⑷藚s可以為了金錢、權(quán)力、美色，甚至是樂趣。”

　　“大家不都是一樣的血肉之軀嗎？誰有資格這樣對待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婦女呢？”羅迪克抱著腦袋，神色猙獰而丑陋，可他的話卻深深打動了安斯年。

　　他沒有去問安娜的下場如何，羅迪克的話已然昭示一切。安娜未能逃脫她的悲劇性命運，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貌美的德國女子外出面對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俄國人。

　　“該死，所以安娜自殺了？”白月光出聲道，“我同情她，但我不同情你，這是兩碼事。”

　　“不，安娜沒死，她活了下來，我找到了她，在我的鼓勵之下，她堅強而勇敢地活了下來?！绷_迪克抬起腦袋，猩紅的雙眼愈發(fā)深沉，最后甚至開始蓬勃燃燒。

　　他望著安斯年等人，眼神孤獨而痛苦，仿佛下一刻就有血淚流出?？伤麤]有，他看著他們，忽然咧嘴一笑，緊接著就是一陣癲狂的大笑。

　　羅迪克的笑聲格外凄厲，安斯年分不清這是大笑還是大哭，但他知道羅迪克身上的氣質(zhì)變了。

　　“哈哈哈，終于……終于出來了?！绷_迪克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另一個羅迪克，被認為是彈簧腿杰克的那個，那家伙太傷心了，就躲起來了?！?p>　　“是你?！卑自鹿舛⒅?，咬牙切齒。

　　“是我，你是指那個女孩嗎？那確實是我做的，那時候的我的確沒能控制內(nèi)心的沖動，我看她一個人好像很孤獨，就想擁抱她，可是我忘了我不能擁抱別人。”彈簧腿杰克說這話的時候歪了歪腦袋，眼里卻并未有任何懺悔。

　　“羅迪克說不下去了，我來替他說接下去的事吧。”彈簧腿杰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

　　…………

　　安娜活下來了，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只是在遭受那樣的暴行之后，她的精神出了一些問題。羅迪克帶著她躲進了半位面空間，一開始，安娜只是有些神經(jīng)衰弱，她經(jīng)常半夜睡不著，抓著羅迪克肩膀哭泣。

　　“羅迪克，我是一個骯臟的女人，你會嫌棄我嗎？”

　　她總是這么說。

　　而每每在這個時候，羅迪克就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把她抱在懷里，讓自己的肩膀成為她溫暖的港灣。

　　可他做不到。

　　他是一個怪物，雙手是一對利爪，連擁抱自己喜歡的人都做不到。

　　于是，羅迪克總是背著雙手，生怕自己傷害到她。

　　他說：“安娜，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嫌棄你。你是圣潔的天使，從來只有你嫌棄我的份，我才應(yīng)該是那一個怕你嫌棄的人。”

　　“可你去科隆找回你的身體部位之后，就又會變成那個英俊瀟灑的英國海軍軍官，到那時候我才是怪物，你就該嫌棄我了?！?p>　　“那么我就不變回去好了，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怪物，怪物和怪物就該一起躲在角落里互相舔舐傷口，永不分離……”

　　類似的對話在那間半位面實驗室里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這間一開始成為羅迪克夢魘的實驗室，后來成了兩人畸形的愛巢。只是安娜的情況越來越不樂觀，到了后來，她甚至開始出現(xiàn)幻覺。

　　“羅迪克，我感覺昨晚睡覺時有一條蛇從我的下面鉆進去了?！?p>　　“羅迪克，我感覺我的肚子有一條蛇在爬?！?p>　　“羅迪克，羅迪克，羅迪克……”

　　安娜懷孕了，她把自己胎中的嬰兒當成一條蛇。于是，在某一個早上，她趁著羅迪克不注意，剖開自己隆起的小腹，取出了那條“蛇”。

　　早產(chǎn)的嬰兒未能活下來，安娜在被搶救過來之后，卻不曾感到后悔。

　　她臉上帶著一種快意，總是這么告訴羅迪克：“這個孩子不是你的，這個孩子來自那些羞辱我的禽獸，所以這個孩子就是一條蛇?！?p>　　說這話時，安娜的臉上沒有任何母性的光輝，神色癲狂得像瘋?cè)嗽旱念^號病患。以前那個溫柔善良的安娜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戰(zhàn)后，羅迪克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把安娜送進了柏林的精神病院。和那些把自己家人丟在精神病院不管的人不同，羅迪克同安娜一起住在醫(yī)院里。戰(zhàn)后秩序混亂，倒也沒人把他趕出這里。

　　他代替那些護士，給了安娜無微不至的照顧。除了日常的醫(yī)療他無法勝任之后，在其他方面，雙手纏著繃帶的他甚至做得比擁有十指的人類來得更好。

　　若干年過去，在羅迪克的照料下，安娜的情況出乎意料好轉(zhuǎn)了許多。

　　“安娜，等你好了，你想去哪？”羅迪克有時候會這么問她。

　　“我想去……法國的海灘吧？聽說那邊夏天很熱，人們都喜歡去海邊曬太陽，我要你幫我抹防曬油。”安娜苦思冥想，給出了答案，說這話時，她的眼里有憧憬。

　　“好，你知道的，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p>　　1961年，8月初，這一天早上，安娜的精神狀況出乎意料的好。一大早醒來，她就提出自己想吃紐倫堡的小香腸配一杯科隆的黑啤，就像當年她為羅迪克做的那樣。

　　那個時候，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是羅迪克，而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是安娜。

　　羅迪克之前是個軍人，行事自然雷厲風行。安娜想吃，那么他就去買。臨走之前，羅迪克對病床上的安娜保證，給自己幾天時間，一定給她帶來最美味的香腸和最可口的啤酒。

　　在取得安娜同意之后，羅迪克走了，先去德國東南部的紐倫堡，再去西部的科隆。只是命運似乎鐵定了心要捉弄這對相戀的可憐人，同樣是1961年，這一年德國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1961年8月13日，柏林墻建立，德國分裂成蘇聯(lián)占領(lǐng)的東德和美、美、法占領(lǐng)的西德。柏林墻的建立是德國分裂的象征，也是冷戰(zhàn)的重要標志性建筑，它阻斷了東德和西德之間人員的往來。

　　柏林墻建立時，安娜在東德，羅迪克在科隆，屬于西德。

　　這一別，就是29年啊。

　　等不來羅迪克的安娜，精神狀況每況愈下。那些惱人的幻覺再次出現(xiàn)，她開始萌生各種各樣的想象。

　　外界可能發(fā)生了什么，羅迪克不在，被她拋棄的嬰兒將回來索命。安娜滿腦子胡思亂想，她甚至有那么幾秒，產(chǎn)生過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羅迪克去了科隆，換上自己的身體部位，撇下她跑了。

　　直到柏林墻的消息傳進這家醫(yī)院，她從護士口中得知真相，才明白兩人若想再見又是何其困難。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鳥兒離不開天空，他們同樣離不開彼此。

　　人生能有幾個29年呢？安娜在精神病院“生存”了十年，在第十個年頭，4月16日，正是兩人一起逃出地堡的那一天，安娜選擇從高處跳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安娜一直說我是她的英雄，可我什么也不是。每一次，她深陷泥沼的時候，我都未能在場?！睆椈赏冉芸?，或者說，羅迪克，低聲說道，“英雄總是會在關(guān)鍵時候登場，可我不是，我辜負了她，我只是一個連我自己討厭的狗熊?！?p>　　“知道我為什么茍延殘喘到現(xiàn)在嗎？因為她跳下去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信上面的內(nèi)容很簡單，就幾句話。她是這么說的，親愛的羅迪克，我不能忍受沒有你的日子，我想先走一步，但你不行?！?p>　　“為我死很容易，可我要你為我活?！彼f，“晚安，羅迪克，好好活下去，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