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稷下學宮大論戰(zhàn)(十一)
齊王宮某處別院。
重重的帷幕后,傳來一串低啞的笑聲,接著又是一陣陣咳嗽。
嬴瞐坐在塌上,正和自己的姑母齊國正妃田嬴氏繪聲繪色講述學官論戰(zhàn)上有趣的細節(jié),當講到淳于燕和趙克的精彩對決時,王妃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她手扶著床沿喘息著笑說:“真沒想淳于愛卿家居然養(yǎng)了一個這么聰明的丫頭片子,哀家真想改天見見?!?p> 看見姑母舒展的眉頭,嬴瞐心中大悅,趁機將一碗溫熱的米湯遞了去前,嘟起嘴道:“姑母,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這米湯總得喝上一碗?!?p> 聽宮女反應,今日王妃的胃口很差,上午喝藥時還吐了一地,讓嬴瞐憂心忡忡,所以從淳于府晚妟歸來,顧不得卸下男裝就匆匆來見姑母。
田嬴氏沖嬴瞐歉意地笑笑,這孩子這段時間真是為自己操碎了心,她順從地接過米湯,用湯勺慢慢喝進口里。
就見嬴瞐伸了個懶要,展顏笑道:“姑母想見她,那就把身子早點養(yǎng)好,到時瞐兒親自帶她進宮?!?p> 田嬴氏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fā),輕輕應道:“好?!?p> “大王駕到?!?p> 帷幕外突然傳來宮女的通報聲。
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之后,布簾被人從外掀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胖子緩緩走了進來,雖然一身便裝,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嚴。
來人正是齊國國君齊宣王。
嬴瞐面無表情,機械地上前斂衽一禮:“侄女嬴瞐拜見姑父。
齊宣王含笑,“瞐兒免禮?!?p> 他笑起來,眼角六條鮮明的魚尾紋,伴隨兩個沉甸甸的大眼袋一起抖動著,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
“謝姑夫,”嬴瞐直起身,語氣沉靜如水,就像這深宮的帷幕。
她退立一旁,看齊王的目光帶著有別于親人之間近乎生疏的冷漠。
田嬴氏放下米湯掙扎著就要下塌,卻被齊宣王伸手按住,沉聲道:“愛妃身體有恙,切勿輕動。”
“妾身無禮,多謝大王體諒。”田嬴氏咳了兩聲,額頭已冒出一片虛汗,慢慢坐回床上。她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很吃驚,自從自己病臥以來,他很少來看自己,要看也大多在白日。
深夜來訪,莫非有什么急事?
……
齊宣王和她四目相對,欲言又止,轉(zhuǎn)頭看了嬴瞐一眼,田贏氏會意,立刻對嬴瞐說道:“瞐兒,時間不早,你早點回房休息吧,明日再和姑母說些有趣的新鮮事,好不好?”
嬴瞐先平靜地看向齊宣王,這才把視線轉(zhuǎn)回到田嬴氏臉上,語帶譏諷地說:“是了,姑夫日理萬機,足足有大半月沒來看姑母,一定有很多話要說,瞐兒就不打擾了,瞐兒告退。”
……
等嬴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這間臥室再次變得寂靜無聲。
良久之后,田嬴氏才歉意地出聲:“瞐兒這孩子就是這樣的脾氣,我代她道歉,請大王不要放心里去?!?p> “我知道,我近來看你次數(shù)太少,瞐兒生我氣,也是應該。”齊宣王語氣同樣帶著歉意說道。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齊宣王在床邊坐下,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來自千里之外的秦國女人,神情復雜,似乎在下什么決心,終于,緩緩從懷里掏出一卷帛布,遞給田嬴氏。
“這是什么?”田嬴氏有些呆愣。
“這是他給你的信?!饼R宣王淡淡笑了笑,沒有去看她的眼睛。
“誰?”田嬴氏呼吸開始急促。她自知明知故問,卻忍不住不問。
“白遠。”
齊宣王站起身,“這么多年來你始終忘不了他,夢里都念著他的名字,所以早在三年前,我就暗中派人打聽他的下落,今天終于有了結(jié)果。”
田嬴氏手緊緊摳住那卷帛布,閉著眼,好半天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看到她這個辛苦的模樣,齊宣王那略帶浮腫的臉無聲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迫于父命才嫁到齊國,嫁給我這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這么多年來,真是難為你了?!?p> 他語氣停了停,又道,“其實在你之前,我也曾愛過一個女子,一個在鄉(xiāng)下放羊的齊國姑娘,但我父王不肯讓我娶她,為了讓我死心……”
齊宣王深吸一口氣,才道:“他派人把她賣到楚國為奴,并威脅我,不要再去找她,否則就把她給殺了……
說到這里,齊宣王眼睛里像攏了一層水霧,緩緩開口:“從那時起,除她以外,我這輩子不會再愛別人了,就像你除他以外,不會再愛別人一樣?!?p> 他走到田嬴氏跟前,動手從她頭上拔了一根白發(fā),將白發(fā)輕輕放在床邊的案幾上,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道,“生在帝王之家,你我都是可忴人,可惜,沒得選擇……”
說完這句,他掀開布簾走了出去。
田嬴氏呆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青銅座上的燭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有淚光在一閃一閃。
……
嬴瞐獨自坐在花園的小亭中,站起來,又坐下,月光下能看見荷塘中有一條紅色的鯉魚在游動。
如此刻的自己一樣孤單。
她突然想立刻去見蘇秦,哪怕今晚和他在淳于府分別不過兩個時辰。
但她不管這么多,現(xiàn)在,立刻,馬上,去找蘇秦!
她站起身,剛邁出涼亭,身后就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公主。”
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丁婳。
嬴瞐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擠出一個笑容,“怎么你還沒睡?”
這句話一出口,她燥熱的心瞬間汵靜下來,暗喑羞惱一向沉穩(wěn)的自己剛才怎么會有那樣失去理智的沖動。
“公主,現(xiàn)在宮里宮外都在談論稷下學宮論戰(zhàn)的事呢,我巴巴的等了你一天,都快悶死了,聽說有個女子很厲害,真的假的?你跟我說說!”
丁婳笑嘻嘻抓住嬴瞐的胳膊央求道,小孩子似地搖了搖,冰冷的面具后有一雙火熱的眼晴。
嬴瞐看她說得這樣可忴,只好舉手投降,倆人坐在亭子里促膝而談。
晚風徐徐,小亭中不時傳來的歡笑聲,讓荷塘中那條寂寞的紅鯉魚都游動得歡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