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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戰(zhàn)國當名嘴

第十五章 商君,珍重!

逆流戰(zhàn)國當名嘴 虞龍澤 3109 2018-09-19 23:55:02

  月移星稀。

  就在蘇秦和張儀被南匡子趕回寢室之時,一朵長袖如花飛舞在觥籌交錯中。

  千里之外,秦都咸陽。

  新落成商君府邸的露天庭院,一場私人盛宴才堪堪進入尾聲,絲竹管弦,輕歌曼舞,府中門客濟濟一堂。

  “諸位,今日不醉不歸!”

  “干!君侯海量,我等不如也!”

  “哈哈哈!”

  商鞅舉爵一飲而盡,在仰脖之際,抬眼望向浩瀚的蒼穹,月光已黯淡,而一顆星辰依舊獨立于中天,褶褶生輝。

  “我還沒老?!?p>  “我還要陪秦公君臨天下?!?p>  他喃喃道,又凝目看向蒼穹。

  也只在望天之時,眼中透出本能的脆弱,而當他回臉看向眾人,犀利的眼神和緊抿的嘴角,又再次令人望而生畏。

  以至于府中侍從和門客,和他相談之時,總是低眉斂目,不敢對視。

  當然,今晚例外。

  他盡可能收斂身上無形的上位者氣度和法家名士的冷臉做派。

  一身絳紅色家居便服,有些斑白的頭發(fā)依舊讓侍女梳理得一絲不茍,眼角眉梢比平日明顯多了幾道笑紋。

  今日是他五十七歲壽誕。

  商鞅只請了親友和門客,沒有向朝堂官員發(fā)出任何一張請?zhí)?p>  自己朝中樹敵太多,就算邀請,也未必肯來,不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公孫賈、甘龍、杜摯之流。

  十年前他們就是如此,即使再過十年,這等食古不化之人,又能奈我何?

  他側(cè)臉看向案幾上君上秦孝公作為賀禮送來的一雙美玉,用手拿起一塊細細鑒賞,質(zhì)地溫潤,是玉之上品。

  漸漸,

  眼睛泛起一片水霧。

  這么多年來,君上排除一切非議和干擾,對自己言聽計從,敢于用自己這個落魄街頭被各國君主嗤笑厭棄的外鄉(xiāng)之人,實是恩重如山,即使這幾個月身體有恙,依舊記得今日是我的壽誕,君上如此厚愛,衛(wèi)鞅當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

  商鞅起身,對秦宮方向遙遙一拜,望君上早日康復,你我君臣攜手,終有一日讓六國臣服,一統(tǒng)天下。

  ……

  “今日良辰,我等再敬君侯一爵!”

  有人慨然提議,座下門客轟然響應,放下手中美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近百人舉爵對著商鞅。

  個個心懷感激。

  沒有商君,他們在各國權(quán)貴的打壓之下,無人賞識,一生碌碌無為。

  是商君給了他們出人頭地的機會,雖然法令嚴苛,但言而有信賞罰分明。且跟著商君學習治國理政,收益良多。

  來日,他們走出商君之府,說是商君門客,看天下何人敢辱?何人不敬?大小諸侯國,必會爭相禮遇,授以大夫上卿甚至相邦之位亦是指日可待也。

  總之,在眾門客眼里,說商君是他們再生父母也不以為過。

  ……

  商鞅回過神,侍女已經(jīng)將酒倒?jié)M,他雖年過五旬,依舊眼眸如刀,見眾門客紛紛起身敬酒,卻有一人端坐不動。

  這人看見商君目光射來,依舊跪坐不起,坦然自若地飲酒吃菜。

  商鞅神情不變,站起身來,對眾人頷首一笑,將酒一飲而盡。

  他揮揮手讓舞姬退下,只留下絲竹管弦之聲,在庭院花木間婉轉(zhuǎn)回蕩。

  商鞅把酒爵放下,提起下擺拾階而下,走到庭院當中,看著有些人已經(jīng)醉態(tài)萌生,不禁哈哈一笑,自己平日御下甚嚴,借此壽誕,也該讓他們喝個痛快!

  不過僅此一日。

  因為自己在秦國變法中雖然沒有下令禁酒,但不提倡秦人飲酒,為了保證戰(zhàn)時糧食供應,對酒業(yè)實施了專門重稅。

  所以,為了以身作則,自己府邸一年到頭,極少用酒水來宴客。

  ……

  又是一輪勸酒。

  商君酒量雖大,腳步也有些踉踉蹌蹌起來,一些門客不禁潸然淚下,平時商君臉上終年如積雪一般,不茍一笑。今日才感覺商君是如此讓人親近。

  商鞅推開眾人的攙扶,搖搖晃晃地回到主席,坐在臺階之上,哈哈大笑。

  突然手指眾人道,“諸位看我和五羖大夫相比,誰才是大秦千古一相?”

  他口中說的五羖大夫,是指百里奚,春秋時虞國人,原為虞國大夫,后虞被晉吞并,被當作秦穆公夫人陪嫁的奴隸去往秦國,但他在半路逃跑,又被楚人抓住再次為奴,獻給楚王放牛。

  秦穆公一直聽說他是個賢才,原本想重金風光禮聘,但又怕楚王也因此知道百里奚的才華而留楚自用,于是假借追捕逃奴,設計僅用五張黑公羊皮就從楚王手里買下了百里奚,所以世人都稱百里奚為“五羖大夫?!?p>  秦穆公慧眼識人,任他為相,秦國在百里奚的輔佐下,政治清明,諸侯禮敬,百姓安居樂業(yè),秦國逐漸從一個弱小的邊錘小國一躍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商鞅入秦以后,勵精圖治。

  常以百里奚為自己追趕的目標。

  ……

  他此言一出,臺下一片寂靜,近百位門客酒醒了一半,商君素來寡言少語,性格沉穩(wěn),不出戲言,而且一向不喜歡和人攀比,怎么今日卻說這樣的話?

  莫非真是醉了?

  眾門客對視一眼,很快達成共識,自然好話一片,紛紛拱手嚷道:

  “當然是君侯!”

  “是君侯!”

  “莫說是五羖大夫,就是昔年齊相管仲,楚相吳起也不及君侯大才也?!?p>  ……

  一時間,或是真心,或是醉語,整個商君庭院處處是歌功頌德之聲。

  唯有那獨坐飲酒之人,搖頭嘆息一番,拂袖而去,走時拋下一句: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p>  這一刻,似乎已有醉態(tài)的商鞅卻突然睜開半合的眼眸,望向那人的背影。

  ……

  已是四更天。

  宴席已撤,賓客已散。

  花木扶蘇的庭院,在月影婆娑下,依舊散發(fā)著淡淡的酒香。

  樹下有一石桌。

  商鞅在石桌前獨坐,此刻他一臉沉靜,哪有半分之前的醉意。

  他在樹下獨自呆了片刻,然后沉聲對一名立在陰影中的黑衣侍衛(wèi)道:

  “去把上客趙良請來?!?p>  府中門客分為三類:文客、武客、方伎客,按照實力又分為上客、亞客、下客三個等級,趙良是新來的上客。

  黑衣侍衛(wèi)上前半步,遲疑道,“君侯,已經(jīng)四更天,恐怕趙先生早已醉酒酣睡了,不如等明日……”

  商鞅露出笑容,溫和地看向侍衛(wèi)的臉,“他沒醉,本侯也沒醉,他知道本侯會找他,他房間必亮著油燈。”

  “嗨?!笔绦l(wèi)匆匆而去。

  不到一刻鐘,又匆匆而來,后面果然跟著一個人,臉上不僅沒有醉意,也無絲毫倦容,赫然正是獨自飲酒又獨自離開的那一位門客。

  他穿戴整齊,顯然等候多時。

  侍衛(wèi)重新退立在樹影之下,看商鞅時已是一臉欽佩。

  ……

  “先生坐?!鄙眺逼鹕硐嘤?p>  “趙良謝過君侯?!边@位白袍門客躬身一禮,風度翩翩坐在商鞅面前。

  “上茶!”商鞅揮手。

  一位侍女輕盈走來,將一套當時罕見的瓷壺瓷碗端上石桌。

  她正要動手,商鞅讓她退下,親自將一汩綠茶倒入有著水浪波紋的青瓷小碗中,再輕輕地放在趙良跟前。

  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七分滿。

  “這是蜀國使者進貢的新茶,先生可曾飲過?”商鞅吹了吹茶水熱氣,“這茶有大妙,不僅怡情,還可醒酒?!?p>  “謝君侯,據(jù)聞這茶只在巴蜀出產(chǎn),趙良雖游歷各國,也一直未能品茗?!壁w良吹了吹,輕輕呷了一口,瞇起眼睛,似在回味,不禁贊道,“初時苦,入口冽,倒像是藥味,正如良藥苦口?!?p>  “哈哈哈,”商鞅大笑,意味深長地道,“先生果然是話中有話?!?p>  他揮揮手,讓侍衛(wèi)侍女都退下。

  “此刻你我二人,先生但說無妨?!鄙眺毙θ菔諗?,手輕輕轉(zhuǎn)動著茶碗。

  “恭敬不如從命?!?p>  趙良起身拱手一禮,坐下后語氣一凝,正色道,“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君侯以一介布衣之身位極人臣,看似如日中天,實則危機四伏?!?p>  頭頂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

  商鞅神情不變,只是默默看著茶碗中自己的臉影,微微一笑,“危機四伏?先生何出此言?本侯愿聞一二?!?p>  趙良輕啜了一口茶,毫不畏懼地直視商鞅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道:

  “在下有幾個問題想問君侯?”

  “先生請問,本侯知無不言?!?p>  “請問君侯變法,是否得罪當朝太子滿朝權(quán)貴?守舊大臣恨君入骨?”

  “是,太子犯法,本侯將太子太傅(老師)公子虔處于劓刑,杜摯等守舊老臣本侯也一并罷官?!?p>  “請問君侯變法,是否讓百姓怨聲載道,詛咒之聲多于贊頌之聲。”

  “是,亂世當用重典。刑法不嚴,民若不尊號令,何以富國強軍?”

  趙良停下,站起身來,在庭中踱了幾步,然后霍然轉(zhuǎn)身,逼視商鞅的眼晴一字一句拋出最后一個問題:

  “請問君侯,秦公已經(jīng)病了數(shù)月之久,一旦駕崩,太子上位,一無大臣支持,二無百姓擁護,君侯將何以自處?”

  這話見血封喉!

  商鞅轉(zhuǎn)動茶碗的手停了下來。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他始終不愿面對而已。

  商鞅原本心想,自己和君上秦孝公年紀都不滿六旬,還有大把光陰,可是君上一病數(shù)月,讓他的心也開始有了松動,雄心雖在,然時不我待,可悲可嘆。

  又聽趙良嘆了口氣說道,“在下本是齊人,久聞商君大名,不遠千里來為商君效命,然而這一月以來,君侯所為卻讓在下憂心忡忡,君侯變法固然讓秦富國強兵,但法令大重!民見威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太子并眾大臣恨君入骨,民間百姓多有因法而被誅連者,對君侯早已久懷怨心,《詩經(jīng)》有云: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大秦上下,愛君侯者唯有秦公一人而已,君侯不得人心,一旦秦公有變,府中上下六十三口并百余門客,豈不危在旦夕之間!”

  夜色已深,庭院花木越發(fā)暗淡。

  商鞅久久無言。

  等趙良入座后,他終于啞聲問道:“請問先生,本侯該如何應對?

  趙良沒有說話,只用手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緩緩寫了四個字:

  功,成,身,退。

  商鞅呆呆看著這四個字,不禁抬眼,仰望蒼穹苦笑,“只能如此嗎?”

  趙良不語,只靜靜看著他。

  “謝先生良言,讓本侯……好好想想……明日給先生答復……”

  他閉上眼,手用力按住額頭,臉籠罩在裊裊的茶水煙霧中。

  “趙良告退!”

  不等商鞅回應,趙良起身告辭。

  當他沿著青石板路,走到庭院拱形門口時,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望一眼默然呆坐的商鞅,那道身影孤單又倔強。

  他轉(zhuǎn)過身,一聲輕嘆。

  不用明天。

  他已經(jīng)知道了商鞅的答案。

  試問自己。

  放棄一統(tǒng)六國的壯志,放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放棄十五邑七百里封地,去做個一無所有的山野小民。

  如果我是商鞅,自己能做到嗎?

  他自嘲地笑笑。

  算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明日一早,就離開秦國。

  趙良回首再看一眼商鞅,輕聲道:

  “商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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