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自柳梢枝頭滾落。
街邊酒肆二樓,流云扇正倚窗小酌。酒是陳釀,景色如畫,可他的注意卻半點不在此二者,反而對光天化日上街拉客的添香樓藝伎興趣十足。
確切說是流云扇在昨夜與子夜傘打斗時,乘衣裳相接之機灑下引魂香,后與天刑衛(wèi)分別,獨身追至此地。
何謂引魂香?
其雖名為香,實則無色無味,但偏偏被下藥之人無論距引魂香的主人多遠,都可被其找到。此等如勾魂使者般追蹤的伎倆,便讓江湖中人命其為“引魂”。
流云扇又為何獨身追子夜傘?
無非信任二字。
天墉城主不信流云扇,流云扇亦不信天墉城主與天刑衛(wèi)。
天墉城主明面遣天刑衛(wèi)接流云扇這貴客,實則說是監(jiān)視亦不為過。
而流云扇雖還未見過這被譽為“大梁貴公子”的天墉城主,卻在昨夜天刑衛(wèi)與子夜傘的較量中發(fā)現(xiàn)些許端倪:
按江湖傳聞來說,天刑衛(wèi)無論面對何種威脅,除非是城主親口改令,否則都要以第一任務為緊要。
可是昨夜面對子夜傘偷走令牌,天刑衛(wèi)只是怒斥幾句,并未不死不休繼續(xù)追捕子夜傘。
“想來是更看重在下了。”流云扇輕轉折扇,得出結論。
得出結論心情頗佳的流云扇,在看到添香樓里走出一位背負籮筐的孱弱郎中時,更是神情愉悅,抿唇一笑翻身躍上屋檐,剎那間宛如春風拂面,流云舒卷,待酒肆里的江湖人回神,已尋不到他的蹤跡。
不過,也是因為流云扇過人的輕功,以至于沒有注意到添香樓后門悄然離開的城主府軟轎。
……
孱弱郎中在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疾走,不時回頭確認身后是否有歹人在追。
“這位兄臺——”溫潤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孱弱郎中猛然一驚,抬頭上看,只見流云扇從方才立著的屋檐上翩然而下,落在他正前方,笑意盈盈地問:“——何必如此畏懼在下?”
孱弱郎中僵在原地結巴道:“你,你是流云扇,不能,不能隨意殺人!”
流云扇覺著有趣,反問他:“為什么流云扇就不能隨意殺人?”
頓時,孱弱郎中被嚇得渾身哆嗦起來:“你要殺我?!不不不,你不能殺我!江湖傳說里你只殺惡人的!”
流云扇被孱弱郎中的說法逗得莞爾:“兄臺也知道是江湖傳說啊。江湖傳說較事實真相總是夸張幾分的?!?p> 流云扇意味深長的停頓,令孱弱郎中本就打顫的膝蓋霎時與青石板親密相接。
孱弱郎中露出如此明顯的破綻,流云扇本該十分自傲。
可流云扇卻眉頭微蹙,似是察覺孱弱郎中的脾性不大像昨夜交手的子夜傘:“兄臺如此大禮作甚?”
只見孱弱郎中慌手慌腳的卸下籮筐,從筐內掏出幾個破舊泛黃的布袋。孱弱郎中小心翼翼的解開原本扎緊的布袋口,頓時雪白锃亮的碎銀映入流云扇眼眸。
孱弱郎中一面舉高雙手,給流云扇呈上碎銀;一面向流云扇討?zhàn)垼骸傲髟粕却髠b饒命!小生昨夜去添香樓探望夏荷姑娘,未料夏荷姑娘竟被子夜傘挾持!小生為救夏荷姑娘,只得答應子夜傘的要求……這籮筐里的碎銀,都是子夜傘賞給小生的……”
話說至此,孱弱郎中以為流云扇該放過他了。
然而,流云扇突然旋轉折扇,扇面劃過孱弱郎中蠟黃的臉頰,留下一道蛛絲般的細小傷痕,滲出密密麻麻的微沫血珠。
孱弱郎中嚇得愣在原地。
直到流云扇的嘆息傳入耳中:“唉,想不到有朝一日,在下也會被女人欺騙。”
孱弱郎中霎時回神,雙臂抱頭跪趴在青石板上,不住磕頭求饒:“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貪圖小便宜!流云扇大俠!銀子,小生把銀子送給你——”
流云扇合起折扇,搖頭無奈一笑:“兄臺莫怕,剛剛我是在試探,你是否用了人皮面具。畢竟,子夜傘的易容術可謂江湖一絕?!?p> “人,人皮面具?!”孱弱郎中委實被流云扇嚇破膽,只聽得人皮二字,便兩眼翻白,呼吸急促,幾近暈厥。
流云扇不由輕嘆,繼而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擲到孱弱郎中的籮筐里:“今日確是在下之過。只是,如今子夜傘已潛入城主府,在下必須先保證城主安危,萬不得已拿黃白俗物向兄臺致歉,還望兄臺見諒?!?p> 流云扇說罷施展輕功,疾風中袍袖獵獵如翻涌的云海,向天極峰掠去。
良久,孱弱郎中似哭似笑,拿破舊布袋裹起碎銀放入籮筐,繼而抱緊籮筐狀若瘋癲地跑回添香樓:“夏荷,夏荷姑娘,我有錢贖你了……”
……
今日的城主府頗為熱鬧。
按理說,天墉城內年輕男子失蹤案尚未勘破,城主府本不該張燈結彩。
然而,今日是天墉城城主“大梁貴公子”梁珩娶妻之日。
梁珩城主宅心仁厚,知曉城內某些人家正經歷喪子之痛,非但容忍失蹤人口的家中白衣吊喪,甚至委屈自己只在府中舉行大婚,免除新婚城主夫婦乘坐花車游街,與民同慶的儀式。
“此等悲天憫人的君子,實在令人佩服?!绷髟粕若骠嫒淮┻^前院。
在眾多姿容絕艷的侍女恭迎下,緩步邁入正堂,不假思索的阻止即將夫妻對拜的城主夫婦:“若是被子夜傘騙婚,豈不令人惋惜?”
此話一出,除卻茫然不知所措的新娘,余下新郎梁珩、其母柳月英、以及在座滿堂賓客,皆驚疑不定地望向站在正堂門口的神秘白衣公子。
梁珩不愧為天墉城城主,率先回過神,握住新娘無處安放的纖纖玉手,安撫新娘以及滿堂賓客的情緒:“流云扇公子,所言何意?”
霎時,仿佛被點穴的賓客們紛紛喧鬧打趣起來。
“原是流云扇少俠!果然白衣翩翩,風流倜儻?!弊砸曢L輩的中年富商吹噓拍馬。
“莫非天墉城城主真把子夜傘錯認成真愛?”代替閉關師父前來賀禮的師姐師妹竊竊私語。
“哼!流云扇終歸是江湖人,他所言是真是假還需旁人相證。”朝廷派來的官員神情不屑。
流云扇無視紛紛擾擾的滿堂賓客,徑直走到梁珩身側,微鞠躬向柳月英問好:“柳伯母,梁城主,昨夜我與天刑衛(wèi)同子夜傘交手之際,曾目睹她的真容?!?p> 打小體弱多病的梁珩至今未行走過江湖,只聽過府中侍女講得江湖傳說,因此他頗為好奇道:“江湖傳說子夜傘的易容術獨步天下,可謂一人千面,流云兄如何認定昨夜所見乃子夜傘真容?”
“因為是子夜傘親自摘下的面紗?!绷髟粕荣咳凰﹂_折扇,胸有成竹的解釋,“子夜傘行事無拘無束,性情狡詐如狐。在下也是從天機閣得到的消息,子夜傘對于她的易容術十分自信。于子夜傘而言,誰能有幸見到她的真容,是由她自己決定的。不巧,昨夜子夜傘向天刑衛(wèi)展露出真容。”
柳月英揮手,天刑衛(wèi)便立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此事當真?”
天刑衛(wèi)低頭抱拳回稟:“確是如此?!?p> 賓客們的目光頓時焦灼在一襲黑衣,面容冷冽的天刑衛(wèi)身上,似是想探究他有何本事引得子夜傘青睞。
天刑衛(wèi)毫不受影響,立在原地,紋絲不動。只在得到柳月英的命令后,立刻融入黑暗,消失在滿室紅綢的正堂。
“流云兄!”梁珩雖然心里焦急,但該有的禮數分毫不差,“在下府內侍女眾多,你憑何認定娘子是子夜傘?不若婚禮過后,在下將府中侍女喚到流云兄面前一一過問?”
梁珩的疑惑令在場賓客們陷入沉思。
須臾,朝廷派來的官員率先道:“梁城主所言在理。緣何流云扇說梁城主的夫人是子夜傘,她便是子夜傘?”
余下江湖人紛紛響應。
幸好流云扇幾年來行走江湖聽慣各種質疑,是故心態(tài)極好的勸道:“諸位聽我一言。子夜傘既然敢無視在場的武林豪杰,闖入城主府,必定圖謀甚大。若她偽裝成區(qū)區(qū)侍女,如何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打探到所需的消息?畢竟主奴有別,侍女所知終究有限。唯有梁城主的枕邊人,方能知道諸多秘密。”
被流云扇悄無聲息的吹捧一通,在場武林豪杰的口風不知不覺偏向流云扇。
流云扇乘勝追擊:“柳伯母,在下正是因為知道梁城主對新娘的愛慕之心,才更希望梁城主不要被子夜傘欺騙,將真正的新娘遺落在外?!?p> 柳月英眼神閃爍,似被流云扇說動。
“娘?!绷虹駵厝岬膯净亓掠⒌淖⒁?,與她對視,“您最清楚不過娘子的相貌,萬不能被旁人瞧見?!?p> 不少賓客聞言,頓時將視線投到如臨風嬌花般顫巍巍發(fā)抖的新娘身上,默默嘀咕:哦?不知何等相貌不能被旁人瞧見?
流云扇未理會某些放肆的目光,而是將注意集中在梁珩與柳月英之間的沉默氛圍里,心中得出結論:這實在不像是正常母子間的關系,想來天墉城確實有許多秘密。
須臾,柳月英錯開視線,似是愧對梁珩的信任,略不忍的命令梁珩:“江湖中人不講究繁文縟節(jié),珩兒掀起她的蓋頭吧?!?p> 新娘聞言猛地后撤半步,搖頭哀求:“夫君……”
溫言軟語,百轉千回,縱是鐵漢亦能化成繞指柔。
然而,在座的諸多賓客都是江湖廟堂中名聲顯赫之輩,紅粉佳人不知遇過凡幾,豈會被一道聲音誘惑?
相反,他們愈發(fā)確信流云扇的判斷無錯。
事已至此,梁珩原本攥緊新娘的雙手也徒然松開。他幾度喘息,終于將各種情緒壓在心底,恢復成如琢如磨的君子。
而后,梁珩方緩緩抬手,掀起新娘的蓋頭——
滿室寂靜,鴉雀無聲。
流云扇瞠目:她的容貌告訴流云扇,她不是昨夜遇到的子夜傘。因為她的容貌遠在子夜傘之上!
她是驚心動魄的美,是禍國殃民的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無論是九天玄女的神秘縹緲,還是妖嬈魔女的靈動狡黠,都不及她分毫。因為,她是美的本源,是紅塵俗世永遠無法想象的終極之美。
她,是真正的人么?
無數武林豪杰的腦海中閃過此念頭,便稍縱即逝。隨即被她微微蹙眉,淚光閃爍的模樣引動怒火,滿堂男女老少,皆恨不能為她赴湯蹈火,除掉令她如此心碎難過的流云扇!
堂內一觸即發(fā)。
突然,流云扇悄無聲息的越過梁珩。
時間仿佛重新流逝,五花八門的暗器齊齊沖向流云扇,想要將他逼退。
極為狹窄的空間,流云扇避無可避之下,竟然如被風吹散的亂云,突兀的碎在眾人眼前!
緊接著在新娘背后重新凝聚成流云扇。
此時,流云扇的折扇已將將挨到新娘纖細孱弱的頸側,而本是襲向流云扇的暗器正沖向新娘。
“姑娘小心!”某個隨師父下山歷練的少年俠士起身驚呼。
咻——
燃燒的紅燭突然熄滅,裊裊白煙自燭芯向四面八方蔓延,眨眼間滿堂賓客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白茫里。
下一瞬,新娘抬起包裹在火紅嫁衣里的玉腿,向后橫掃,流云扇被逼退數步。隨即新娘執(zhí)起不知藏在從何處的傘,撐開傘擋在面前旋轉一周,乒乒乓乓打落來自各個方向的不同暗器。
度過危機的新娘扯掉厚重華貴的嫁衣,露出內里神秘優(yōu)雅的紫裳。不屬于人間的美貌隨之退去,竟當真是子夜傘!
“呵呵呵呵……”子夜傘施展輕功悄然落到橫梁之上,冷眼旁觀霧中混亂,“流云扇果然聰慧,妾身確實不是新娘子哩!”
子夜傘話音剛落,自堂內向屋外忽然刮起一陣颶風,濃烈的白霧瞬間散得一干二凈。
子夜傘坐在高處看得分明,這奇怪的颶風來自年幼時體弱多病,至今未行走過江湖的天墉城城主梁珩的內力外放。
子夜傘伸出纖纖玉指撥弄殷紅的唇瓣:“有意思?!?p> 堂內,受邀賓客們皆憤怒的望向被撐開的傘面遮住半張臉的子夜傘。
唯有梁珩、柳月英和流云扇的目光與眾人有所不同。
梁珩上一秒爆發(fā)出駭人的內力,下一秒又恢復成溫潤如玉的貴公子:“煩請子夜姑娘將娘子還與在下?!?p> 子夜傘慢悠悠地摘下發(fā)頂鳳冠,隨手扔向梁珩。待看到梁珩手足無措的接住鳳冠時,突然展顏而笑:“梁城主,世間沒有你想要的新娘子,從始至終只有我這個名都妖女吶!”
子夜傘話音未落,突然縱身一躍,隱入橫梁之上的黑暗里。
好好的大喜之日被流云扇與子夜傘攪成一場鬧劇,縱是柳月英再溫婉的性子,眼下也忍不住喚出天刑衛(wèi)追緝子夜傘。
然而,流云扇卻在此關頭站出來,頂著各方壓力阻止柳月英:“柳伯母且慢,子夜傘仍在城主府內。方才我勘破子夜傘假扮新娘,子夜傘索性金蟬脫殼,將計就計讓在場武林豪杰以為她已逃離城主府。實則子夜傘此刻應是混在侍女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