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天墉城的早市熱鬧開張。
天墉城首富王家大院正門外的一棵百年柳樹下，擺著一處茶攤。因茶水、吃食味美價廉，王家便由著茶攤一開便是幾十年。
重新?lián)Q好白衣的流云扇，此時便坐在王家大院正門外的茶攤上，一邊吃吃喝喝填飽肚腹，一邊盯梢王家。
若說流云扇為何來此茶攤盯梢，無非是因流云扇不相信柳月英的全套說辭。
加之流云扇憶起最初與子夜傘相遇時，子夜傘正易容成說書先生講述王家幺子失蹤之事。
故而流云扇覺得王家許是天墉城青壯男子失蹤案里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唇齒留香、余韻無窮的花茶，搭配咸香酥脆、皮薄餡滿的牛肉餅，實在不像是十幾文錢便能買到的吃食。
以至于吃飽喝足的流云扇愜意地輕搖折扇，一夜的奔波疲憊盡去。
春日陽光正好，險些讓流云扇昏昏欲睡，打起鼾來。
與流云扇的舒適悠閑不同，天墉城首富王家內(nèi)部如今依舊沉浸在少爺失蹤生死不明的悲慟中。
王全發(fā)的正妻王錢氏雖是后宅女人，心中卻明清得很，連日來找不到王甫睿一絲半點的消息，王甫睿多半已經(jīng)命喪黃泉。
是故，王錢氏想祭奠王甫睿倒也說得過去。
然而，王錢氏拗不過強勢的一家之主王全發(fā)。
在王全發(fā)看來，最疼愛的幺子下落不明，王錢氏不急不忙問過幾次天刑衛(wèi)之后，便認定王甫睿已死，實在可疑。
本來王甫睿的生母就不是王錢氏，而是王全發(fā)最寵愛的一位侍妾?？上?，侍妾生王甫睿時難產(chǎn)而死。自此以后，王甫睿成為王全發(fā)最疼愛的幺子。
即使王錢氏誕下的嫡子王甫祥已經(jīng)逐漸接管王家，王甫睿依舊是王家最受寵的少爺。
因此，當王甫睿失蹤的消息傳到王全發(fā)耳中時，王全發(fā)除卻懷疑是子夜傘所為，還懷疑過王錢氏與王甫祥！
被懷疑的王錢氏與王甫祥悲怒交加。分明是一家人的王家大院，隱隱有分崩離析的趨勢。
流云扇在腦海里捋順王家人稍顯錯雜的關(guān)系，決定尋個由頭上門拜訪王全發(fā)。
“小二，結(jié)賬?！绷髟粕仍诓枳罃R下一兩雪花白銀，徑直向王家大院正門行去。
茶攤小二笑成一朵盛放的金菊，臉皮扯出褶子皺紋也渾不在意，專心把銀子放到嘴里狠狠一咬：“客觀慢走！日后常來——”
……
王家正堂，流云扇認真傾聽王全發(fā)的種種懷疑。
王家后院，子夜傘易容成小廝偷聽王錢氏與王甫祥爭執(zhí)。
噼里啪啦的摔砸聲伴隨王甫祥的怒吼：“夠了！您還要自欺欺人到甚么時候？！”
王甫祥警惕的沉聲，然而越說越火大，最終仍舊厲聲質(zhì)問：“……難道擺上睿弟的牌位，給睿弟燒錢貢香，能真把他咒死？”
“娘這都是為了誰啊……若不是娘這些年吃喝玩樂都隨他意，將他養(yǎng)廢成傻子紈绔，老爺能讓你掌家？”王錢氏越說越委屈。
說到激動之處，王錢氏情不自禁地落下淚水，哭哭啼啼抱怨：“老爺不喜我們娘倆……他個小蹄子的賤種，給他燒錢貢香都是為娘心善……”
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摔砸聲。
王錢氏嚇得噤聲。
“娘，正因為您是我娘，我只問您一遍?！蓖醺ο榇种氐拇A雜陰森的語氣，顯然已是怒到六親不認，“睿弟失蹤是否與您有關(guān)？”
王錢氏吞吞吐吐：“娘只是……柳老夫人偶然提起……睿兒許是已經(jīng)命喪黃泉。”
“咔嚓！”王甫祥一掌拍斷紅木太妃椅。
王錢氏生怕王甫祥走火入魔誤傷她：“祥兒，娘錯了，為娘知錯了……你相信娘，娘真得不敢殺人?。 ?p> 事已至此，王甫祥只能兇狠地警告王錢氏：“記住，無論誰再問起，都要一口咬定不知情！”
王錢氏魔怔似的連連答應(yīng)：“祥兒放心，娘記住了，真得記住了……”
察覺王甫祥打算推門離開王錢氏臥房，子夜傘悄無聲息地提前離去。
不久，綿綿陰雨從天而降，密密麻麻交織成濕潤的粗紗，將整座天墉城勾勒成一幅潑墨山水畫。
畫中水墨暗潮涌動。
短短幾息，晴天白日被黑云壓城取代。
正堂內(nèi)，王全發(fā)被突如其來的涼風吹得打冷顫。流云扇內(nèi)功護體，倒是依舊風流瀟灑。
只是流云扇面目凝重，兩耳豎起凝神靜聽屋頂窗外的動靜，雙目專注的緊盯正堂門外。
王全發(fā)注意到流云扇不同尋常的警惕，頓時急急尋問：“流云扇少俠，莫非今日有賊人來我王家？是不是幕后兇手——”
流云扇搖頭制止王全發(fā)：“噤聲?！?p> “不是幕后兇手，而是子夜傘?！绷髟粕容p聲解釋，“適才在下已經(jīng)告知王老爺，子夜傘乃是被陷害，真兇另有其人?！?p> “如果子夜傘想尋找真兇，自證清白，她必定會來王老爺家里打探。”流云扇斬釘截鐵做出判斷。
春雷轟隆作響，春雨愈下愈大，噼噼啪啪拍打著屋檐。檐上雨水滴答滴答滾落，在堂前門口墜成一面雨簾。
流云扇的目光穿過雨簾，落在不知名的遠處：“在下本以為子夜傘極有可能夜探王老爺家，豈料今日陰雨不斷?？峙伦右箓阋褲撊朐褐校 ?p> 王全發(fā)早在剛剛與流云扇交談中被其縝密的推測說服。因此，王全發(fā)不再仇視懼怕子夜傘，反而期望神秘莫測的子夜傘能給他帶來王甫睿的消息。
王全發(fā)斟酌再三尋問流云扇：“流云扇少俠，你覺得子夜傘有沒有可能告知老夫……睿兒的下落？”
流云扇憶起初見子夜傘便惹怒她的情境，不禁無奈而笑：“子夜傘的脾性，在下可捉摸不透。”
話雖如此，流云扇心里其實存有些許傲氣：破案一道頗有實力的流云扇尚未尋到失蹤的青壯年男子，緣何子夜傘已經(jīng)尋到呢？
事實也確如流云扇所想，子夜傘未尋到失蹤的青壯男子，因而要來王家尋找可能被忽視的線索。
流云扇與王全發(fā)繼續(xù)坐在正堂內(nèi)等待子夜傘，蒙蒙細雨轉(zhuǎn)為噼里啪啦的疾風暴雨。
突然，一滴雨珠怪異的橫空飄向流云扇。
流云扇甩開折扇擋在面前。
?！?p> 雨珠撞上扇骨，破碎的瞬間竟然迸出清脆的聲響！
流云扇面容愈加凝重，起身望向雨幕中緩步走近的子夜傘。
江湖傳聞，宗師境內(nèi)功高手，飛花摘葉皆可作為暗器傷人。
然而，子夜傘方才使得暗器是一滴雨珠！
雨珠本就圓潤，相較花葉邊緣的鋒利，雨珠更難傷人。加之雨珠本身易破碎，遇水易相溶，實在不方便作為暗器施展。
縱使流云扇遠在天山的大宗師境師父，也很少向流云扇展示此等暗器絕技。
一來流云扇的師父習劍，不喜暗器；二來流云扇的師父可謂一柄三尺青鋒打遍天下無敵手，壓根不需要暗器傷人。
因此，師父一再告誡流云扇，此等絕技乍見驚艷，實則非刺客難以使用，委實雞肋。
然而真正遇到此種暗器，流云扇卻恍然明白：初遇子夜傘時，子夜傘在刻意隱藏真正的功力！
思索中流云扇合起折扇，如一支穿云箭襲向子夜傘：“想不到當日子夜姑娘面對天刑衛(wèi)與在下的聯(lián)手相逼，竟然還能夠隱藏功力?？峙伦右构媚锏奈鋵W(xué)已是大宗師境吧？”
“大宗師境？妾身萬不敢當哩！”子夜傘轉(zhuǎn)身避過流云扇襲向胸口的扇骨，隨即朝流云扇腰腹劃下傘緣，“流云公子今日與妾身打得旗鼓相當，可見初遇之時也不是流云公子真正的實力。”
流云扇滯空旋身，以扇骨擋住傘緣。
錚——
玄鐵神兵的砰撞聲，令站在正堂門口渾身瑟縮的王全發(fā)捂住雙耳。
流云扇與子夜傘彼此一招近乎全力的試探之后，紛紛各退五步。
“既然子夜姑娘與在下都有所保留，不如暫且停手？”流云扇甫一落回檐下，立刻提議，“以免漁翁得利。”
流云扇所言十分契合子夜傘心意，但子夜傘偏要似笑非笑地說些令流云扇難堪之詞：“流云公子也不怕王老爺認為你的武功不行，徒有虛名？”
流云扇旋轉(zhuǎn)幾圈折扇，端的是肆意輕狂：“閑言碎語，豈能傷到在下？”
“是哩——”子夜傘步履搖曳走近流云扇，順道拆穿，“流云公子無傘遮擋，全身上下也未被雨水打濕，顯然內(nèi)力已臻至化境，收放自如?！?p> “??！”躲在流云扇背后的王全發(fā)聞言瞪大狹長的瞇縫眼，仔細打量流云扇的衣袍，“這……”
“只夠撐一段時間。”流云扇拱手向子夜傘討?zhàn)?，“若是在下繼續(xù)與子夜姑娘纏斗，便顧不得身外之物了?！?p> 察覺到流云扇與子夜傘之間的氣氛頗為融洽，王全發(fā)小心翼翼地問：“二位俠士……不過招了？”
子夜傘撐傘行至檐下，聞言反問王全發(fā)：“莫非王老爺喜歡打打殺殺？”
王全發(fā)剛剛探出的腦袋立時縮回流云扇背后：“不不不不喜歡！”
“平日王老爺來往的都是官商之人，子夜姑娘勿要恐嚇王老爺了?！甭牭阶右箓愕膽蛑o，流云扇出言制止，順道安慰王全發(fā)，“子夜姑娘絕非殺人不眨眼的魔道妖女。”
流云扇邊說邊將背后的王全發(fā)引到子夜傘面前：“王老爺將貴公子失蹤前后的異常之處告知子夜姑娘即可?！?p> “哼，你倒是一貫會裝好人?！弊右箓阃高^薄如蟬翼的傘簾打量王全發(fā)與流云扇，“如流云公子所言，有話便講?！?p> 王全發(fā)被迫站在流云扇旁邊，尷尬的扯起嘴角朝子夜傘干笑幾聲，不等子夜傘做何表示，急急開口：“其實睿兒失蹤前一個月，確實變得神神秘秘，往常他是藏不住事情的。”
“一月前睿兒突然說拜師，家里誰都沒當回事。誰讓我們王家的列祖列宗在搬遷到天墉城時，曾給后代子孫定下規(guī)矩：一絕不可習武；二如果習武，絕不可踏入江湖?！蓖跫业囊?guī)矩不禁令流云扇與子夜傘眉心微動。
王全發(fā)未察覺二人翻涌的思緒，自顧道：“睿兒生母位卑又去得早，即使老夫如何偏愛他，睿兒也從不逾矩。因此，家里都覺得睿兒許是看到某些江湖雜耍心血來潮?！?p> 子夜傘毫無憐憫之心，甚至落井下石的嘲弄譏笑：“呵。”
王全發(fā)頓時老淚縱橫：“老夫真得想不到啊……睿兒大半個月和別家的子弟一同早出晚歸，老夫以為他們又想出捉弄人的主意?！?p> 流云扇委婉暗示王全發(fā)：“由此看來，幕后之人相當熟悉天墉城富家子弟們的習慣?！?p> 可惜王全發(fā)過于憨直，無法領(lǐng)會流云扇的深意：“直到十天前吧，睿兒突然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任誰呼喊都不肯出來。老夫隱約意識到不大對勁……”
“不大對勁……”王全發(fā)說到此處突然停住，似乎又在自責。
子夜傘半天等不到下文，不耐煩地順口接道：“此刻的王甫睿已經(jīng)察覺到危險，但你只以為他許是看上某個東西，欲買回家中，怕你不同意，便使出這種手段逼你?！?p> 王全發(fā)擦干眼淚，連連點頭：“子夜姑娘聰慧。睿兒以前看上某件古董珍寶，夫人又舍不得出錢給他買時，便會使出此計逼老夫心軟?！?p> 流云扇無奈地配合子夜傘扮白臉，安慰道：“此事若怪也只能怪幕后兇手太狡詐，早已謀算出受害者的每一步行為。”
子夜傘若有所思，下意識的輕旋傘柄。
王全發(fā)依舊毫無所覺：“不過兩三天后，約莫是睿兒失蹤前三五日，睿兒忽然想通似的主動走出屋門，繼續(xù)與之前的富家子弟早出晚歸?！?p> 子夜傘毫無惻隱之心，一針見血道：“最后三五日，王甫睿恐怕徹底放棄求救希望，直到忽然失蹤，你們方察覺不對勁?！?p> 流云扇近乎明示地指點迷津：“偌大的天墉城內(nèi)，能逼得首富之子求救無門，王老爺當真從未懷疑過某些掌權(quán)人？”
王全發(fā)登時呆若木雞。
子夜傘輕蔑的笑聲傳入王全發(fā)耳中。
王全發(fā)如雷轟頂，磕磕絆絆陷入懷疑：“這……此事……怎么可能？有何好處啊……”
“謀財害命唄！”子夜傘隨口猜想一句，卻刺激地王全發(fā)渾身發(fā)抖，直冒冷汗。
“少俠，流云扇少俠……”王全發(fā)打顫的雙手緊緊攥住流云扇一條胳膊，嘴唇囁嚅良久，吐出一則線索，“……約莫睿兒失蹤前三五日，金沙河附近的人家看到睿兒與富家子弟們流連。”
“金沙河？！”流云扇與子夜傘異口同聲，彼此互看一眼之后立刻別過頭去，心中各有打算。
流云扇望向正堂門外逐漸減小的雨勢，當先雙手抱拳，辭別王全發(fā)：“既然如此，在下這便去金沙河附近的人家里尋找令郎可能留下的線索。”
王全發(fā)懇切的請求流云扇：“若是流云扇少俠找到睿兒，無論是生……是死，都請告知老夫?！?p> 流云扇微微頷首。
子夜傘不屑他二人如此婆媽，只提醒王全發(fā)：“若是你想親耳聽到王甫睿的生死消息，記得先去尋朝廷派來的官員保命。”
本已施展輕功穿梭在雨幕中遠去的流云扇聞言，不禁對子夜傘的面冷心善莞爾一笑。
王全發(fā)后知后覺的低頭向子夜傘道謝，待到抬起頭時，院中已無子夜傘與流云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