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都城外西南處,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園子,乃是當朝尚書令何府的別院。何府長媳平素性喜山水,雖正值孕期,卻仍游興不減,趁這日風和日麗便邀了譚府的七夫人前來游園。何夫人鵝蛋臉盤,淡紫錦裳。七夫人臉蛋圓潤,白色錦裳,兩人身旁各一個婢女,俱是身材窈窕桃面粉頰。
兩位夫人互相望著對方微微隆起的小腹,相視一笑。
何夫人問道:“妹妹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七夫人笑答:“小伊天天吵著要個弟弟,我和夫君也想要個男孩,像子鈺那樣的。姐姐呢?”
何夫人掩口笑道:“可巧了,我想要個女孩,像小伊那樣的?!?p> “小伊?”七夫人娥眉輕蹙,滿腹怨氣道:“哎,姐姐是不知,這孩子啊,被夫君慣得頑皮,活脫一個小子?!?p> 何夫人笑出聲來,“活潑好啊,我倒是覺得子鈺性情太過內(nèi)斂。”
七夫人語帶疼惜,“子鈺這孩子,天生的神童,只是這心疾,也不知天下可有醫(yī)治的良藥?”
何夫人愁容滿面,眸色凄哀,低嘆了一聲,無奈道:“林太醫(yī)說年壽不過十載,我倒寧愿他是個身體健康的愚兒,至少可以多活幾年。”說著,竟?jié)窳搜劢恰?p> 七夫人見狀,忙遞上絹帕,溫言安慰著。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帶著婢女向殿后走去。
園后有一處池塘,塘邊栽了幾棵石榴樹。此時正值九月,石榴樹枝繁葉茂,長勢喜人,果子掛滿了樹梢,遠遠望去,仿佛掛了滿樹的小燈籠。
就在這池塘邊上,一個少年正慢慢地走著,月白色的錦衣上以銀線繡著祥云樣紋,看似出自富貴人家,只是他面帶病容,神色間有些消沉之色。少年走到石榴樹下坐了下來,眼睛望著平靜的水面,怔然出神。
“哎。”少年輕嘆了一聲,眼底黯然神傷,小小年紀,倒像是飽經(jīng)風霜。
忽聽“嘭”的一聲,從樹上掉下個什么東西,正正地砸在少年的腦袋上。少年一邊揉著腦袋,一邊看向那滾落在腳邊的東西,那東西竟是一個石榴,又大又紅的石榴!少年忽而一笑,伸手撿起,剝下一粒來剛剛放入口中,未及品出味道,就聽頭頂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哎,那是我的石榴!”
少年一驚,抬頭望去,只見頭頂?shù)臉滂旧险粋€小女孩。小女孩身著一襲粉色衣裙,臉蛋粉嫩,明眸圓睜,總角上纏著粉色的絲帶,模樣很是可愛。
少年驚愕不已,盯著那個粉色的小身影,問道:“小妹妹,你,你怎么爬那么高啊?”
小女孩理所當然道:“摘石榴呀?!?p> 少年好笑,果然是人小嘴饞,忙道:“我?guī)湍阏?,你快下來?!?p> “那個就是我摘的呢!”小女孩指著他手里的石榴提醒道。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石榴,說道:“好吧,這是你的,我還給你,你快下來?!闭f著,向小女孩招了招手。
小女孩卻是不動,眨巴著眼睛,忽然笑道:“小兄長,那個石榴我分你一半,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
“你在下面接著我?!?p> “嗯?”
“那個,我只會上樹,不會下樹?!?p> 少年笑了,放下手里的石榴,展開雙臂道:“好,我接著你。”
小女孩嫣然一笑,一副小大人的口氣道:“你是兄長,要接好了,可不能摔著妹妹?!?p> 少年笑嘆一聲,忙道:“你放心吧,肯定不會摔著你。”
小女孩滿意地點了點頭,身子一躍,向少年撲了下來,兩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少年果然沒有摔著小女孩,他自己仰倒在地,為小女孩當了肉墊。忽然,臉頰上傳來一陣涼潤,少年仔細一看,只見那是一枚半月形的青玉玦,純凈得毫無雜質(zhì),正如小女孩那清澈如水的眼睛一般。那枚半月形的玉玨,就戴在小女孩的細頸上,系著一根紅色的絲線,襯得皮膚愈發(fā)雪白細嫩。
婢女們見狀,忙上前將二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少年朝何夫人行了一禮,叫了一聲“娘”。
何夫人滿眼的關(guān)切地問道:“沒事嗎?”
少年微笑著搖了搖頭。
何夫人松了口氣,看向身邊的七夫人,對少年道:“這位就是你譚七叔的夫人?!?p> 少年恭敬地跪拜道:“子鈺見過嬸嬸?!?p> 七夫人忙上前扶起,“子鈺不必多禮?!笨焖兕┝艘谎壅谝慌缘男∨?,語氣明顯一沉道:“子鈺,可是小伊欺負你了?你受委屈了,嬸嬸替你教訓她?!闭f著,皺著秀眉向小女孩招了招手,“過來!”
小伊不情不愿地走了過來,一雙水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著七夫人,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娘”。
七夫人原本柔和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冷聲道:“叫天都沒用,回去面壁思過,罰跪兩個時辰,抄寫一百遍《女訓》!”
“哈啊,這么重啊!”小伊癟嘴叫苦道。
“還算輕的!你子鈺兄長有心疾,被你這么一折騰,若是舊疾復發(fā),可怎么好?”
小伊聞言,忙轉(zhuǎn)頭看向子鈺,面帶擔憂道:“子鈺兄長,我不是故意的,你還好嗎?”
子鈺笑著搖了搖頭,“我沒事,不怪你。”
小伊暗自松了口氣,又轉(zhuǎn)過頭來,抿著嘴可憐巴巴地望著七夫人,滿眼求饒的小心思。
七夫人卻當未見,只看向一旁的紫衣夫人,對小伊道:“這位是何伯母,子鈺兄長的母親?!?p> “見過何伯母?!毙∫料蚝畏蛉斯蛳滦卸Y。
何夫人忙將她扶了起來,見她粉雕玉琢的模樣極是討喜,真是愛到了心坎兒里,一把摟在了懷里,說道:“哎呀,我若是也有這么個女兒該有多好?!?p> 小伊一本正經(jīng)道:“何伯母,我不是故意推倒子鈺兄長的,我爹只教會我上樹,沒教會我下樹,所以方才只好請子鈺兄長在樹下接住我。”
何婦人見她可憐楚楚的模樣,心都化了,哪里還舍得責怪?忙說道:“不知者不怪,伯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伯母不怪你,你子鈺兄長也不怪你?!?p> 小伊一聽,展顏一笑,忙轉(zhuǎn)頭看向七夫人,正要開口說話,卻聽七夫人道:“不許討價還價!你一個女兒家,爬那么高做什么?不會又是要探查哪方敵情吧?”
小伊不服氣道:“娘,爹小時候就是這么探查敵情的,爹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你爹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p> “可爹說,他還帶著姑姑一起呢?!?p> “你姑姑她自己能下來,你能嗎?”
小伊無力反駁,可心里仍舊不服,只好癟著嘴瞪著七夫人。七夫人也毫不讓步,繼續(xù)冷著臉。母女二人就這么面對面地大眼瞪著小眼。見狀,旁觀的幾人不禁低低笑了起來。
這時,小伊的眼睛忽然一轉(zhuǎn),轉(zhuǎn)身撿起地上的石榴,遞給七夫人道:“娘,這是給您摘的,您嘗嘗,可甜了。”
子鈺一愣,暗笑道:不是還要分他一半嗎?幾時成了給她娘摘的?
卻見七夫人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道:“可以啊,還學會賄賂了?再加一百遍!”
“哈啊!”小伊頓時愣在當場,欲哭無淚。
何夫人已然笑彎了腰,將小伊拉到自己臂下,維護道:“這個義女我認下了,誰敢罰她,我可不答應?!?p> 七夫人啞口無言,“姐姐,您,哎,這孩子要被寵壞了?!?p> “女兒嘛,就是用來寵的?!焙畏蛉溯p輕拍了拍小伊的粉頰,轉(zhuǎn)頭對子鈺笑道:“這個妹妹,你可喜歡?”
子鈺點了點頭,笑望著眼前的小女孩。
小伊偷眼一看,見七夫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不禁得意起來,一手抱著石榴,一手拉起子鈺,一蹦一跳地就要走在前頭。七夫人看著面前得志的小人兒,不禁重重地嘆了一聲。
何夫人笑問道:“妹妹嘆什么氣?。俊?p> 七夫人憂愁道:“若是個男孩,我也不說什么了,偏偏是個女孩,這長大了還得了?誰敢娶她?”
何夫人笑道:“那正好,義女變兒媳,我求之不得?!?p> 七夫人忙道:“姐姐說笑了,子鈺可是寧都第一公子?!?p> 何夫人臉色一滯,苦笑道:“只怕妹妹介意子鈺的心疾……”
兩位夫人的話,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子鈺的耳中,他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小伊,心緒復雜難言。
這時,小伊卻遞來半個石榴,笑嘻嘻道:“子鈺兄長,這半給你,你快嘗嘗,很甜的?!?p> “嗯?!弊逾暆M懷心事地看著手里的半個石榴。
“子鈺兄長,你的病嚴重嗎?”
子鈺點了點頭。
“能治好嗎?”
子鈺搖了搖頭。
“太醫(yī)也治不好?”
子鈺又點了點頭。
小伊抿著嘴想了一想,忽然轉(zhuǎn)身對七夫人道:“娘,我要學醫(yī)!”
七夫人臉色一板,數(shù)落道:“一會兒要學爬樹,一會兒要學射箭,一會兒又要學武,你倒是樣樣都想學,就是不想學乖!”
小伊繼續(xù)道:“我要學醫(yī),為子鈺兄長治??!”說著,握著子鈺的手,安慰道:“子鈺兄長,你不要怕,我可聰明了,等我學了醫(y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p> 子鈺看著自己的手被那小小的手掌握著,心中一陣感動,點頭道:“好,我等你?!?p> 何夫人與七夫人相視一笑,倍感欣慰。一行人沿著池塘邊漫步,在碧色的秋水中,倒映出并肩而行的身影來。正有說有笑地走著,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急呼,“夫人!”
幾人轉(zhuǎn)身一看,是譚府的侍衛(wèi)洛湛。只見洛湛行色匆匆,面色憂急,看樣子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
七夫人臉色一沉,一股不詳?shù)念A感涌上心頭,忙問道:“發(fā)生何事?”
“夫人,譚府被誣謀反,慕王代政下令,將譚府滿門抄斬!家主和幾位郎主都已……,譚府已經(jīng)被包圍,老夫人讓我拼死逃了出來告訴夫人,帶著小伊快逃!”
“什么!”
七夫人身子一晃,險些跌倒,被婢女們及時扶住,只見她臉色蒼白道:“你是說爹和夫君他們已經(jīng),已經(jīng)……?”
洛湛眼含淚水,悲憤地點了點頭。
“爹!”一旁的小伊驚叫一聲,上前拉著洛湛的手,一邊搖晃著,一邊連聲問道:“洛叔叔,我爹呢?我爹呢?”
洛湛一把抱起她,“好孩子,你爹讓我?guī)銈冸x開。夫人,追兵馬上就到,我們快走!”
然而,七夫人卻是怔在原地,淚流滿面,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何夫人見狀,緊緊地握著七夫人的手,安慰道:“妹妹振作些,你還有小伊啊。”又毫不猶豫地對洛湛道:“我?guī)湍銈円_追兵,七夫人母女就托付給你了!”
洛湛躬身一拜,“多謝何夫人!”
“姐姐。”七夫人淚目看著何夫人。
何夫人堅定道:“不必多說,我相信譚府,快走!”說著,拉著七夫人,匆忙行至門外,各自上車,分左右兩路背向而馳。
子鈺看著身后的馬車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只留下一路彌漫的揚塵,而小伊揪心的哭聲卻猶回蕩在耳邊,他還沒來得及送上一句安慰,道上一句珍重,就要天各一方了。他們,還會再見嗎?
在劇烈的顛簸中,何夫人的馬車終于被追上,侍衛(wèi)們團團圍了上來。烈馬嘶鳴,馬蹄紛亂,夾雜著長刀出鞘的聲音,聽來是那樣驚心動魄,猶如一場噩夢!
一個統(tǒng)領(lǐng)模樣的人驅(qū)馬上前,用長刀挑開車簾,見是母子二人,不禁大怒,狠狠地甩下簾子,對眾侍衛(wèi)道:“中計了!在另一輛車上,快追!”
其中一個侍衛(wèi)道:“將軍放心,那邊已經(jīng)去追了?!?p> 那統(tǒng)領(lǐng)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侍衛(wèi),說道:“何長清可不是省油的燈!”
“還有于烈將軍在,他們跑不了!”
爹?子鈺震驚地看向何夫人,何夫人也是滿臉驚慌,母子倆不知所措,只能惴惴不安地先回到府中。這一晚,無月,大地一片漆黑。不知等了多久,子鈺終于聽到父親何長清回府的消息,便慌忙趕了過來,剛走到窗外,卻聽何夫人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
“夫君,七夫人母女呢?”
何長清沒有回應。
“難道?”頓了一頓,何夫人語帶哽咽道:“夫君,你,你怎么能……她們是無辜的,小伊還是個孩子?。 ?p> 聞言,子鈺頓覺五雷轟頂,如墮冰窟,心頭一陣猛烈的跳動,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直到倒地時,手里仍緊緊地握著那半個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