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季云也知道，自從兄弟鬩墻乃家門不幸，太原陳氏身為郡望，竟然兄弟不能相容，此事讓文煥公、敬德公憂心不已，深為追悔?，F(xiàn)在時勢偏移，乃祖父斯人已逝，敬德公也想著和兩家為一家，歸宗并族，這也是安慰文煥公在天之靈，也是補償隆德公的缺憾，不知季云以為如何？”
陳翔說：“文昊說笑了，歸宗并族這類事情，上有家父家母思量，下有嫡長兄進(jìn)言，哪里輪得到我來置喙。”
“不然，萬事開頭難，只要季云你先一步作為隆德公的孫子，回歸到太原陳氏的門墻之內(nèi)，那么后面的就好辦了?！标愋裾f。
放屁，真這樣后面的就難辦了。陳翔心中如此想道，卻還裝作沒反應(yīng)過來，“我是祁縣陳的庶子，怎么可能先一步回歸太原陳的門墻之內(nèi)呢？”
“嗨，那有什么難的?！标愋裾f：“當(dāng)年你祖父是怎么做的，你再做一遍不就得了。太原陳氏會接納你的，你若不信，可以等宗家……”
“住口！此事休得再提！”陳翔憤然站起，“挑撥父子，離間骨肉，陳旭陳文昊，我算是看明白你了!”
此時，陳翔和陳旭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旭這話，并非是真的想要招攬陳翔，讓陳翔自棄祁縣陳的門墻，回歸太原陳氏。如果真有此意，當(dāng)謀于密室，一旦發(fā)動有如雷霆。而不會在仆從進(jìn)門，人員混雜之際隨意說出。這分明是故意產(chǎn)生流言，哪怕是祁縣陳家的家主陳瑜不相信，也要在人家的心里栽下一顆猜忌和懷疑的種子。如果陳翔想要避免這種風(fēng)險，證明自己對祁縣陳忠心耿耿，就只有一種選擇。
是的，陳旭心中想到，這就是陽謀，你哪怕看穿了我的意圖，你也不得不按照我的想法走。
果然，陳翔放完狠話之后，大步邁出向外走去。一旁的廖全丙急忙引路。陳旭輕搖折扇，暗自得意：瓜田李下，你為了自證清白，別無他意，只能盡快撇清和我們太原陳的一切關(guān)系。
只見陳翔走到廳門口，指著廖全丙說，“你，帶我去客房！”
客房？他要留宿在這兒？
廖全丙愣住了，陳旭也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聾了嗎？客房！要我說幾遍？”
陳旭趕忙說：“季云既然有此雅興，我太原陳氏家中又哪里會缺季云這一席之地呢？快快帶去，今夜我還要和季云秉燭夜談，抵足長眠呢?！?p> 陳翔回過頭，看到周圍的仆從們有些怪異的神色，面色平淡地對陳旭說：“不用了，我這個人有個壞毛病，臥榻之側(cè)不容他人酣睡?！闭f罷，招呼廖全丙前往客房。
陳旭看著陳翔走遠(yuǎn)，呆立半晌。
此時廳后走出一位中年人，身著藏青綢布衫，腳踩千層黑納靴，手中拿了一卷書頁，踱步而前，坐在了方才陳翔坐下的位置。仆人們急忙替他重新沏上一壺茶。中年人揮手讓仆人們下去，緩緩地問陳旭。
“有何體會？”
陳旭苦笑著說：“孩兒自以為得計，看來反而落入他人轂中而不自知?！?p> “何解？”
陳旭閉目細(xì)思，整理了一下記憶，慢慢說道：“二人一見面，陳翔一句”敬德公之子孫“，其實便是在撩撥我的情緒。孩兒不查，已然心存了怨懟之心，失了平常計較。于是陳翔就繼續(xù)在這方面撩撥孩兒，故作爭鋒，激起孩兒的好勝之心。又暗示自己去過縣衙，語焉不詳，更增加孩兒的浮躁之感。然后故意不去提及陳瑜的失蹤問題，反而從朝廷戰(zhàn)事說起，使孩兒放松戒備，又用言辭激發(fā)我的爭辯之意，而他能從中窺探孩兒對祁縣陳家的真實態(tài)度?！?p> 中年人欣慰地說：“知人曰智，自知曰明，你能及時反省，至少當(dāng)?shù)闷鹨粋€后見之明。”
陳旭卻依舊眉頭緊鎖：“只是我想不通，為什么陳翔還愿意頂著與宗家聯(lián)系密切，密謀自棄門墻，回歸宗家的嫌疑，繼續(xù)留下來呢？他一走了之，是最好的自證清白，而且見到那唐氏也有話可說。留下來他就一定能見到宗家的人，一定能找到陳瑜的行蹤嗎？”
中年人笑道：“我原先也想不明白，不過旁觀者清，現(xiàn)在倒有幾分心得?！?p> 陳旭說：“敬請父親為孩兒解惑?！边@位中年人就是陳旭之父，綏德公陳治之子，懷崇公陳文的堂弟，陳煌。
陳煌說：“首先，你要了解，陳翔何許人也。陳翔，其母溫氏，本為商賈之女，后遭難而淪為唐繡的侍女。家無余財，親族也只余一弟，產(chǎn)下陳翔后不久，便早早害病死去。也許得益于親娘死得早，沒礙著嫡母的眼，嫡母唐繡倒也沒怎么刁難他，一應(yīng)待遇雖然比不上兩個嫡兄，但也算不錯。早年也有些聰慧的傳聞，但是陳瑜沒怎么帶他出來應(yīng)酬，所以在士族圈子里，倒是默默無聞。有些江湖氣，喜愛結(jié)交草莽，后來還負(fù)責(zé)分管了家族的商事?！?p> 其次，你要明白，陳翔敢做什么，不敢做什么。低賤如潑婦謾罵，蠻勇與流氓爭勝，他敢。他與士族圈子來往甚少，士族風(fēng)儀于他不過是需要時的門面裝點而已，如果拋棄能夠換取實利，他會毫不猶豫，棄之如敝履。上書聲討太原陳氏，報官縣衙求尋父蹤？他不敢。因為祁縣陳氏是他立足的根本，如果無憑無據(jù)就貿(mào)然挑起太原陳氏和祁縣陳氏之間的對立，那么便是給祁縣陳氏招來禍患，父族不存，區(qū)區(qū)庶子又從何依附。
只有這樣，你才能讀懂他的行事方式。說白了，他就是個重利輕義的商販性子而已。前往縣衙，不過是吸取前車之鑒，留個后手罷了。陳瑜失蹤，無人知曉，祁縣陳家也不能斷定陳瑜是在哪兒失去聯(lián)系的，所以求告無門。陳翔在來陳家巷之前，想必是和縣衙中人說好了自己的行程安排，約好了相見之期。然后一路上又這么招搖的，讓大家都知道他進(jìn)了我太原陳氏的門。這樣一旦他失蹤了，縣衙首先查的就是我們?！?p> 陳旭說：“那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他趕出去不就行了。眾目睽睽他離開了太原陳氏，那就賴不到我們頭上?！?p> 陳煌微微一笑：“說得輕巧。你要趕人，也得有理由啊?！闭f著，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再說，人家的祖父是隆德公，是文煥公的嫡脈，這些年兩家來往的又越來越密切，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認(rèn)祖歸宗，成為正經(jīng)太原陳氏了。這種情況下，沒個堂堂正正的理由，你覺得這些見高踩底的仆從肯出死力去趕人？到時候人家死活賴著不走，難道還要我們父子倆親自去趕？把我們倆綁一塊都未必打得過人家?！?p> 陳旭有些焦急地說：“那我們就放任他留下來，拖延時間，算計我們?！?p> “莫慌。”陳煌說，“其實你方才的思路是對的，用話擠兌得他不得不走。你的應(yīng)變很及時，由頭也很巧妙，要是換一個人肯定是不得不走了。只是陳翔的情況有些特殊?！?p> 說著，陳煌喝了口茶，慢慢說道：“你可知道近年來倒是曾有官員想要征辟他?？稍蹅兊倪@位祁縣陳家的家主，陳翔的父親，陳瑜親口說“陳翔辦事操切，行事狂悖，尚需歷練”。所以只能不了了之?！?p> 聽到這里，陳旭皺起眉頭，這句評語他之前可沒聽說過。“這，這句話一出，擺明了是陳瑜不想讓自己這個庶子出仕啊，有長平之戰(zhàn)的趙括作為前車之鑒，誰還敢再頂著人家父母的惡評征辟兒子？真是……陳瑜的兩名嫡子是出了名的文韜武略，英姿勃發(fā)，又何必壓制庶子至此？”
陳煌說：“也許是打磨調(diào)教，也許是磨去傲氣，或者是單純的不喜。誰知道陳瑜是怎么想的。只是陳翔生為士族庶子，在結(jié)交豪杰，應(yīng)酬行商方面占了父族的便宜，自然在出仕方面就要受到父親的限制。陳翔如果想要立身出仕，有所作為，就不得不想辦法讓陳瑜松口。”
“那他不是應(yīng)該在這方面更謹(jǐn)慎，嚴(yán)守自己庶支的本分，全力幫扶嫡支，來體現(xiàn)出他對祁縣陳家忠心耿耿，打消陳瑜的顧慮？又怎么會對我的誅心之言無動于衷，仿佛絲毫不怕流言會給陳瑜種下猜忌的種子？”陳旭不解。
“哈哈，按理是如此，但是世事無常。”陳煌反手一和，“天下事，可順取，也可逆取。實心任事，忠心耿耿固然是爭取父親支持的正道，可是有些時候欲取先棄，欲聚先離，也不失為妙招?！?p>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如果宗家在招攬陳翔，想要讓陳翔自棄家門，回歸宗家的消息，是能夠反過來提醒陳瑜，自家這個庶子挺重要，是需要籠絡(luò)的。否則父子失和，兄弟反目，于家族名聲大損。當(dāng)年我們太原陳受了隆德公這么一鬧，聲名大損，好幾年緩不過勁來，也是得虧太原陳根基深厚。祁縣陳雖然現(xiàn)在欣欣向榮，但也絕對經(jīng)不起這番鬧騰。妙的是，這個事情如果是陳翔自己提出來，有仗勢要挾之意，后患極大。我等提出來，既提醒了陳瑜，又給了陳翔獻(xiàn)忠心的機會?！闭f著，陳旭無奈地苦笑：“我自以為算計巧妙，沒想到是倒是誤打誤撞，幫了陳翔一把。”
“所以想要使陳翔屈服，需要更加精巧和準(zhǔn)確的設(shè)計，針對他的弱點的情況下，逼迫他妥協(xié)。你放心，你爹我畢竟比他多吃幾年飯，算計個他還是有把握的?！?p> 陳旭有些猶豫地說：“父親，真的要做下去嗎？陳翔只是一個門檻，如果要真的做下去，會有更多，更麻煩的困難的。咱家大業(yè)大，又何必犯這個風(fēng)險。再走下去，可就回不了頭了。
“唉?！标惢驼f道：“你擔(dān)心的，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這富貴，終需險中求啊?！?p> ——分割線——
陳翔來到客房，叫住了正要出門的廖全丙，問：“最近敬德公身體怎么樣？”
“敬德公精神矍鑠，康健如昔?！?p> “那懷崇公呢？”
“想必應(yīng)該是挺好的。”
陳翔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廖全丙。
“公子別這么看我，小人可是什么都沒說啊”
“別慌?！标愊栊χf，“我只是感慨。太原陳氏，真的是調(diào)教得好門房?！?